铃声没有立刻响起。
漆夜把铃扣在掌心,像把一口风暂时收住。他看向巳笙,目光沉而稳:“回海上,会晕。忍住。”
“我又不长胃。”她抬着下巴,皱了一下鼻尖,“只长馋。”
“正因为只长馋。”他低低一笑,指尖抵在坠子上的红石,“你才能咬住路。”
话音落下,铃身极轻极轻地一颤——几不可闻的“叮”在茶楼空屋里散开,像一滴烫油入汤。巳笙还来不及深吸一口气,灯火就像被人自上而下一抹,黄光薄成一层纸,纸边卷曲,露出纸下灰蓝的线。
她脚下的木地板先退了一寸,再退两寸,像退潮。桌案、竹屉、清瓷盘,连同那点甜香,都被潮水托着向后滑。漆夜伸手,拢住她的手腕——那手很暖,暖得不像活人持有,也不像鬼能靠近。巳笙下意识握紧,指间一涩:坠子里那枚红石热得像刚离火。
“别怕。”漆夜低声,“你只是换一口气。”
茶楼门口的缝越撕越大,缝里灰海涌动。第一阵冷风一头撞进来,将灯绳吹得齐齐一偏。巳笙眼前一黑,再睁眼时,纸灯笼像一群被惊散的鱼,跌进了海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在海风里稳住了脚。木船微微一晃,帆索“嗡”地绷紧。耳畔是浪退又打来的重声,胸腔里是一口新灌进去的冷气,沉到极深处才化开。她低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既没有碗,也没有筷子——只有掌心留着一星若有若无的甜味,像被桂花擦过。
“殿下!”有人叫她。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熟悉,稳,带一点压住慌乱的劲道。雾线在眼前一合一散,Adrian的侧影从风里站出来:披风被海风拍在背上,靴跟稳在船尾,手臂正往下压帆杆,黑发被潮气拢成一束。
巳笙——不,艾莉西亚——张口,却先咳出一口盐气。那口盐气把她从第三梦的柔软里往回拽,连同“巳笙”这个名字一起往后滑。她稳住身形,声音恢复了王城的清冷:“我在。”
Adrian眼尾的紧绷这才慢慢褪下去。他看她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过一遍,像在确认她的骨肉是否还属于此处的重量:“你刚才——”
“看见一条街。”艾莉西亚用尽量短的句子,“有人摇铃。铃声会让香散,也会让香收。”
Adrian的喉结动了一下,似是咽下若干问句。他转开头,继续带舵:“雾要合了。出灰港前的最后一道潮。”
短船贴着暗流走,帆角如刀,劈开雾幕。雾里有湿冷的碎亮在浮沉,像无数碎银落进水。艾莉西亚握着斗篷的边,指尖不经意碰到内袋里的小石头——热度还在,但比刚才淡了,像是远处的火只剩灰。
“殿下。”舟夫忽然提醒,“左舷。”
一只影子从雾里滑出,先是船头,后是半截黑身。那不是破船,而是有人故意灭了灯,贴着风偷近。艾莉西亚看见对方的船侧钉着铜片,铜片上刻着她在港务楼见过的同款纹:花朵绕着铃面一圈。铃声没有响,影子却像听见了号令般突刺。
Adrian压低帆杆,船身猛地往外切,浪尖从两船间冲起一道白线。对方的船擦着他们的尾舵过去,桅杆上挂着的铁钩顺水一勾,带下了一块帆布边。风一灌,帆面“砰”地鼓满,又“嘶”地撕出一个口子。
“补!”Adrian低声,舟夫递上帆绳。艾莉西亚按住帆边,一边打结一边问:“他们也能借铃找路?”
“不是找路,是找名。”Adrian道,“铃能叫出名字。被叫到的人,会朝声音走。”
艾莉西亚指节一紧:“那我刚才……”
“你忍住了。”他的瞳仁在雾色里很黑,“下一次,也要忍住。”
对方的船没有转回,像在等什么。海面却开始发生看不见的变化:浪头的节奏被一股更深的脉动打乱,像心跳忽然换了拍。艾莉西亚看着水线上细碎的泡,隐隐感觉那拍子与掌心的小石头在同频。
“别让它发热太久。”漆夜的话几乎同时在脑海里浮起。
她把手从内袋里抽出来,抓着帆绳,逼自己去看最现实的事:风向、潮头、暗礁的位置。她把几件飞散的思绪缝成一句:“先去东面小岬,我们从那边换马走陆路。”
Adrian点头:“与我想的一样。”
短船斜出一个大角度,灰港的影子在雾里稍纵即逝。等到浪声再次均匀,雾幕也像终于被劈出了一个稳定的口子。天色更开阔一些,远处隐隐是一线微白——不是朝阳,而是海风把云缝撕薄的亮。
“殿下。”舟夫忽然吸一口气,“看。”
雾缝的尽头,立着一块黑色的竖石。那竖石并不高,表面被海风磨得发亮,像经年累月有人在上面抚过。石上钉着一只掌大的铜铃,铃身漆黑,坠子上嵌着一粒红石——与坠在漆夜铃上的石同样大小、同样形状,只是颜色暗得几乎吞光。
铃并没有响。
但海风过处,艾莉西亚清清楚楚地闻见了一缕甜香。
她没克制住,偏了偏头。那香甜极薄,如同一小点桂花蜜融在温水里,不足以让人沉醉,却足以让人记起一种久远的温柔。她想到茶楼里的三样食物,想到街上那些无声的食客,想到漆夜说“今夜不是你一个人的馋”。她掌心一空:原来这香是放在每个人心里的灯,铃只不过把它一盏盏叫亮。
“别看。”Adrian的手落在她肩上,力道不重,却极稳。她重新把视线按回海面,硬生生把香意从嗅觉里剥开。
短船贴着竖石而过,铜铃一动不动。艾莉西亚却在这一霎那生出一种古怪的错位感:像是另一个自己从竖石的另一侧路过,和她错肩而行,连呼吸都没有碰到。那另一个自己没有披风,不捧银盆,手里端着一碗汤,正低头吹凉。
“殿下。”Adrian的声音把她从错位里拉回,“到了。”
东面小岬浅得多,礁石像黑色的背脊横陈着。舟夫把船靠到一块最平整的礁上,Adrian先上岸,回身扶她。她握住他的手,脚跟踩实,风从耳边刮过去,带走鼻腔里最后一点甜。
上岸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重新拧紧。艾莉西亚的骨骼恢复了她熟悉的重量,手心的热也确确实实落回皮肉里,不再是一个梦的回声。她环视四周:海崖上有一道旧小路,被野草遮去大半,但车辙痕仍在。远处有一处矮墙,墙后隐着屋脊,像荒废的看守所。
“从这条岔道半日能到内地大道。”Adrian提着帆索,把船推回水面给舟夫,“我们在岬顶换马。”
“灰港的人追得上吗?”她问。
“在雾里追不上,”他看一眼海,“出了雾,就看谁的路更熟。”
他们沿着小路攀崖。石缝里的草被风压得紧贴地皮,潮气在脚踝处一寸寸往上爬。上到岬顶时,天光隔了薄云露出一块冷白,像一只无言的眼睛。矮墙后果真有两匹马,瘦,却筋骨紧,鼻翼喷着白气。旁边还有两套粗糙的斗篷、干粮与水囊,像有人提前备好。
“教会的暗置。”Adrian简单解释,“有些路只有祈祷者记得。”
艾莉西亚翻身上马,握缰时手腕一热——内袋里的小石头像是要提出抗议,又像是提醒。她忍住去摸的冲动,把那点热压在腕骨之间,让它和脉搏合拍。
“白日走林间道,黄昏进内陆第一城。”她道,“城门若问,我们以商路账册进。夜里别住城内,绕去西郊修士院。”
Adrian点头:“修士院有古井。”
“古井?”她挑眉。
“井水能静馋。”他看她,“你今晚……吃够了。”
艾莉西亚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你又不是他,怎么也学会管我?”
“我不管你吃,”Adrian认真,“我只管你别被香牵走。”
风从海上转了向,带着一丝更干的陆地气。两人并骑往林中小路走去。马蹄踏在落叶上,发出软而密的声音,像把海上的拍浪换成了树下的呼吸。路的尽头有一线淡淡的尘,尘后是比海雾更难琢磨的人心。
行至林半,艾莉西亚回望海面。从岬顶看去,雾像一张被人仔细折好的毯子,整齐地铺在灰港与白沙塔之间。那块竖石在雾边若隐若现,铜铃仍旧不响,仿佛只是海的一枚旧钉。
她不知道第三梦的街此刻是否也在灯下安稳。她只知道——那条街、那口铃、那枚嵌在坠子里的红石,与她手腕里的热意,是一条绷得很紧的线。线的一端在这里,另一端被一个叫漆夜的人捏着。
“殿下。”Adrian的嗓音在旁边,“等进城,我就与商会的人接头。信,不必过你手。”
“信若出了差池,”她目光仍在海上,“王国与我,都要付账。”
“我知道。”他很平静,“所以我不会让它出差池。”
风一顿。艾莉西亚忽然想起一件更早、更小的事:王座厅里那只旧银盆,盆底的红石在她指尖下回了一口温热;南城的回廊里,一座黑石小山被人轻声叮嘱“别让它发热太久”;茶楼里,漆夜将铃推到桌中央,眼神温和又执拗。
三个世界像三张薄纸,在这一骑之间被叠到一处。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了按胸口,像要把什么散开的线头压回去——压住的同时,却又清醒地意识到:压不回去了。
“走吧。”她把手放回缰绳上,“在下一处雾起之前,把路走完。”
马嘶一声,蹄下的落叶四散。两人的背影被林影吞下,林外的海光在树隙里闪了一下,便也收住了亮。
林中的风换了音色,带着不易觉察的铃意,在枝叶间轻轻轻轻地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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