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线在夜色里像被人暗中改过的地图:每走出十丈,路的气味就换一次。先是潮泥,继而是干草,再往前,是烤麦皮被风掀起的焦甜。艾莉西亚把兜帽压低,余光盯住路口的影——掌心那点热伏得很浅,像一枚随时会被叫醒的脉。
“前面是转河的栈。”Adrian低声,“过栈后有一座渡庙,墙下能歇一刻。”
“香会不会在那里更重?”她问。
“看庙里供的是风,还是食。”他答。
栈桥窄,桥板被车辙磨出发亮的槽。桥下的水声带着碎石滚动的闷响,偶尔有一条鱼尾拍水,溅出冷花。桥中段立着一盏孤灯,灯油稀薄,光像一层透明的皮吊在风里。灯旁蹲着一个卖饼的老人,铜盘里码着两叠薄饼,饼边卷起,露出白粉与黑芝麻。
香气并不强,却像专为他们留。艾莉西亚脚步一慢,忽见铜盘边缘刻着一圈细纹——与铃身上的绕纹极近,只是被油烟糊成了暗色。她握了握缰,继续前行。老人抬头,苍白的眼里映了一点灯火:“两位要不要带两张?趁热。”
“不必。”Adrian淡淡。
老人“哦”了一声,低头把饼翻了一面。饼皮“哧啦”一响,仿佛有一丝极轻的金属声混进去。艾莉西亚像被针头轻点了一下,下意识别开脸。耳畔却有一个几不可闻的“叮”在风里一掠而过。她把那声压下去,和Adrian并肩过了孤灯。
渡庙的墙低,墙根潮。庙门虚掩,供桌上一只陶罐封着红绳,罐口下压着一张纸条,纸条被风掀起一点边角,露出一个字:“名”。艾莉西亚伸手要按住,Adrian先一步将纸抽走,随手塞进口袋,像是把一条将要抖出的蛇按回去。
“坐这儿。”他指庙檐下的石基,“数到三十就走。”
她点头,坐下,背靠墙。石头的凉从衣背穿过去,静馋井留下的冷被唤起一点,馋从嗓子根退到舌根,又退到胸口。她在心里默数,数到二十七时,庙后忽传来小小的动静。她与Adrian同时起身,绕过庙角——墙阴里躲着一个男孩,抱着一只黑铃,铃坠里镶的石只有米粒大,红得发暗。他看到两人,先是吓得一缩,随即把铃紧紧护在胸口。
“谁给你的?”艾莉西亚蹲下,与他平视。
“……没人。”孩子的嗓子干,“我自己按的名,按出来了。”
“按谁?”
“按……按那些会买饼的人。”他指了指栈桥,“买了,就能让爹多收点钱。”
Adrian眼神一沉,伸手去拿。孩子却死死抱住铃,眼里有一种在饥饿里长大的狠:“不能给,给了就没香了。”
“香不是从铃里来的。”艾莉西亚把声音放得很轻,“铃只是叫。你闻过真正不靠铃的香吗?”
孩子摇头。
她从斗篷内袋摸出一小袋干桂花,捏了一撮在掌心捻开,让花粉在风里化成最薄的一层甜:“靠这个也行。慢一点,少一点,但不会把人叫坏。”
孩子狐疑地嗅嗅,喉结动了动,眼神松了一线。Adrian趁机把铃取下,拇指一扣,卸下坠子的小红石。石子一离开,铃身失了力道,像一只去骨的鱼。孩子怔怔看着,忽然鼻尖一酸,像从某种迷梦里跌回饥饿:“那我爹明天还卖得出去吗?”
“能。”艾莉西亚把干花塞到他手里,又把铃身还给他,“告诉你爹,油别省,火别旺。别让它发热太久。”
她起身时,自己也不由微讶:这句像从更远处自然浮到舌尖上。Adrian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把那粒卸下的红石收入袖袋。
离庙再走半里,是一处岔口。岔口边有一座小小的转光塔——和磨坊阁楼里图纸所画相同:四面开孔,孔内藏镜,塔心是一枚铜轮,缓缓转动,把一束细弱的灯光放大成四道薄帘,挂在夜里。薄帘不照人脸,只照道路,像在告诉谁该往哪走。
“谁在转?”艾莉西亚问。
“看风。”Adrian仰头,“今天由西往东,会把人往盐滩领。”
“盐滩有谁?”
“铃馆的第二处。”
他们没有走被光照亮的正道,而是顺着薄帘间的暗线绕出岔口。风从塔身缝里“呜”的一声吐下来,像某人很久没开口说话,第一句就带着尘。艾莉西亚不由自主摸了摸内袋——心石冷了一层,但并未完全沉睡,像在等一只看不见的手起落。
盐滩在夜里发亮。盐晶在月光下像结霜的草,地面浅白,水沟漆黑。滩中央搭着三间棚,棚里点着火,火不旺,正好把锅里的汤维持在要翻不翻的边界。香气由此生出,温温地铺在滩面,像一层雾。几个人影在棚前探头探脑,手里提着铃,试探着轻晃——铃不响,影子却一寸寸靠近锅。
“他们在学。”Adrian压低声音,“学怎么用香代铃。”
“谁教的?”
“有人把门开了一条缝。”
艾莉西亚沉了沉眼,忽抬手摘掉发间的银簪。银簪细长,尾端镶着一粒小银珠。她把簪尖抵在舌下,逼出一点血,用指尖抹在银珠上,抛向棚梁。银珠磕梁的一刹,发出极轻的一声“笃”,与风声相叠,像一颗无声的石子落进了水。锅里的汤面顿时皱起一小圈,香气往下一沉,那几个人影像被钉了一钉,脚步缓了半步。
Adrian趁势掀开棚侧的帘,三步两步入内,将锅下的火抽出半把,火舌“唰”地收短。图纸上写着的两句口诀他低声吐出:“守边,不破;留心,不煎。”火随句式稳住,香气从澎湃变为细水。外头的人影再迈近一步,忽然齐齐皱起鼻子——香淡了,他们的眼里像落下一层灰。
“扛锅。”艾莉西亚一手举锅沿,一手抄起锅底架。Adrian把火挪到另一侧空灶,几人默契换位,整个棚像换了心跳。那几道影子终于意识到不对,提铃便要催——铃声未起,艾莉西亚已然抢前一步,袖中盐线夺出,啪地一缠最近一人的铃坠,红石脱落,跌在盐面上,“滋”的一声,热被盐吃掉,香顿时一断。
短促的混乱。两三回合后,棚前的铃全被卸坠。影子们与其说是退,不如说是溶——香一去,他们像失了骨的海月,晃晃悠悠散开,融入夜与盐的界线。
“第二处破了。”Adrian低声。
“还会有第三处。”艾莉西亚把红石拾起收好,“越往内陆,越懂怎么用香。”
他们把棚内的火彻底拨熄,锅给盐封,香被压进盐面,连夜色也清了一分。离开盐滩时,风向又微微动了一丝,转光塔的薄帘偏了半度,把岔口照成另一种样子——像是在提醒:有人在看。
“谁在看?”她问。
“看灯的人。”Adrian说,“也是调名的人。”
“他手里有没有铃?”
“有。”他看她,“但他更会做饭。”
艾莉西亚被这句古怪的答案逗笑,笑意很浅:“那我该怕他,还是靠他?”
“靠。”Adrian答得很轻,“但不是现在。”
路过第三道小沟时,前方忽有脚步由远而近。不是追兵的齐整,而是四散的、带呼吸的脚步声——像城里刚散市的人,带着油与蒸汽的热。他们躲入路边的矮芦里,看见十来个挑担的身影从阴处冒出,担子里是瓦罐与蒸笼,热气在冷夜里一冒一冒,像一群小怪在喘。挑担人脸上都挂着疲惫,但眼神清醒,没有灰膜。
“往哪走?”有人问领头的。
“东河。”领头的男人搓搓手,“有个大户办喜,定了三样夜食。钱给得干净。”
“定的什么?”
“胡椒汤、酥皮鸭、桂花藕。”
艾莉西亚心口一紧,几乎要站起。Adrian按住她的肩,指尖收了又收:“我知道。”
“他们没有铃。”她压低声线,气息发颤,“但那三样——”
“香会替铃干活。”Adrian的手从她肩上滑到她腕骨,覆盖住那点热,“今晚,我们要走在香之前。”
他抬眼看天。云被风撕开一条薄口,露出一线苍白。那白像很远很远的一盏灯,被人小心地藏在夜色后面,既不照脸,也不照路,只照心。艾莉西亚听见自己的呼吸与他掌下的脉一起变稳,像两条在不同河道行驶的船,靠近到足以互看灯号。
“走东河。”她说。
“走东河。”他应。
两人重新上路,影子在盐滩边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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