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棠依缓慢地眨了眨眼,在日光铺就的盛大背景中,裴淮身形如鹤,坚定又具有力量地站在她身前,朝她伸出了手。
她丝毫没有犹豫地就将手递给了他,似乎从幼时开始,对于裴淮她就有种天然的信任,裴淮是她的兄长,是可以给她庇护的……
哥哥。
裴淮的手与他周身清冷的气质不同,是透着温热的。裴棠依冰冷的指尖触到他掌心时,不由得一颤,生怕自己手上的冰冷会冲撞到他的温暖。
但这犹豫只有一瞬,裴棠依借由裴淮手中的力度,站起了身子。
折腾一夜,她的鬓发已然凌乱得不成样子,发丝乱糟糟地垂落在额侧,双颊还透着不正常的薄红,是被冻出来的。
方才那一跤,身上的衣裙沾染了地上的雪水,原本宽松的绫布在潮湿下紧贴裴棠依纤细的身躯,寒气也不留任何缝隙地钻过布料,渗透在肌肤各处。
裴棠依在寒冷中瑟缩了下身子。
下一瞬,与肩上温暖厚实的包裹感随之而来的,是雪松清冽干爽的味道,是属于裴淮身上独有的气息。
裴淮将自己身上的白狐毛大氅,披到了裴棠依身上,宽大的氅衣沉得她的瘦弱的身躯格外娇小。
裴棠依的脸颊也被包裹在狐毛之中,露出一双如麋鹿般湿润的眼眸,她怯怯地看了裴淮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红唇微启,欲言又止。
裴淮似笑非笑地乜了她一眼,抬手为她将几缕被风吹出来的碎发整理到氅帽内,声音清淡似云烟,“想说什么?”
裴棠依迟疑片刻,出声问道:“兄长是要带我回去吗?”
裴淮收回手,他的指尖沾染上了几颗雪粒,在阳光下散发着晶莹的光亮,他低声道:“若是,你待如何?”
裴棠依低下头,“我做错了事,兄长理应要带我回去的。”
她说话时眉眼低垂,神情透着的失落与担忧不似作假,一副真的知错且愧疚的模样。
“你愿意嫁给袁涟了?”裴淮问。
裴棠依摇摇头,抬起眼眸,眸中的忧愁更甚,“可娘亲还留在府里,我很担心她。”
她做不到自己获得自由,眼睁睁看着娘亲受苦之事,她不能那么自私。她与娘亲相依为命,娘亲是她在此世间最重要的人。
四目相对,裴淮神情依旧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正在裴棠依疑心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时,听得他开口道:“那便同我走吧。”
说罢,他率先领头向回走去,裴棠依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大氅,也快步跟在他身后。
没走多久,裴棠依一眼就看见了停靠在街边的革辂平顶马车,马车旁立着的人正是周千。裴淮先迈步踏入马车,随后伸出手将她也拉了上来。
车厢正中央的紫铜炉中烧着旺盛的炭火,为来人驱散了外面的严寒。
裴淮坐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他自昨夜出府搜寻裴棠依的下落,至今已有将近四五个时辰了,的确是有些疲倦了。
寂静的车厢内唯有炭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裴棠依刻意放低声音收整大氅的衣料摩擦声。
将氅衣叠好放在一旁后,裴棠依终于能长舒一口气,捶了捶酸疼的双腿。
她挑开车帘一角,眺望外头的景色。现在方过卯时,街巷上还没有多少人,故而他们这辆马车并没有受到多少人的关注。
马车平稳地在路上行驶着,她放下帘子,不由得想着自己回府后即将面对的事。
父亲的暴怒,娘亲的泪水,以及那似乎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未来。
只盼日后的生活能少受些痛苦,至少那袁涟能少折磨她些,裴棠依在心底自嘲地想着。
她又将视线投到对面端坐着的裴淮身上,或许自己能够不用那么悲观,兄长待她还是很好的。倘若以后那袁涟真的对自己不好,她还可以去求兄长救命。
兀自怔着神,正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裴淮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眸同他整个人的气质是不相符的,他整个人是圣洁的雪,而眸子却是深邃的墨,让人极容易陷入在这幽深的漩涡中。
裴棠依抿了抿唇,眼神不自在地挪了点,柔声道:“劳烦兄长为我操心了,待回去后棠依会乖乖嫁人,不会再给兄长添麻烦了。”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低沉了下去。
裴淮将她的脸色变化尽收眼底,依旧未发一言。
“兄长能不能告诉我,娘亲在府里还好吗?父亲……有没有惩罚她?”裴棠依是真的很害怕,若她的自由是需要母亲的生命作代价,那她宁愿永远留在那座吃人的牢笼。
“不曾。”裴淮回道。
裴棠依紧绷的神情终于松懈,神情较方才也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不少,她朝裴淮露出了个真情实意的笑容来,喃喃道:“太好了。”
忽然,原本匀速行驶的马车一个急刹车,裴棠依身子不稳向前跌去,双手条件反射般的压在了裴淮的大腿上。
她惊呼一声,连忙收回手,可方才掌心留有的触感依然让她心生赧然。
裴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眸中无喜无怒,似乎并不在乎这一略有亲密的接触。
“大少爷,是慎绍。”外面传来了周千的声音。
裴棠依听过此人的名字,是裴严身边最厉害的一把刀,他似乎是从小就与裴严签了死契,唯裴严命是从,忠诚不二。
裴淮眼神示意裴棠依在此稍候片刻,自己走下了马车。
慎绍一袭玄衣,腰间配着宝剑,站于马车一侧,见裴淮下来后恭敬地行了一礼。
“大少爷怎么在此?”慎绍问道。
“你为何来此,我就为何来此。”裴淮看向他,唇角噙着抹饱含深意的笑。
他们二人所处的位置正巧是街巷的偏僻处,平日里鲜少有人往来,更别提现下时辰还尚早。
闻此,慎绍的视线落于他身后的马车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慎绍方才似乎在风吹动的车帘下看到了一女子的身影,按捺下心头的怀疑,试探道:“大少爷独自一人?不知这马车上还有没有别人,属下……”
“慎绍,”未尽的话被裴淮打断,慎绍抬眼便瞧见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在外搜寻一夜,似乎染了风寒,我便坐马车回府,有什么问题吗?”
“属下怎敢。”慎绍忙低头道,可他刚才明明看见了车帘后藏着的女子,身形与裴棠依也大尽相同。他奉裴严之命,自然是尽心行事。因此,他仍坚持道:“属下在车厢内似乎看到了女子的身影,或许是在您不察之时偷偷潜入,为了您的安全,还请让卑职检查一番。”
他正欲上前,右手手腕却忽然被裴淮攥住,难以挣脱开。他瞳孔微缩,感到难以置信,他向来自傲于自己的身手,在与别人的打斗中,他从未落于下风。可今日,竟连自己手腕上的力度都无法抵抗开。
再望向面前脸色依旧平淡的裴淮,他只觉得自己过于轻视这位大少爷了。
“你忠诚于我父亲。”裴淮轻声道。
慎绍点点头,有一滴汗顺着后背落下。他感受到了面前人不加掩饰的杀意,他杀过太多人,下至三岁顽童,上至花甲老人,他很轻易地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可如今的他却没有力气阻挡。
“忠诚是好,只是……”裴淮微微向前倾身,灼热的气息扑在慎绍的耳边,他有些僵硬地动了动身子。
“要看有没有命继续效忠下去。”
话音刚落,慎绍只觉心口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到一柄剑刺入了胸膛,这柄剑正是自己腰间佩带的那柄。
他曾料想过自己的结局,他手中沾过太多人的鲜血,说不定何时就会有仇敌前来报复。可他没想到,最后自己却是死在了自己的剑上。
周身的血液似乎停滞了流动,他亲手了结过那么多人的生命,如今才知原来死亡竟是这种滋味。
他的目光顺着沾染自己鲜血的剑柄往上,裴淮玉白的衣袍上竟然没有沾染半丝血迹。他的神情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杀人只是寻常小事,是他随手而为。
那柄剑的位置恰是心脏处,慎绍的意识没能再在世间停留多久,也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很快就重重倒在了地上,只是一双眼睛还不甘心地瞪着裴淮的方向。
裴淮朝一旁摊开手掌,周千立马会意递上一块帕巾给他。他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手指的污垢后,重新踏上了马车。周千则示意暗中随行之人,把慎绍的尸体收拾干净。
裴棠依留在马车上,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又不敢在这当头挑开帘子去看,见裴淮回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裴淮摇摇头,似乎不愿意对她多说一句。
隐约闻到血腥气味,裴棠依下意识地先去观察裴淮的衣裳,见没有流血的迹象,便放下心来。
可很快她内心浮起几分不妙的猜想,她趁裴淮闭目休息之际,将车帘稍微撩起来一角,向后方望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人。
只是在她看不见的隐蔽一角,两名黑衣男子拖着一具尚透着温热的尸体,疾步离开。
马车又继续行驶着,可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都还没有停下的迹象,算算时辰应该能够回到府上了。
她不由得出声问道:“兄长,我们还有多久能回去?”
“不回去。”裴淮的声音轻飘如烟,可听在人耳中却如千斤重。
见裴棠依一脸懵然的神情,裴淮格外好心地又重复了一次,
“妹妹,我们不回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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