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刺痛掠过心上,隐约已知他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白日里程家迎来了一位客人,名王度。他是徐奚陵的同窗,从前常来家中讨教文章,每每总是未语先笑,眉眼弯弯的。可今日他站在厅前,面色却凝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他手里攥着一卷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程姑娘。”他躬身行礼,声音干涩,“这是奚陵兄月前托我注释的《南华经》,如今...注释完了,特来奉还。”
我接过那卷书,书页间还残留着墨香,可徐奚陵翻看时留下的折痕却已冷了。王度立在那里,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深深一揖,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春日的暖阳里,竟透出一股萧瑟。
我捧着书回到厢房,指尖抚过书页上徐奚陵熟悉的批注。他的字总是那般遒劲有力,如松如竹。可在这行行墨迹间,我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那些批注,多是论及逍遥游,论及无用之用,论及生死超脱。从前只当他喜好老庄,如今细看,字里行间竟藏着诀别的意味。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他在这一句旁写道:“人之处世,亦如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然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我的心猛地一沉。
翻开下一页,一张薄薄的纸笺飘然而落。我俯身拾起,上面是王度清秀的小楷,却是一首未完的诗:
“青骢马,白玉鞍,长路漫漫行路难。
春风不度玉门关,何处是长安?”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玉门关...他竟去了那样远的地方么?为何从不曾向我提起?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在青瓦上,如泣如诉。我推开窗,看见院中那棵芙蓉树新发的嫩芽在雨中瑟瑟发抖。这树是他离去前亲手栽下的,说待芙蓉花开时,他便回来了。
可如今,花期未至,人已无踪。
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凉一片。我忽然想起去年深秋,他临行前的那个黄昏。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芙蓉树下,轻声说:“待这树花开,我便回来了。”
那时我只当是寻常别离,如今想来,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藏着太多我未曾读懂的东西。
“姑娘,仔细着凉。”丫鬟素云为我披上一件外衫,轻声劝道。
我摇摇头,依旧立在窗前。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朦胧。恍惚中,我仿佛又看见他站在长乐坡上,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回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淡得像天边的云,随即转身消失在茫茫烟雨中。
“素云,”我轻声问,“你可听说过玉门关?”
素云愣了一下,摇摇头:“只听说是极西之地,黄沙漫天,寸草不生。姑娘怎么问起这个?”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关上了窗。
夜里,我辗转难眠,索性起身点亮烛火,重新翻开那卷《南华经》。烛光摇曳,在书页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在《大宗师》篇的末尾,我发现了异样。这一页的纸张略厚,边缘有细微的毛糙,似是后来黏贴上去的。我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边缘,里面竟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
绢帛上是他熟悉的笔迹,却是写给王度的:
“度兄如晤:弟此行西去,凶险难料。若三月无音讯,可将此卷交与程氏女。弟此生负她良多,唯愿她余生安好,勿再等候。芙蓉花种乃西域异种,耐寒耐旱,可在江陵栽种,来年必花开似锦。此花名曰'长相守’,然世间岂有长相守之事?徒增伤感耳。”
我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绢帛。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这一去可能不回,知道那些芙蓉花种并非凡品。他什么都算计好了,唯独没有算计我的心情。
“徒增伤感耳...”我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翌日,我早早起身,吩咐素云备车。
“姑娘要去哪里?”
“长乐坡。”
长乐坡的春日,草木葱茏,野花遍地。我依旧坐在那块熟悉的大石上,望着远方尘土飞扬的官道。一辆辆马车疾驰而过,扬起阵阵烟尘,却没有一辆为我停留。
坡下的驿丞认得我,远远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进屋去了。
我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芙蓉花种的锦囊。锦囊是上好的苏绣,上面绣着并蒂莲,是他当年赠我的。我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纹路,忽然想起王度昨日离去时,袖口沾着的一点黄沙。
那黄沙,绝非京畿之地所有。
我猛地站起身,吩咐车夫:“去王度府上。”
王度见到我时,明显吃了一惊。他站在门廊下,神色慌张,下意识地整理着衣袖。
“程姑娘怎么来了?”
“王公子,”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请你告诉我,徐奚陵到底去了哪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去了西边,去了玉门关外。”我上前一步,将那张绢帛递到他面前,“这是他留给你的,是不是?”
王度接过绢帛,只看了一眼,便颓然跌坐在石阶上。
“他...他是奉了密旨,”王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西域诸国动荡,圣上派他出使,意在联合大月氏共抗匈奴。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临行前他特意嘱咐我,若他不能回来,定要劝你...劝你另择良配。”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为何...为何不早告诉我?”
“他说...若你知道实情,定会日夜悬心,不如让你以为他负心薄幸,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
我忽然想起离别前夜,他冒雨前来,浑身湿透却只是站在院外,远远地望着我的窗口。那时我以为他是来告别的,现在才明白,他是来诀别的。
“他走的是哪条路?”我问。
“程姑娘,你...”
“告诉我!”
王度被我的厉声惊住,迟疑片刻,才低声道:“他们一行三十人,扮作商队,出长安,经河西走廊,过阳关,直往大月氏。算来...已经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音讯全无。
我谢过王度,转身欲走,他却叫住我:“程姑娘!奚陵兄临走前还说,若你执意要问起,就告诉你...芙蓉花开时,他若不能回来,就当你从未认识过他。”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回到家中,我开始收拾行装。素云见状,急得直跺脚:“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去西域。”
“西域?那地方千里黄沙,盗匪横行,姑娘一个弱女子如何去得?”
“他去得,我为何去不得?”
我将那包芙蓉花种仔细收进行囊,又带上了他留下的那卷《南华经》。素云知道劝不住我,偷偷抹着眼泪,帮我准备干粮和水袋。
三日后,我辞别父母。母亲哭得几乎晕厥,父亲长叹一声,递给我一把匕首:“此去凶险,务必珍重。”
我跪别双亲,踏上西行的路途。
出长安,过陇西,眼前的景色渐渐荒凉。广袤的戈壁滩上,只有零星的路驼刺在风中摇曳。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天地,苍茫,辽阔,寂静得让人心慌。
沿着丝绸之路一路向西,每到一个驿站,我都会打听徐奚陵的消息。大多数人都摇头表示不知,直到在酒泉郡,一个老驿丞眯着眼睛想了许久。
“你说的是一个三十人左右的商队?领头的个子很高,眉宇间有颗痣?”
我连忙点头:“正是!老伯可曾见过?”
“两个月前经过这里,往敦煌去了。那领头的气度不凡,不像是寻常商贾。他们还向我打听去大月氏的路。”
我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他还活着,至少两个月前还活着。
在敦煌,我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一个西域商人告诉我,一个多月前,确实有一支汉人商队从这里出发,前往大月氏。但他们在穿越白龙堆时遇到了沙暴,生死未卜。
白龙堆...那是丝绸之路最凶险的一段,素有“魔鬼之城”的称号。
我没有犹豫,雇了一个熟悉路的向导,继续向西行进。越往西,风沙越大,天地间只剩下无边的黄沙和湛蓝得刺眼的天空。白天酷热难当,夜晚却又寒冷刺骨。
十日后,我们抵达了白龙堆的边缘。这里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沙丘连绵如白色巨龙,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向导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我只得加了三倍的价钱,他才勉强同意带我到沙暴发生的地方。
我们在沙海中艰难前行了三天,终于在一处沙丘下发现了一些散落的货物。有破碎的陶罐,撕裂的布袋,还有...一柄断剑。
我捡起那柄断剑,剑柄上刻着一个“徐”字。
是我的错觉么?剑柄上的刻痕尚新,不像是经年累月的样子。我蹲下身,仔细查看周围的沙地,忽然发现沙堆下似乎埋着什么。我徒手刨开沙子,竟挖出了一本残破的日记。
日记的扉页上,是徐奚陵清隽的字迹:“西域行记”。
我颤抖着翻开,一页页读下去。里面详细记录了他们一路的见闻,直到沙暴前一日。在最后一页,他写道:
“明日将过白龙堆,凶险难料。昨夜梦回长安,见伊人立于芙蓉树下,笑靥如花。若得生还,定不负卿。若不幸...愿她忘了我这个负心人。”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紧紧攥着那本日记,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残留的温度。
“姑娘!这里有人!”向导在远处喊道。
我慌忙跑过去,看见沙堆中半埋着一个人。我跪倒在地,徒手刨开沙子,当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时,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不是他。
那是个年轻的随从,已经气息奄奄。我给他喂了些水,他缓缓睁开眼睛。
“徐...徐大人...”他虚弱地说。
“他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沙暴来时...他为了救我们...被埋在了下面...”随从指向远处最高的那个沙丘,“他应该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那座沙丘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墓。
我发疯般地向那座沙丘跑去,鞋子陷在沙子里也顾不得,赤着脚在滚烫的沙地上奔跑。沙粒磨破了我的脚掌,渗出的血迹在身后留下点点红斑。
“徐奚陵!”我大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中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
终于跑到那座沙丘下,我开始徒手挖掘。沙子很软,挖开一层又滑下一层,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指甲翻裂了,鲜血混着沙粒,每一下都钻心地疼,可我浑然不觉。
“你一定要活着...”我一边挖一边喃喃自语,“你说过待芙蓉花开时就回来的...你不能骗我...”
不知挖了多久,我的指尖忽然触到一块硬物。我小心地拨开沙子,发现那是一块玉佩——是我当年送他的定情信物。
他一定在这里!
我更加卖力地挖掘,终于,在沙堆深处,我看到了他青色的衣角。
“徐奚陵!”我惊呼着,拼命刨开他周围的沙子。当他完整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几乎不敢呼吸。
他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他还活着!
我费力地将他从沙堆中拖出来,给他喂水,用衣袖擦拭他脸上的沙尘。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停止。
“徐奚陵,你醒醒...”我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当他看清是我时,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程...程姑娘?”他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我这是...在做梦么?”
“不是梦,”我握紧他的手,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我真的来了。”
他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擦去我的泪水,却无力做到。我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为何...为何要来?”他问,眼中满是痛楚,“这里太危险...”
“因为你在这里,”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怔住了,眼中泛起泪光,却努力扬起一个微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要说对不起,”我摇头,“只要你活着,就好。”
夕阳西下,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这无垠的沙漠中,我们相拥而坐,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那些芙蓉花种,”他忽然想起什么,轻声说,“我骗了你。那不是普通的芙蓉,是西域的异种,名叫'长相守’。我想着...若是能回去,就告诉你真相;若是不能...就让你当我负心薄幸,恨我总比念着我好...”
我从行囊中取出那个锦囊,倒出几粒花种放在他掌心:“等我们回去,一起种下它们,可好?”
他望着掌心的花种,终于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远处,向导带着救援的人马正向我们赶来。夕阳的余晖洒在无边的沙海上,泛着金色的光芒。我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只要他在身边,再远的征途,我也不怕。
我扶着他站起身,向着来时的路迈出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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