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很快就来了。
我其实心里很没底，虽然我给他补课补得挺认真，但他落下的知识实在太多了，而且他学东西又慢。以前不接触还不知道，接触了发现他的脑子好像真的不太好使。
我多么希望丁向森的脑子比他还不好使。
这使得我老是在经过丁向森座位的时候给他脑袋来一下子。
这引起了他极大的不满。
终于有一天，他很气愤地问我：“喂，于恩，你怎么老是拍我哦！”
“促进大脑血液循环，这样人会更聪明。”我冲他眨眼。
“哦，原来是这样。”
只听一声闷响，丁向森的巴掌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正趴着睡觉的不太聪明的黄郁杨的后脑勺上。我拦都拦不住。
正当我觉得大事不好的时候，黄郁杨猛地抬起头，扯住了丁向森的头发，说道：“小丁丁，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能觉得我不聪明！”
完了，真打傻了。
我恨死了丁向森。
如果这次考试黄郁杨还是全班倒数第一的话，一定是他害的。
期中考之前有长达五天的五一假期，放假前我小心翼翼地问黄郁杨，要不要抽点时间一起复习。他当然很果断地拒绝了我，比起打五天五夜的篮球，学习简直是太痛苦的事。放假就应该舒舒服服地玩，放假还学习的人就是有病。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便没再坚持。
只是在放假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忍不住打电话给他，过了四十二秒，他接起来。
“于恩？什么事？”
“你在干嘛？”我问。
“打篮球刚回来，在洗澡。找我有什么事？”他又问了一遍。
这倒令我有点不敢说了，心里想着他会不会觉得我是神经病？但是打电话过去又说没什么事，那便坐实了我有神经病。
“那…你等下洗完澡再打电话给我吧，我是想让你把数学公式再背一遍给我听，玩了五天，我怕你明天考试忘了。”说实话，说出这种话需要点勇气。
“……”果然，他沉默了。
那一刻，我强迫我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想要说点什么挽回局面，但我的脑子就像没有放衣服的洗衣机，转了半天，只产生了一堆肥皂泡。
“你要是不…”我想说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那就算了。可他突然开口道：
“要不然……我们见一面？我当面背给你听。”
他是不是疯了，我好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他约我在我家楼下见。半个小时以后，他穿了件深蓝色的卫衣，一条灰色薄短裤，从夜色中走到我面前。
他手里拿着一张褶都不带有的A4纸，那是我写给他的数学公式。
我敢保证他刚刚在公交车上临时抱了佛脚，其余时间看都没看过。
“背吧。”我说。
“我没吃晚饭，能陪我吃完晚饭了再背吗？”他问。
“你是不是根本背不了？”我幽怨地看他一眼。
“谁说的？怎么可能？”他高声反驳。
“那你背，背上来我请你吃饭。”
“那个……要不然我请你吃饭吧。”
我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坐在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火锅店里，一边看黄郁杨将一整碗毛肚直接倒进锅中，一边一遍一遍地给他念数学公式。
我希望我能以这种方式让他在明天考试的时候突然想起他烫鸭肠的那15秒，我说的sin2α等于2sinαcosα。
火锅的沸腾使我与他之间隔了一层烟雾，我抬头看他，他也看向我，我慌忙地低下头，却忘了下一个公式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我的慌乱，明不明白我慌乱的原因，他会觉得我是个怪人吗？或者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以前是，现在是，以后的每一天都是。
他用漏勺舀了一块血旺给我，突然念道：“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我有些意外，问道：“你会背《蜀道难》？”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只会这一句，下一句是什么？”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我有些失望地说。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随着我们之间的烟雾向上看去，仿佛真的能看到蜀道之难。
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我们吃完火锅出来已经晚上九点钟了，我本欲与他在车站作别，他却执意要送我到家门口。
我内心是欢喜的，一个男生将一个女生送到家门口，这有多刻意不用我多说。这让我难以停止内心的揣测，他是什么意思呢？
可是还没等我揣测明白，就已经到家楼下了。
我指了指单元楼的牌子，示意我到了。他点头，又突然拉住我，犹犹豫豫地开口：“那个……于恩……”
“啊？”对于他突然的举动，我有些不知所措。
“能不能…把假期作业借我抄下？”他说。
原来这才是他今晚折腾那么半天的目的。尽管他如愿以偿地拿走了我所有的作业，但我很生气，非常生气，直到月考成绩出来之前，我都在生气。
这一次的月考，题出得不是很难，我发挥得很好，不看分数也知道。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丁向森。
我内心窃喜，这次丁向森倒数第一坐定了。因为这次月考题出得很难，丁向森觉得简单，那说明他根本不会做。
可聪明如我，却忽略了一点，丁向森都不会做的题，难道黄郁杨就会做吗？
果然，数学卷子发下来以后我傻眼了，我们英俊帅气的黄郁杨同志，得了45分。
45分是什么概念？45分表明，我和他一个月的努力，就只值9分。
我感到很罪过，我怎会喜欢上这种白痴，之前我说在月考成绩出来之前我都在因为他费尽心思想抄我作业而生气，那我现在就不是生气，而是绝望，我觉得这个人彻底没救了。
我极其平静地跟他说：“黄同学，你考成这样不是你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你还是让白泠教你吧，我没能力，我向你道歉。”
他没有说话，依旧将卷子揉成一团塞进课桌里，然后径直走向了白泠。
我傻眼了，同样傻眼地还有丁向森。
“他干什么？你们到底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丁向森捶胸顿足：“你们当小泠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是真的有点生气，耳朵都红了。
“不…不是，我刚刚说的气话…”我也意识到这样有点不好，但是话都说出口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黄郁杨回来了，他将那张还没张贴在班级门口的成绩表递到我面前，说：“我不是倒数第一。”
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数学考了45分！
我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将成绩表递还给他，再不愿意说一句话。
“我怎么可能是倒数第一？不可能！”耳边传来丁向森绝望的呐喊：“黄郁杨，一定是你动了手脚！你赔我，你赔我！！！”
那是非常难熬的一个下午。我能时刻感受到背后来自于黄郁杨的响动，可我没法像往常一样跟他说话，我不知道那句话说出去以后，他是不是真的不再是我的帮扶对象了。
我很不喜欢这种不确定性，但这是我自找的。
细细想来，我人生中很少有这样的不确定性。
初中的时候，坐在我斜后方的那个同学突然有一天就不来上学了，他们有的说他过几天来，有的说他已经转学了，不会再来了，这使得我不确定他到底还会不会来，所以我每天上学都期盼着那个座位上有人，可事实是，直到毕业，他也没有再出现；高一开学的时候，学校因为要精减社团需要在篮球社和乐器社之间裁一个，我紧张地准备了很久的演讲，拉了很久的票，焦急地等着学校宣布最终的决定，结果篮球社社长最后把票投给了我，放弃了名额；然后就是这次，我担心了一个下午，我很怕放学的时候黄郁杨拦住我说，那就这样吧，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他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一直都是这样。
我发现好像我走错了路，我好不容易才向他迈了一步，却没有离他更近，在我与他之间，我扮演着一个不讲情面的角色，强迫着他在假期的最后一天背数学公式，强迫着他考比四十五分更高的分数，强迫他去承受我的脾气甚至是我为了掩饰对他的喜欢而显露出的那份难以自制的夸张，而我施加给他的一切，他都可以统统选择不接受。
明明是我在帮助他，可我现在却是被选择的那个。
我于恩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也逃不脱在喜欢这件事上，将卑微展现得淋漓尽致。
终于捱到放学，我拿起书包飞快地往教室外面跑，我不想听他说任何能让我们的关系变糟的话。
可是他还是追出来，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叫住了我。
“于恩。”他很认真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看得见因为放学而疯跑的少男少女们，他们在我耳旁留下打趣的欢笑声，追打的叫喊声。这个世界是绝对运动的，而我和他，是相对静止的。
“你还教我吗？”身旁喧嚣，他的声音不大，但此刻我却只听得见他的声音，那个曾经跟我说“我叫黄郁杨，初中的时候和你做过同学，你还记得我吗”的黄郁杨的声音。
他没有跟我说，既然你不想教我了那就算了，而是说，你还教我吗？
他见我没有回答他又继续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之前考36分都是靠猜的，这次是我认认真真做的。我不是多考了9分，而是45分。”
在走廊上，那么大声地说出这种丢人的话真的需要勇气，在一个月以前，我还和别人说他有可能是自闭症，没想到他其实是个社牛。
“小声点，想让全校的人都知道你考了45分啊？”我走到他面前，想捂他的嘴，可他太高了，我够不着。
“所以你还愿意教我吗？”他看起来很认真。
“你要教我打篮球。”我回答得却不那么认真。
他点了点头：“星期一，星期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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