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二年三月,我叔父始毕可汗病逝,因二哥年幼,我父亲继承了汗位。我已满十七岁,西突厥那边,阿史那统叶护已经在去年当上了可汗,不仅统一了西突厥,还遣使入唐,打算联兵抗击东突厥。为了两地和平,父王主动提出和亲,六月西突厥同意亲事,我将以东突厥公主的身份远嫁西突厥。
夜风猎猎,吹过无垠的草原。天空辽阔无边,繁星像无声的注视者。
我披着羊绒斗篷,独自站在山丘上,四野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拂乱我的发丝。
——父王说得很平静:“你是公主,你的一生不该属于自己。”
我低下头,笑了笑。其实这句话,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我是可汗的女儿,我的名字生来就被刻在契约与盟约里。我的婚姻,不是我的,而是草原的,是部族的,是疆土与权力的。
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听见时,心还是会痛。
就像被风吹裂的伤口,早知道会疼,却仍忍不住颤抖。
我忽然想起,在晋阳的那些日子。
琵琶声里,灯火如海,我自称李三娘,台下人都以为我只是一个无名的女子。
那时的我,是真的自由的。
哪怕只是短短数日,我能自己选择要弹的曲子,能自己决定要说的话,甚至能偷偷看着一个少年,心动却不必藏起。
可如今,那段时光像一场梦,醒了,就只能当作风过无痕。
我也曾经幻想过如果李世民更顺利地完成他的大业,是不是就可以让李渊更加偏向他立他为太子。
可现在我才明白——
我知道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命运早就铺好的路。命运只是借了我的手,让一切更顺利地发生。
风很凉,却带不走胸口的闷热。
我仰起头,盯着漫天星斗。那些星辰那么遥远,却像在提醒我:舒涵,你不是你自己,你是突厥公主。
你不可以贪心,不可以幻想,不可以流泪。
脚步声轻响,是什钵必。
他没有多说话,只静静站在我身旁,把斗篷又往我肩上裹紧。良久,他低声道:
“你若觉得委屈,就说出来。”
我眼睫颤了颤,却依旧笑了,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
“二哥,我没事。”
什钵必走到我身边,微微弯下身,声音柔和却带着一丝心疼:
“西突厥虽远,但你要记得,我们会常想念你。”他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肩膀,“你喜欢的那些干果、烤肉、还有草原上的蜂蜜……我会给你寄去的。你若想我,也可以写信给我,我们会经常联系。”
风声在夜空中回荡,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微微颤抖,却没有落泪,只让这份不舍随着风飘远。
与此同时,六月长安,太极宫外朝阳初升,金色光芒洒在朱漆殿柱上,烛火摇曳,映出殿内威严肃穆的气息。百官整齐列队,奏事声此起彼伏。李渊端坐龙椅,眉头微蹙,神情凝重。
一名侍郎上前,手持折子,恭声奏报:“启禀陛下,西突厥已与东突厥定下联姻之事,七月东突厥公主将行,臣请陛下派重臣前往,以示诚意,并稳固两地关系。”
殿内一片低语,众臣纷纷发声:
“西、东突厥若联合,恐将威胁大唐北疆。”
“若唐方轻臣出使,突厥或不以为意,边境安危难保。”
“若秦王亲行,身份尊重,方能压制异志。”
李世民立于殿侧,目光沉稳而深邃,心中涌起复杂情绪。自与长孙氏举案齐眉,家庭安定以来,心境本该宁静,但听闻婚事,内心不由暗暗担忧,那个聪慧的小公主如今要远嫁西突厥。
李渊听完奏报后说道:“民部尚书刘文静稳重,机智周全,与东突厥也相交颇好,最宜出使,既能传达唐朝诚意,又能稳妥处理突厥事宜。”
李世民听罢,眉眼微沉,握紧手心,心底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沉默片刻,他缓缓走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低沉而不容忽视:“父王,儿臣请命前往东突厥,如今东西局势并不明朗,以我之身份、之声势,方能让突厥各部明白唐朝诚意。”
殿内微微静默,众臣低声窃语,或面露忧色。李渊看着他,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与思索。
李世民的目光微微低垂,心中暗暗叹息。他知道,这次出使不仅是国事,也是为了自己的心事——若她嫁入西突厥,不知何年才有机会一见。
他沉声道:“若父皇允许,臣愿亲自前往。”
李渊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朕知道,秦王心意可嘉,实为此事不二人选。此事重大,注意安全。”
李世民微微一拱手,背脊挺直,心中虽有痛楚,却已波澜不惊:“儿臣定平安归来。”
草原七月,草长莺飞。西风卷起金色的麦浪,旌旗猎猎,马蹄声不绝于耳。我的婚事成了草原盛典,各部族都派人前来,载歌载舞,献上牛羊、美酒与锦缎。空气里弥漫着烤肉与奶酒的香气,似乎连天空都因这喜事而明朗。
我本以为,前来祝贺的唐朝使者会是熟悉的刘文静,却不曾想,随队而来的竟是秦王李世民。
那一刻,我愣住了。
两年未见,他已不再是旧日街头那个眉目间带着意气与锋芒的青年。今日的他,身披绛紫朝服,腰系玉带,鬓发整齐,眼神沉静而锋锐,周身气度不怒自威。更添了一份当父亲后的沉稳,却也少了少年时的轻狂。阳光映在他的侧脸,眉骨高挺,目光如星,竟让人移不开眼。
而我,十七岁的我,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远嫁之前,父王为我戴上金冠,着绣满云纹的锦衣,耳畔坠着沉甸甸的金饰。镜中看去,眉目清亮,唇红齿白,却因为心事难平,神情里多了几分憔悴与哀愁。
酒宴上,歌舞喧天,觥筹交错。我端着银杯,低头一杯接一杯,任烈酒灼喉。身侧有人劝阻,却都被我挥手拒绝。我心口堵得慌,唯有酒能冲淡。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失态。今日是我出嫁的日子,我是突厥的公主,是政治的桥梁。可是当我抬眸望见他时,心底的那份情绪便汹涌难抑。
李世民在高座上,目光越过众人,不由自主地落在我身上。
那是他记忆里早已熟悉的身影。只是两年过去,曾经的少女已换上了金冠与锦衣,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成熟与端庄。她端坐席中,却像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银杯一次又一次送到唇边,眼神却总是低垂,似乎在回避什么。
李世民指尖轻轻摩挲着玉杯,心中百感交集。
——若在当年,她不是突厥公主,而自己不是李渊的次子,他们是否会有另一种结局?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眉眼清亮,笑意真挚,那种带着草原风的直率与灵动,让他心口一动。只是,那时他正在筹谋,手中尚无根基,她若靠近自己,必然会招来祸患。于是,他只能装作无意,远远守望。
而今,她要远嫁西突厥。
而今,他已是秦王,万众瞩目的王者之子。
而他们之间,却比从前更远了。
我举杯,对到来的宾客一个一个敬酒,走到他的席前。灯火摇曳,映出他眼底一抹复杂。
“我敬秦王。”我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鼓乐声掩去。
李世民心口骤然一紧。那声音轻得几乎淹没在鼓乐中,却像箭一样射进心里。他看见她眼底的酒意,看见她竭力掩饰的酸楚。
所以他只能假装初见,假装不识,只用一句恭维掩过心底的汹涌:“公主真美,用中原的话来说——倾国倾城。”
他说得很轻,语气疏离,仿佛不曾与她有过任何交集。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抹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温柔与遗憾。
我心头猛然一颤。酒气上涌,面颊烧得通红,却不知是醉意还是酸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颤,只能强自镇定,低声答道:“今日得见秦王,确如传言,真乃龙凤之资,天日之表。”
话音落下,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整片草原的风声与心底的遗憾。
那一刻,他几乎要伸手去拉住她,就像惠明寺那一天一样,去说出埋在心底多年的话。
可鼓乐声再起,众目环视,他只是端起酒杯,将滚烫的烈酒一饮而尽,借着火辣的灼烧,压下翻腾的心绪。
自此,我再不敢抬眼看他,只埋头喝酒。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燃烧,胸腔里却空落得厉害。眼前的舞姿渐渐模糊,鼓乐声仿佛远去。到最后,竟连周遭的欢笑都听不真切了。
他看着她渐渐醉倒,被婢女扶走。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帐门之外,心口却空落得如同草原的夜风,吹不散,填不满。
我撑着额头,迷迷糊糊被婢女搀回房间。榻上的锦被柔软,却冷得厉害。我侧身蜷缩,只觉泪意涌上眼眶,却被酒精压了下去。
那一夜,我睡得极沉,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帐门时才醒来。喉咙干涩,头痛欲裂,昨夜的一切,却像梦一般刻骨铭心。
那一夜,李世民帐外的风卷着沙砾掠过草原,旌旗猎猎作响,仿佛在低声叹息。
他卸下朝服,只着一袭深青长袍,披风随风微动。
他独自立在营帐前,看着远处星光下的西突厥营火,一盏盏灯火如同散落天际的碎金,恍若她的眼眸。
脚步声传来,是什钵必。
他穿着灰色的战袍,披着狼皮斗篷,神情沉稳。见李世民在风中伫立,便抬手行了一礼。
“秦王还未歇下?”
李世民微微一笑,声音低哑:“风大,睡不着。”
什钵必点点头,转身吩咐侍从取来酒,两人并肩走进帐中。
帐内火光跳动,兽皮地毯散着淡淡的酥油香。两只金杯被摆在桌上,酒液清澈如镜,微泛暖光。
什钵必先举杯,一饮而尽。
“这酒,是她亲手封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情绪,“她说,若唐使到来,便请他尝一口。她不曾料到,会是秦王。”
李世民的手微微一顿,盯着那杯酒,半晌未动。
火光在他眼底摇曳,映出一抹暗淡的光。
“她很好。”什钵必接着道,“只是太倔。听说要嫁去西突厥的那天,吹了一整夜的风,也没有哭,只说要做个让父王、让草原都骄傲的女儿。”
李世民闭了闭眼,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灼烧着胸腔,像要将心底那点柔软烧成灰烬。
他低声道:“她一直都是那样的人。”
什钵必看着他,沉默了很久,终是轻声问:“你喜欢她,对吗?”
李世民指尖紧握杯沿,片刻后松开。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一笑:“若我不是秦王,她若不是公主,我会喜欢她,护她一辈子。”
什钵必垂下眼,轻声叹息:“可你是秦王,她是突厥公主。”
帐中一时寂静。
风声透过缝隙灌入,吹动火焰,影子在两人脸上摇曳不定。
良久,李世民又举起酒杯,目光落在杯中那一点光影上,语气低沉而坚定:
“我来此,不是为了留她。是为了让她能平安地走。”
什钵必怔了怔,随即也端起杯,与他一碰。
两声清脆的金响,在空旷的帐中久久回荡。
“那我敬秦王。”什钵必语声微哑,“敬你,也敬她。她会幸福的,我们都会让她幸福。”
李世民喉结轻轻滚动,笑意却比火光还淡。
“但愿如此。”
两人沉默地对饮,直到酒尽,火焰渐熄。
帐外的风仍在吹,远处传来牧笛的哀调,像是有人在为离别送行。
那一夜,李世民与什钵必共饮无言,
也在无言中埋葬了一场再不会重来的心事。
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凉意,轻轻掠过营帐。
外头的草原被晨光染上一层金色,远处的骏马在低嘶,牧人们已经开始收拾篝火,准备启程。
我从昏沉的梦中醒来,头还有些晕。
昨日的酒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喉咙干得发痛,脑海里闪过断续的画面——
鼓声、歌舞、那一杯烈酒,还有他——
那双沉静如夜的眼。
我撑着身体坐起身,帐外传来侍女轻柔的脚步声。
“公主醒了?”她掀开帘子,声音有些犹豫,“属下本想早些唤您……只是,秦王殿下已经启程离营了。”
我一怔。
“走了?”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
侍女低着头,小心地答道,“天未亮时便启程。什钵必王子亲自相送,两人喝了整夜的酒。”
我怔怔地听着,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空荡——
他果然不敢来见我。连一句道别也没有。
我缓缓起身,披上斗篷,走出帐外。
风一吹,草原的气息迎面而来,混着露水、青草,还有远处马匹的气味。
天边的云被太阳染得微红,辽阔无垠,美得几乎让人落泪。
我站在那片无边的天地间,仰头望着东方。
那里,是中原的方向。那里,也曾有我短暂而真实的梦。
那一天,我坐上马车,缓缓驶离熟悉的草原,风声呼啸,心中却是一片死寂。
*本章大部分皆是作者杜撰,阿史那统叶护确有其人,为射匮可汗弟弟,武德元年即位,武德二年,遣使入唐,联兵抗击东突厥,史载其在位期间是西突厥最鼎盛时期,领土广大,控有西域商贸,曾亲自热情招待过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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