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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墓地凄声

空气中夹杂着丝许硫硝的味道,时而响起的鞭炮声,春节临近了。此刻正是公司最繁忙的季节,赶上了产品生产的旺季,每个人都十分繁忙。白玉瑕的工作量取决于他师傅张岸九的安排,张岸九为了体谅他刚工作不到半年,在安排他工作任务时,也尽量减轻他的负担。但即使这样,他最近几天还是加班到晚上八点。这个强度让白玉瑕有些吃不消,萎靡的状态下给张岸九汇报工作的时候,他不注意打了一个哈欠。

为了让白玉瑕轻松一点,张岸九交给他一个任务,到苏州出差,出差的内容不复杂,协助采购和品质对供应商产品制程评审。一是让他有机会到供应商处学到更多的知识,二是顺便出去放放风,缓解最近的劳累。

三个部门的人从公司聚齐,乘公司商务车出发,白玉瑕拉开商务车门时,前排两个座位已经满员,一位是采购部的代表--部门经理,就是白玉瑕在上次品质会议上声援的经理,另一位是品质部高级工程师。白玉瑕微笑着给二位打了一声招呼,品质工程师倾斜一下身体,把腿撇向一边,采购经理则纹丝不动。白玉瑕从品质工程师让出的通道里弯腰半爬到最后一排。采购部门经理对他的招呼没有回应,似乎他们从未见过面。品质部高级工程师回头和他打了声招呼后,大家都陷入沉默。该闭眼睡觉的睡觉,该看外面风景的看外面风景。

到了供应商处已经是下午了,各项工作都很顺利,由于白玉瑕的工作经验不丰富,他听取了他师傅的教导,去供应商处是带着学的心态去,而不要带着找问题的心态去。所以在整个过程中,白玉瑕一半时间在聆听,一半时间在记事本上记录学到的知识点。对比供应商在采购经理和品质工程师服务殷勤,菜鸟白玉瑕感受到对他的态度只算得上客气。

会议中途白玉瑕从会议室出来上卫生间,在洗手台边正好也遇到了采购部经理,他边洗手边主动问起:

“经理,上次的品质问题后来怎样解决的?最后供应商有承担责任吗?”

经理看了镜子里的白玉瑕一眼,如瞅见镜子上的一只苍蝇,他没有说话,继续洗手,白玉瑕感受到了和此刻外面一样寒冷的目光。经理用洗过未甩净的手整理了一下他满是发胶的油腻发型说:

“这是你这个级别该问的事吗?”说完转身出门,把白玉瑕丢在水池旁。

白玉瑕看着哗哗流的自来水,伸手一试,冰冷刺骨。

他回到会议室时,品质工程师告诉白玉瑕,他和采购经理要去苏州另外的供应商,还有事需要处理,让他自己回酒店。白玉瑕想到刚才采购经理的话,还有师傅也只让他来这家供应商。就对品质经理说:

“好的。”

品质工程师问采购经理:

“我们用了车,他一会儿怎么回酒店?”

采购经理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头抬也没抬一下说:

“他自己打的回去,又不是不报销。”

工程师皱了皱眉头说:

“可是这里是村里啊。”

采购经理这才扭头转向工程师说:

“那你给他派车?”

工程师看了一眼白玉瑕,无奈的表情死死封住了口。

他们先下楼,供应商接待的业务人员也一起送采购经理和品质工程师出去了,没有人再理会白玉瑕,会议室也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他也不知道要给谁道别,是否有人需要他的道别。只好一人收起记事本和笔记本电脑,装入背包,走出了办公室大门。

天空彤云压顶,北风虽然不大,但是带着寒湿气穿过白玉瑕的衣服,像一根根极寒的银针,刺穿他的皮肤,他的肌肉,尖锐地扎在他的骨头上。在路边的寒风中等待了差不多半小时,冻得全身发抖的他,只等来唯一辆载人满客的出租车驶过。

白玉瑕没来过这家供应商,他更不知道这里的地理位有多偏僻。他跺了跺脚,搓了搓手,走向供应商的大门。门里一位60多岁的大爷正在吃饭,虽然是简单的盒饭,但是香味还是串到了白玉瑕的鼻子里,他咽了咽口水问:

“橘函酒店离这里多远?”

大爷停止咀嚼含着饭说:

“没听说过这酒店。”嚼嚼嘴里的饭咽下继续说:“这里是村里,很少有出租车,你要走到镇上才能打到车。”

“镇上离这里多远?”

“五公里。”

白玉瑕心里骂了一句娘,想想再等到车的机会不大,就只好镇的方向走去,正好一路向北。刚开始路两边还有厂房,间杂着民房,走了两公里后路边全是芦苇或者一人多高的干枯杂草,北风一阵大比一阵,芦苇发出沙沙的声音。幸好还有路灯散发出暖色调的灯光,让寒冷的天气视觉上感到没那么冷。偶尔驶过的汽车或大货车,也能增加几分安全感。天空中的云越来越厚,雨也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没带伞的他有些慌了,背包里的笔记本电脑可不能淋雨啊。他不得不加快步伐,雨增大的速度让他改为小跑、奔跑。冻得生硬的鞋底拍在同样生硬湿滑的路面上,发出空旷的啪啪声,在消失在空寂的马路上。

不知跑了多久,他看见路边有厂房,跑过去一看是一个上了锁的废旧工厂,大门旁的门卫室墙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从门卫的破窗口看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屋里散发出浓浓的陈腐味,刺入他的鼻孔。门岗虽然废弃已久、破败不堪,但幸好门卫顶上有一米左右的外沿,白玉瑕挺直身体,刚好可以躲在下面,还是可以挡住大部分的落雨。

一个多小时过去,雨不但没有歇,偶尔还夹杂着阵风,风带雨越过屋檐,打在白玉瑕身上,他只好把背包放在身后,防止雨淋湿包里的电脑。把正面给到来挑战的风雨。此刻肚子也来凑热闹,先是咕咕响,后来是阵阵疼痛。他才想起背包里还有早上赶车来不及吃而剩下的半个馒头,他把包放到胸前,再转身面对墙壁,打开背包找到了那半个用塑料袋包着的馒头,此时已经干硬得如铁块。拿出馒头,他再把包放在身后,转身面对马路。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个半个馒头,对着馒头哈了哈气,这才把馒头放进嘴里,馒头碰到牙齿发出金属般的声音,清脆而响亮。他用力咬了一口,牙齿感到如咬枯木,勉强咀嚼几口后才发现口干得无法下咽,只好又吐了出来。

手机的短信声响起,他把被雨水淋湿的双手。在同样潮湿的衣服上擦了擦,一只手拿着半个干硬的馒头,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短信来自一个初中同学,让他有些吃惊。按下信息读取键:

“戚梦君今天结婚了,婚礼上没有看到你,不管你是否已经知道,但我还是想通知你。”

拿馒头的手颤抖了一下,拿手机的手僵硬无比,同时颤抖得以至于他尝试几次把手机放回口袋,都失败了。他用嘴咬住馒头,腾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才把手机放回口袋。此刻风好似又大了些,雨也似大了些。风和雨一起更猛烈地扑向他,打在他的脸上,打在他咬着的馒头上,他没有躲闪,如一只抢食的野狗,死死地咬住他的馒头。

他双手捧住馒头,用力送进嘴里,咬上一大口,坚强地咀嚼起来,脸上的雨水,顺着面颊流过一张一合的嘴唇,流进他的口里,这次因为有了咸咸雨水的湿润,馒头不再干不可咽。

这个给他发信息的女孩,初中在校的最后一天,教室里大家唱完《送别》后,大家就收拾书本散开各奔东西了。女孩拿着一本同学录在走廊处拦住他,要他给写她写一份留言。这样的留言,他已经写过多次,如同以往一样,他填完基本信息后,也写下了祝福语:“你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希望你考上理想的高中,过上幸福的生活,一定要幸福!”这个女孩后来和戚梦君是高中同学,多年后他才知道,女孩一直仰慕他,细心的她,也察觉到了白玉瑕和戚梦君的关系。

雨没有停,越来越硬地打在白玉瑕脸上,然后越来越轻。昏黄的灯光下,已经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雪不会淋湿背包,他拖起沉重的步伐,迈出屋檐。

柏油路上的积水已经被寒风吹成发黑的冰面,积雪在狂风的作用下,如白色的波浪在黑色的江面翻滚,空中白茫茫雪花飞舞,一时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世界一片白茫茫,一个黑影在茫茫的风雪中深一步浅一步地前行。

到酒店已经快接近凌晨,饥寒交迫的他,没有抹去脸上的雨痕,也没抖去头顶的残雪,吃了一块酒店的面包,喝了一瓶矿泉水,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不一会儿,身体暖和了不少,头顶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水浸湿了他的头发,浸到头皮上,顿时感到头顶如同顶个冰袋。

一天的奔波与疲惫,倦意袭来,他洗完澡出来,拿起酒店的一次性牙刷,挤了一条一次性牙膏,当他把牙刷放入口中,那股熟悉的味道让他差点呕吐出来。他拿起只有几厘米长的牙膏管,凑近眼前,牙膏管上的字如米粒大小,但它还是那么的醒目和那么熟悉——冷酸灵。他狠狠地把牙膏砸向面前的镜子,镜子里的人看着他,他看着镜子里的人,互相差异对方的愤怒,都瞧不起对方的无能之态。今天他用没有牙膏的牙刷随便刷了,他觉得这样更干净。

室内的温度达到了最大值,白玉瑕睡前忘记把空调从最高调回适当的温度,房间里又干又热,白玉瑕感到口干舌燥。迷迷糊糊中他站起来去买饮料,打开门后,这哪里还有漫天飞雪?!显然已经是阳春三月,他走在一条用砂子铺的马路上,路旁的黄土地散发出自然的泥土芬芳,他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然的味道。

走了一会儿,他走到爷爷家的一块菜地,那块菜地是在一个小山丘上,山丘背后是一座大山,大山的身后是更高崇山峻岭,层层叠加,千山如黛。他看见小山丘上有一个小木屋,茅草覆盖的屋顶在阳光下显得古朴和原始,他自己也好几年没有来过这里,不知谁在此建了一个小木屋。好奇心让他走向木屋,木屋前面的小院里开满了白色菊花,但却无任何花香,木屋的大门敞开着,他正要抬腿跨入门槛,突然屋旁边的空地上传来奇诡的声音,声如吴侬软语伴琵琶,如泣如诉,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再仔细一听,是从小屋旁的墓地里飘出来的。白玉瑕,被声音吸引,如同着魔失去灵魂的躯壳,走向墓地。

空旷中的声音慢慢变得凄厉,似孤魂的哀嚎,每一声都冲击着他的耳膜。进入他的血液,血液流速放缓,似乎要被冻住了。白玉瑕顿时感到身上的所有汗毛都竖起起来。他记起了爷爷曾经告诉他的话,不知从哪个朝代起,村民一直叫这里烂荆岗,埋葬着一些非正常死亡人。就在民国时候,这里还埋葬了一位追求自由恋爱而殉情的女人,难道这个坟就是这个女人的?想到这里,白玉瑕已腿软无力。

空中传来爷爷和蔼的声音:“孙儿,站起来的,不要留恋眼前的景色,翻过背后的高山,翻过千山峻岭,那边风景美丽无比。”不知怎地,爷爷的声音让他顿时力量备增,脚下如踏祥云,不一会儿就爬到了山丘背后的峰顶。他再回首俯瞰这熟悉的山坡,河流,小溪,远眺响水滩、纱帽山。他恋恋不舍,似乎这是最后一眼,此生不再回来。

翻过大山后,哪有什么崇山峻岭,以前的十万大山消失得无影无踪。山峰如被刀切得那么整齐,对面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是炊烟袅袅的江南水乡,他此刻无法理解这一山之隔竟是万水千山。

走在平原河流的堤岸上,虽然陌生,但四周婉约精致的景色和耳边弦乐颤音,长笛奏出优美、轻柔的旋律,让他刚才的恐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回归于安详、宁静的氛围。他发现他走的堤岸是两条河流的交接处,他站在不足半米宽的堤岸上,映入眼帘的水由清澈变深蓝,变墨蓝,变墨黑,一个个漩涡旋转得让他头晕目眩,继而洪波涌起,已经有了漫过堤岸之势,两旁黑涛翻滚,无边无际,前方的堤岸如一根掉入大海之中的丝线,变小变软,随波涛晃动,已经无法看清楚。白玉瑕用脚紧紧踩在堤岸上,期望脚上长出铁钩,死死扣在堤岸里,他想有人拉他一把。

猛然从梦中醒来,耳机在耳朵里正在播《梁祝》的**部分——抗婚。他直接把耳机扯掉,MP3也没有关闭,看看手机时间,他入睡还不足一小时。才想起刚才梦里的爷爷,老人家离世已经快十年了,梦里的光怪陆离,似乎让他感觉到永久性丢了什么,永别了。关闭空调再次入眠,很安稳。

第二天一早他被一阵白光刺醒,原来昨晚太累,没有仔细把窗帘完全拉上,白光从窗帘的缝隙透了进来。他起身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是白茫茫的世界,几只觅食的麻雀在窗前的树枝上跳来跳去,酒店的花园里,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洁美无比,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美丽的清晨啊,多么干净的早晨啊!什么看起来都那么干净无比!

早晨九点返程,在酒店的餐厅,白玉瑕遇到品质工程师和采购经理正在打菜,他点头微笑与品质工程师互道早安。然后抬起头,眼睛望向前方,目无一物地从采购经理对面走过。采购经理回头看看品质经理,面露难色,好像得到了什么似得。

雪不舍昼夜,小雪、中雪、暴雪交叉着落下,最终导致了南方几十年不遇的雪灾,正好又是赶上春节,万千民工返乡几乎把南方沿海的每个火车站都堵瘫痪了。白玉瑕从新闻里得知回家的铁路已经停运,回家心切的他想奢侈一回坐飞机返乡,可是后来飞机也停运了。母亲每天晚上必通电话,第一句就是问铁路是否恢复。在电话里听见父亲声音说:“不要打扰他了,整个南方停运,开通他自然回来。”母亲的电话更加激起他的归乡之情。

转眼就是农历二十七了,早上雪花变小了些,中午渐渐停了,到了下午居然出现了久违的阳光,为雪绣上金色的光辉,世界一片金碧辉煌。白玉瑕想起火车站看看,一是退掉昨天未发车的过期火车票,二是看看火车什么时候能恢复,能否买一张节前的火车票。

火车站前人山人海,他挤了好一会儿才挤到排队的地方,排了五个小时的队,才轮到白玉瑕。售票员机械式地敲着键盘,机械式地问:

“去哪里?什么时间?”

“G市,明天的”

“明天的车未确定是否发车,票也提前售完。”

“什么时候能知道明天是否恢复?”

“不知道,等上级主管部门通知。”

“节前还有票吗?”

售票员敲了键盘几下,头也不抬地说:

“没有。”

白玉瑕停顿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还要问什么了。

售票员催促道:

“还有事吗?没有下一位”

白玉瑕失望地走出大厅,失望的他又不愿离开这个唯一还有点希望买到票的地方。他在站前广场边,找了一个积雪被清理掉的台阶坐了下来,两眼出神地盯住车站顶部的“杭州”两个字。这时,一位拿报纸的带帽子的老头靠近他,问:

“G市的票要不?”

白玉瑕转身望了一下老头,疑惑地问:

“你的票怎么来的?”

“你别管,要还是不要?我有一张中铺,加300费用。”老头见白玉瑕犹豫,左右看了一下说:“要不是到现在还没确定明天这趟车是否恢复,这张票加500你也买不到,一口价,加200要不?”

白玉瑕担心这是假票,还在犹豫中。

老头见他犹豫不决,决定最后威胁一下他说:

“不要就算了,别后悔。”老头说完转身要走。

白玉瑕叫住了他,老头看看远处的警察,两个警察站在警车旁,但眼睛看着老头和白玉瑕,老头带着白玉瑕走出广场,在地铁站进行了交易,因为没有零钱找不开,老头又多要了白玉瑕的二十八元钱。

什么事,到了最糟糕的关头,往往会出现转机,白玉瑕凭借着这张仅仅提前一天拿到的票,在未知是否可以恢复列车的情况下,第二天终于登上了灾情半个月以来第一辆通向他老家的列车。《回家》的音乐在列车里响起,此刻,他已经感觉如在家里了。白玉瑕想到以后每年都要以这种方式回家,不免有些惆怅,对当初逃离故土远奔他乡的决定,感觉很不是滋味。虽然是自己决定逃离,但好像也是不得不逃离。他躺在火车卧铺上看向窗外,一片银装素裹,铁道旁的风景飞快往后移走,他感叹:“不是我选择了漂泊,而是漂泊选择了我,一眼误终生。”

除夕早晨才赶到家,这个春节和以往不一样,白玉瑕以往上学差不多一个月的假期,早回家,晚出门,都是过了元宵节才离家。这次的假期仅仅不到十天,在路上已经浪费了两天,回去路程也是两天,去头掐尾在家也就五天。母亲说:“这尾巴还没进来,头又要出去了。”他这次回家的变化也非常明显,不再出去见同学,连亲戚家也懒得去。天天陪父母,陪妹妹。初二晚上吃完饭,一家人在电视机面前看电视,妹妹在剥柚子,母亲在磕南瓜子,父亲和白玉瑕斜躺在沙发上,父亲在发呆、白玉瑕则意识流。

母亲把一把南瓜子壳扔进垃圾桶,对白玉瑕父亲说:

“明天小继和他媳妇来拜年,早上出去备点新鲜的蔬菜”

“冰箱里荤菜很多,主要是蔬菜少。大过年的蔬菜不好买,将就点好了。”

“人家媳妇第一次来我们家,我这做姑姑的不能将就。”

“又不是你儿媳,这么上心干嘛?”白玉瑕父亲看到他母亲的白眼,泄气地说:“好吧,我明天早起去准备。”

母亲看向白玉瑕,把手里的半把南瓜子放在茶几上。说:

“他这个媳妇可漂亮了,明天你就可以看到了。”

白玉瑕附和说:

“哦,正好看看。”

母亲试探说:

“这两天你都没有出去见见同学?”

“有什么好见的?大家都刚参加工作,这么短的假期,人家也忙于陪家人。”

“那紧要的人还是要去看看的嘛。”

白玉瑕有些明白了母亲下一步要讨论的话题了,他把遥控器对准电视机,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了些,说:

“没啥紧要的人,你们三个才是紧要的。”

“那戚……”

白玉瑕还没等母亲说完,立即打断,语气相当不好,说到:

“有没有完,大过年的,谈这干嘛?我上次已经提醒过你,不要再提及,我的话不起作用吗?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知道了吗?听明白了吗?”说完白了他母亲一眼。

父亲和妹妹对白玉瑕突然间没由头的发怒感到吃惊,似乎是山洪突然爆发,两人呆呆地看着白玉瑕。妹妹完全没想到母亲一句话未说话的话就把哥哥激怒成这样,赶紧把剥好的柚子塞到白玉瑕手里。说:

“哥,吃点柚子去去火,甜得很。”

母亲也相当吃惊,他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也恰恰是这个反应让她记住了,这个名字是个雷,以后千万不能点了,只好尴尬地站起来,自找台阶下地说:

“一会儿夜宵要弄点啥吃?我都有些饿了。”

刚才的失态,白玉瑕也有些后悔这样的态度对母亲,她毕竟只知道这个名字啊,除此之外,她一无所知,他像个孩童的口气对母亲说:

“妈妈,我要吃酒酿汤圆,酒酿要多些,糖要少些。”

父亲附和道:

“我也是。”

妹妹有点不满地说:

“看来只有吃甜的了,别无选择,那我也来点吧。”

一场差点爆发的不快就这样避免了,春节团圆有这么一个小插曲,多少还是让白玉瑕有些遗憾。就如举杯欢庆的时候,有人发现了啤酒过期的标签。

相聚是短暂的,年初五,白玉瑕就匆忙返程了。父母第一次和他过如此短暂的春节,很是不舍,送白玉瑕出门打车的时候,母亲嘟囔了一句:“其实可以回来工作啊。”白玉瑕装作没有听到,钻进了去火车站的出租车。

他到了,没休息一天就立即去上班,办公室里稀稀拉拉的人让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遵循公司的放假制度,大部分人都在节后请了假。同组的设计师周晓鼐坐他对面,此刻愁眉苦脸地对着电脑屏幕,一声不吭,没在画图的他盯着电脑发呆。白玉瑕抬头问:

“老周,你怎么和我这个职场嫩鸟一样回来这么早?你应该多在家待几天啊。”

周晓鼐听见白玉瑕和他说话,缓和了面部表情说:

“在家没什么事,还不如早早回来上班。”

“再没事也比上班好玩吧?”白玉瑕降低音调说:“你这个大龄单身狗,回去被逼相亲了没?”

周晓鼐的心事仿佛被白玉瑕看透一般,用手示意他小声点,然后走到办公室门口,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出去,白玉瑕会意地紧跟出去。在空荡荡的大会议室里,周晓鼐挠了挠头,他把在春节期间自己的经历分享给了白玉瑕。这次回去短短一周的时间,他相亲三场,如同赶集去买货物一般,好事是其中一场互相看对了眼,对方同意订婚。

白玉瑕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先不说短短时间三场相亲的荒谬,就说这看中就要订婚,爱情能如此迅速,婚姻能如此儿戏?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了。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给对方浇凉水,他说:

“能订婚是好事啊,但我看你并不开心啊,难道不是十分中意?”

周晓鼐有些犹豫,但是看白玉瑕一脸真诚,还是说了出来:

“人是中意,但是对方要十八万的彩礼,我父母的存款加上我的也才十五万不到,还有三万没着落,人家女方又不能等我赚好钱再去订婚。”

白玉瑕既同情也想嘲笑面前的哥们,婚姻能否缔结,居然是受到几万元钱的影响,他心里想说的是,这种破婚不结也罢。但他却说:

“女方家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比如十六万,六六大顺嘛!或者开张三万的欠条嘛!”

周晓鼐见他有调侃之意,急切地说:

“老弟,这是市场行情,在我们那里,十八万是起步价,再低是不可能的。如果再过一个月凑不足,人家怎么可能再等?”焦急的他把眉头皱得死死的。

白玉瑕把脚翘在椅子上,剥了一颗会议室桌上的话梅糖丢进嘴里,嚼着糖问:

“是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非她不可?”

周晓鼐躺在椅子上,叹了口气,说:

“我已经三十几了,大学毕业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看身边的同学朋友都结婚了,可我还是单身一人,这次机会错失,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继续叹气说:“这订了婚,还得办婚礼,都得要钱,难啊!”

看着周晓鼐焦急的神态,白玉瑕也替他着急,但是想到了没有这三万元就不能达成的婚姻,白玉瑕有些心凉,替周晓鼐心凉。他把脚从椅子上放下来,把口里剩下的糖一口咽尽。临危正坐,盯着周晓鼐问:

“你喜欢她吗?”

“才见两面,无法判断,但我觉得我和她适合结婚。”

看到一个异性就想到结婚,一定是被对方某个特质控制了灵魂。

“你是你不是被她什么迷住了?”

周晓鼐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在桌上漫无目的地画着,然后抬起头对白玉瑕说:

“美貌吧?”

下班后,白玉瑕在公司附近的路边摊吃了碗五元的蛋炒饭,然后去自助取款机上查了一下卡里的存款,工作半年多,加上半年的年终奖,除去平常日用和回家的花销,还有近三万的存款。

第二天吃过午饭,白玉瑕邀请周晓鼐一起饭后散步,雪灾后的残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风还是刺骨的,真所谓冬冷不算冷,春冷冻死牛。离办公楼不远的亭子里,白玉瑕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周晓鼐,对他说:

“老周,我现在一共只有三万不到,留了点吃饭,这两万五你拿去取大嫂吧。”

周晓鼐吃惊地看着白玉瑕,他没想到白玉瑕会给他帮这么个大忙,伸出双手说:“你才毕业没多久,也要用钱呢!不合适。”

白玉瑕把信封往他张开的手里一按。说:

“我暂时用不上,这是你的人生大事啊,错过了就错过了”白玉瑕望向天边的悠悠白云。又补了一句:“还是一位能控制你灵魂的。”再补一句“有钱时记得还我就行。”

周晓鼐嘴里没有再推迟,白玉瑕说点一下吧,周晓鼐坐在亭子里,两个指头在纸币上交替滑动,残雪反射阳光在人民币上,白玉瑕仿佛看到了感情的颜色。

两周后,回家订婚的周晓鼐回来了,给白玉瑕带来了喜糖。能成人之美,他不吃喜糖也是心里甜甜的。

夏天到来的时候,张岸九请白玉瑕去吃龙虾,路边摊上,两人对饮冰镇啤酒。一人面前一堆龙虾壳和几个空瓶,张岸九面不改色,白玉瑕满脸通红。张岸九对白玉瑕说:

“人说酒后红脸的是侠义之事,你就是。”

“谢谢师傅夸奖。这怕是没科学根据吧?”

“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我观察你就是。一年过去了,又要有新毕业生加入,时间过得真快啊,我宣布今天你就出师了。”

“你以后就不再教我了吗?”

“按公司里的流程,下周我得给你写个培训总结,算是你的毕业总结,但不代表你我就断绝师徒关系,以后遇到问题,你还是可以来找我的,我会毫无保留地教你。”

白玉瑕举起啤酒瓶,做了一个感谢的姿势,喝了两大口说:

“谢谢师傅的培育之恩。”

张岸九说话时舌头有些大,声音也变得高亢。

“玉瑕,过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只是教你工作上的技能,关于职场上的做人,是需要你自己去摸索,去领悟,我是不合适的。”

“您已经教会了我很多,我受益匪浅。”

“我的徒弟,相信你无论工作,还是做人,都是优秀的。”

路边的大排档,师徒二人把酒言欢,师恩难谢。后来张岸九眼生迷离,最后直接趴在了桌子上,白玉瑕虽然觉得头重脚轻,但还是很清醒地认识到他师傅还是需要他安排送回去。

三年过去了,由于白玉瑕的优秀表现,他的职位一年升一级,从助理管理师升到管理师,再到高级专员。他师傅比他早进公司四年,但他已经只比他师傅低一级。很多时候,旁人对张岸九开玩笑:

“再过两年,你徒弟可能就是你的上级了。”

张岸九尬笑回应:

“名师出高徒!”

周一简处长主持的部门会议结束后,张岸九低语让白玉瑕留下,待其他人都走出会议室,他把头探出会议室门,确认无人后,再把门关上。说:

“简处的发言,你听出什么没?”

“没有。”白玉瑕摇了摇头说。

“你没发现最近一段时间,简处没有再谈论后续的部门规划和战略了吗?”

“我敏感度不高,你这么一提醒,我发现还真是。”

张岸九压低声音对白玉瑕说:

“据可靠消息,简处要回台湾总部,课长也要跟着一起走。”

“那后面谁是处长?谁是课长?”白玉瑕好奇地问。

张岸九用手做了个飞机着路的姿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空降!具体是谁还不知”

“和我们关系大吗?”

“这难说,取决于空降人物的性格,但记住认真干活总没错。顺便说一下,周晓鼐要离职了。”

白玉瑕张大嘴巴问:

“什么?”

“课长已经收到他的离职信了。”

白玉瑕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说了句:

“这家伙,藏得够深啊!”

“你好像对他的离职有点不满啊?”

白玉瑕挥了挥手说:

“只是觉得太突然。”

路边的苍蝇馆子里,一张简易的桌子上,已经放上了一盘卤花生和一盘凉拌猪耳。白玉瑕启开一瓶啤酒先给周晓鼐倒满,然后把瓶子也放他面前,自己再打开一瓶自己倒满。他端起杯子对周晓鼐说:“喝!”

周晓鼐端起杯子,一口下去了半杯,他放下杯子,打了一个嗝,刚喝下去的啤酒似乎要从喉咙里冒了出来,最近两年生活滋润,心宽体胖,容光焕发,才三十多一点的他,显得油腻无比。

白玉瑕夹了一粒花生放入口中,嚼了嚼咽下,又独自喝了口啤酒,才慢悠悠开口说:

“周哥婚后生活很好呀,这两年看你神态就知道。”

周晓鼐夹起一大筷猪耳,在往嘴里送的过程中,有几条掉在桌子上和地上,塞进嘴里,把腮帮塞得鼓鼓的,大口的咀嚼让他满足感上升,他又把筷子再次伸向猪耳。对白玉瑕说:

“还行还行,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就这点追求。”

“你们结婚两年多了吧?”

周晓鼐又往嘴里塞了满满一筷猪耳,边咀嚼边说:

“嗯,对,两年多了,孩子都一岁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白玉瑕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净,再自满一杯,端起一口又是一杯。咧了咧嘴说:

“周哥,这个,上次你和嫂子订婚我也帮了点小忙,你看你现在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把我当时借的钱还给我吧,你看这两年来我一直没提这事。”

周晓鼐伸向猪耳的筷子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夹菜塞入口,把筷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口酒倒进正在咀嚼的口里,埋汰相有点让白玉瑕恶心。

他吧唧了下嘴说:

“兄弟,我不是不想还,是还不了啊!” 周晓鼐面露委屈状。

“还不了?怎么说?”白玉瑕疑惑加吃惊。

周晓鼐满脸委屈地说:

“就说最近一年吧,欠你钱的数量已经有了,但我每次给我老婆提还钱的时候,她都不同意。”

“为什么?”

“她说我在结婚前借的钱属于我个人的债务,现在还钱用的是夫妻共同财产,她不同意。”

白玉瑕刚喝下去的啤酒突然往喉咙上涌,他极力压制住了。

“她不同意你可以从你的工资里扣给我。”

周晓鼐裂开嘴说:“咦,那咋行呢,她一哭二闹三离婚,你说这日子还过不过?”

白玉瑕愣了一下,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周晓鼐拾起面前的筷子,伸向刚上桌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夹起一块放入嘴里,油亮的嘴唇上下翻滚着说:

“放心小白,我这人最感恩,也最讲信用,我想了一个办法,我每月有五百零花钱,省吃俭用,一年给你存五千,五年不就还完了?”说完,没等白玉瑕有任何反应,他对已经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对这个还钱方法还十分满意。

白玉瑕一脸不屑地问:

“你都要离职了,五年我去哪里找你?”

“我家在哪里你不是很清楚嘛!”

“那你这两年也省吃俭用差不多了,先给我一万。”

“你这话说得,办法不是今天才想到的嘛,从今天开始省吃俭用。”

白玉瑕终于忍不住了,啤酒从他的嗓子里喷了出来,因为只吃了几粒卤花生,喷出的啤酒和喝进去时差不多,在白色的地砖上,显得金黄透明,他感到恶心一阵接一阵,用纸巾擦了一下嘴,站起来转身走出餐馆。餐馆里传来周晓鼐的声音:

“你请客,账也不结就走了,你这人真不仗义!”

走在街上的白玉暇,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花五元从路边摊上买了一个大饼。边吃边走回自己的租房。他租的房子是比较普通的公寓,租费相对高级点的公寓还是便宜很多,白玉瑕的租房要求很简单,只要屋里整洁干净,加上单独的卫生间。

便宜的房租引来了各行各业的人,他经常在公寓大门遇到浓妆艳抹的女性,经常在走廊里遇到陌生的男性,同事也提醒他住的地方啥都好,离公司近,便宜实惠,就是住的女性多了点。白玉瑕明白他们说什么,但也无所谓,他要的不就是便宜实惠,离公司近嘛。

他刚走到电梯门口,电梯即将关闭,他快速按下了开启上楼键,电梯再次打开,电梯里已经站着一个浓妆女士,狭小的空间散发出浓浓的香水味混杂着各种化妆品味,有些呛鼻子。他把未吃完的饼放进塑料袋,打了一个死结,防止串味。

他去的十一层键已经亮灯,他站在女士的侧前面,背对她。但侧面的镜子还是反射出了女士的容貌,着装也是十分清凉,除了一身的风尘仆仆,其他的条件还是不错的,在镜子里斜视对方,这不是他的风格,白玉瑕有些自愧。他们一起走出电梯,白玉瑕走在前面,走过几间房门后,后面的女士叫到:“帅哥,一个人住?我在09房,有空来坐坐。”白玉瑕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可能是对自己说的,转头一看,没错,正在掏钥匙开门的女士对他满面风情,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白玉瑕立即回头,吓得再也不敢回头望一眼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白玉瑕打开电脑,想看电视剧或电影消磨一下无聊的时光,但想到周晓鼐那耍无奈的脸蛋,就没有心思再看了。他把笔记本电脑一合,脑子又里出现了刚才叫他的女人,心里莫名地痒痒。他抓了抓脑袋,他有些事想不清楚,像今天遇到的这种女人,外貌姣好,虽然不知道才学怎样,但去找一份正经工作亦不是件难事,还有那些他常在走廊里遇到的陌生男人,他们是谁的丈夫?是谁的男朋友?这些女人又是谁的女友?又是谁记忆里的青春?爱情在哪里呢?想着想着,他不自主地用力扯紧了自己的头发,已经把头皮扯得快脱离头盖骨了。他提醒自己得搬家了,这里的人和事迟早会耗尽他脑海里对爱情的想象与赞美。

前几天,他收到了一封纸质来信,那是莫见霞的婚礼请柬,毕业多年来,他们一直用□□保持联系,但这封请柬,她不想用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邮件或□□留言通知他。请柬显然是私人定制的,红色的请柬上粘贴了她大学时的照片,用隽秀的文字写到:

哥哥

莫见霞和XXX定于二〇一一年九月二十四日(农历八月二十七)在武汉八月花大酒店举行婚礼,邀请你来参与我的婚礼,我余生的幸福,需要你来见证!

邀请人:莫见霞、XXX

二〇一一年八月六日

看完请柬上的内容,白玉瑕感受到一些轻松,也感受到了一点空落落,这是他人生到目前为止将要赶赴的最重要婚礼。他需要一身合适的着装,毕业这么多年来,他都是一身的休闲服,除了公司年会上穿的西装,实在是不知道要穿什么去,更不用说这么重要的场合了。

为了这次赴约,他选择去平常都不踏入的高档商场。商场里一件衣服就成千上万,在一个个五位数的标签前走过,他显得有些拘谨。逛了几家后,终于见到了四位数的标签。他停住了脚步,穿戴整洁的售货员走过来,阅人无数的她们只看一眼就知道白玉瑕得需求了。给他推荐了一套休闲西装,包括衬衫、领带,一共六千多元,这已经快赶上了他一个月的工资了,这也是他目前买过的最贵的衣服,不过他觉得很开心,很值得。

他是婚礼当天才赶到武汉,快十小时的火车让他倍感疲乏,他提前去酒店大厅休息了一会儿,后来陆续见到了同系的几个同学,大部分都是莫见霞的同宿舍室友,白玉瑕和她们也不是非常熟悉,但作为同系的同学,和她们在一起也不至于尴尬,大家侃侃而谈消磨着等待的时光。有同学说新娘已经到酒店休息间了,白玉瑕内心有些激动,他有些迫不及待要见到穿婚纱的新娘,那种期待,心里如同被什么东西捆住了要挣脱的痒痒无力感。

白玉瑕跟在几个同学的后面,休息室的门打开的,一束光从打开的门撒在新娘的身上,一身白色的婚纱,成熟知性的美,让白玉瑕无法再联想到那个扎高马尾,活泼可爱的女生,他被眼前的美深深触动。

她也看到人群后面发呆的他,她明亮的双眸,对他报以欢迎的微笑,她说:

“怎么现在才来?她们昨天就到了,很忙啊你?”

“我是来见证最重要的时刻,反正我是赶到了,没错过。错过什么都不敢错过你的婚礼。”

她抬起头,脸上的微笑变得微妙。她问:

“是吗?”

他干脆地说:

“那当然。”

旁边的同学可能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都嚷着明年回母校去转转。她没有再为难他,眼里的光由明亮变得温和,她对他和其他同学说:

“大家今天婚礼后,都不要离开武汉,我们几个明天去学校找下回忆,找一下青春。”

其他几个同学鼓掌一致赞同,白玉瑕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他走到侧面,她抬头看着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蹲下来说:

“这是我送给你的婚礼小礼物,祝你幸福!”

莫见霞接过他的礼物,看了一眼后,说了声谢谢后,她把礼物交给了身边的伴娘保管。

婚礼前的节目,他没有去听那些海誓山盟,更没有兴趣去看司仪那为了烘托气氛低俗的表演。他的目光里,今天全都是她,他想起了那个和他一起走峡谷时楚楚动人的女孩,拉着他的双手穿过茫茫夜色的女孩,能看透他的内心深处猜出“响水滩存沧海水,文笔山飘巫山云”的女孩。今天的婚礼上,眼前这个美丽、端庄、善解人意的女孩,即将成为人妻。她什么都好,她甚至比她更为优秀,唯一遗憾的是她不是她。

司仪高呼大家举起酒杯祝福新郎新娘,把他的思维拉回到现场,聚光灯下的她,目光也投到了他的位置。目光相遇,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帘朦胧。曾经喝过四年醇甜爽厚的白云边酒,今天感受到的是一阵酸涩味,假酒是不可能上婚桌的。

婚礼结束后已经是差不多晚八点,白玉瑕去朝莫见霞走去,他走到到她身边,她和新郎在忙于和亲戚朋友告别,他握着新郎的手说:“祝你们新婚快乐!”她看着他逃避的眼神,提醒他明天见,等她再想问他的酒店时,他已经转身消失在参加婚礼的人群里。

出了酒店,武汉的风,居然是凉爽的,这是他在曾经呆过的四里很难遇到的凉风,他打车直接去了文汉大学,几年没来,学校和以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唯一变化的是他的心境,这里再也没有一张他的床位,没有他一张图书证,以及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同学。路上尽是青春稚嫩的面孔,他们开心地交谈着,享受着学校里的纯洁爱情、友情。白玉瑕没有被他们感染,只是短暂的羡慕后,他被物是人非的感受重重地压住了。

他原来的宿舍楼顶,正好遇到一个弹吉他的男孩,一边抽烟一边弹吉他。青烟滤过他的脸庞,眼睛被熏得半眯着。白玉瑕去楼下小卖部拿了几罐啤酒,递一罐给了男孩。说:

“兄弟,整几口再弹。”

小伙子接过啤酒,把吉他抱在怀里,拉开易拉罐环,和白玉瑕碰杯。

“大哥哪个宿舍的?怎么没见过你啊?”

“407的。”

“407?不可能啊!”

“当然不可能,四年前我离开时你估计还没进校呢!”

小伙子笑了笑说:

“哎哟,老前辈啊!”

白玉瑕喝了一口啤酒,望着远处的湖面说:

“四年前,我也喜欢在这里喝酒,和你不一样的是,我不会弹吉他,弹不出我的喜乐哀愁,没你幸运。”

“那要不你点一首,我替你抒情。”

“点一首?”

“来一首!送给大哥。”

白玉瑕看着远处倒影着霓虹的湖面,那是他曾经多少次独处时独赏的风景。他说:

“来一首的《I Do It For You》”

“老哥有故事?”

“会弹吗?”

“好勒,故事伴酒,老哥你听好了!”小兄弟喝了一口后把酒罐往地上一放,扬起长发,手指灵动。

前奏响起,两人都用脚打着拍子,不约而同地两人伴起吉他声唱了起来。空灵卑微的求爱声音回旋在这个天台上,这个天台,一定藏了多少人的《I Do It For You》和所遗失的灵魂。

从楼顶下来,白玉瑕兜兜转转,来到了文学院后山的亭子里,他站在亭子外,似乎看到了她,她穿着婚纱站在亭子里,他对着空空的亭子说:“愿有来生,早日相逢。”说完眼已无法看清亭子,似被水雾蒙住了双眼。

夜已经很深了,筹备婚礼的繁忙和婚礼上的饮酒,新郎已经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莫见霞刚卸完妆,准备洗漱,她的手机短信提示声响起,今天有无数个短信提示声,她都没来得及看,现在终于有时间一一过目。第N个短信:

“阿霞,很抱歉明天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忆青春,我工作比较忙,明早我就要赶回杭州,再次祝你幸福,永远幸福。”

短信来自白玉瑕,她没心思再看其他的短信,想起中午白玉瑕送的礼物,他从礼物袋里拿出那个盒子,端详了一下,打开后发现里面还有个小盒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盒子,锦缎里面包裹着一朵百合,真花比例,精美的制作工艺,连花蕊上的花粉也清晰可见,黄金的材质在灯光下反射出金黄的光芒。在一片花瓣的后面,她发现了芝麻粒大小的一串字:“愿我们余生都很幸福”。

她盖上盒子,给白玉瑕发了短信:“感谢你来见证我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有你的祝福我一定会很幸福,我对你的愿望有且唯一,也是如此。”看着床上熟睡的丈夫,她把白玉瑕的通讯录名字改成了哥哥。一切都很美,即使有遗憾。

白玉瑕回到公司后,发现办公室里多了一个新同事,张岸九告诉他这是新来的课长。同时也告诉他简处长下周就要回总部台北了,新来的处长也正在进行交接。但这些白玉瑕并不不关心,也不是很在意,毕竟换谁当领导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只不过是办公室里的一个普通职员。

中午去处长办公室呈签文件,见处长在电脑面前正忙,白玉瑕把文件放在他办公桌前待签文件夹里转身欲走。处长叫住了他,问:

“玉瑕,你晚上有空没有?”

“有什么事需要我加班吗?我今晚有空。”

“不是工作的事,我下周就要回台湾了,走之前想和你聊聊天,请你吃一顿饭。”

白玉瑕受宠若惊,级别这么高的领导请他吃饭,他有些不敢相信,一时不知道是要拒绝还是接受。还没等他回答,简处长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下午的工作抓紧点,准时下班。”

“好的,好的。”白玉瑕点了点头。

“哦,到时候你直接去我车位旁等我,我载你过去。”

“好的。”白玉瑕又点了点头。

走出处长的办公室,他有些亢奋,从和处长的谈话里分析,今晚处长应该只邀请他一个人,为什么他没有邀请别人呢?特别是没有邀请那些老员工?他很疑惑,但他知道不能问别人,也不能告诉别人。

一家高档餐厅临街的卡座,白玉瑕和简处长面对而坐,远离大厅的位置私密性较好,他们的聊天声不会传到邻座,窗外车水马龙的街市映入眼帘,让这里显得不怎么孤寂,缓解了白玉瑕内心的紧张。简处长把菜单递给白玉瑕,说:

“今天你是客,你点菜。”

白玉瑕不自然地拿过菜单,翻了几页,他从来没到过这么高规格的餐厅,菜单上价格让他吃惊,一个烧蘑菇就要三百多元,把菜单都翻完后他都没找到合适价位的菜,就点了一份茼蒿。他把菜单还给简处长,处长接过菜单,没有打开直接递给服务员说:

“一份苏鼠斑,一份黑椒牛肉,一份白切鸡,一份鸽子汤。”

听到这么菜名,白玉瑕急忙对处长说:

“已经够多了,我们两人吃不了多少。”

“这些加上刚才的茼蒿,给我们再来点苏打水。”

待服务员转身离开后,简处长看着有些紧张腼腆的白玉瑕,他和蔼地问:

“上周你参加的婚礼,是亲戚还是朋友的?”

“大学同学的。”

“毕业这么多年还保持联系,看来关系不错嘛,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白玉瑕没想到简处长问得这么仔细,但又不好逃避。

“一个普通的女同学。”

简处长似乎看出了白玉瑕的欲盖弥彰,笑了笑调侃道:

“这么远赶去参加的婚礼,关系就不普通了。”

白玉瑕无法再接简处长的话题往下聊,简处长也知道聊天热场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应该开启今天正式的聊天。

“几年前,课长去你们学校把你招聘来,当我看到你时,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充满朝气,热情开朗。特别是品质部处长给我反馈,你在副总主持会上的发言,让我坚信你和我有更多的相似之处。”

“简处长您现在也还是朝气满满。”白玉瑕插了一句:

“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再怎么朝气满满,和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相比,已经改变了很多。”

“现在的您比二十多年前,更具有人格魅力,更具有智慧,现在更好。”

简处长看着白玉瑕,眼里尽是羡慕,他娓娓道来:

“二十多年后,或者十来年后你可能会变成我这样,但我永远不可能回到我的二十多年前。”简处长先往椅子前挪了下然后靠在椅子上,进入了他的回忆世界里。“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我为什么叫简本初,我的祖父是清末举人,他希望我永葆赤子之心,不忘初心,所以给我取名本初。这么多年来,生活中的处处的压力、胁迫、诱惑。每当我想起我祖父对我的期望,我都尽力摆脱外部世界的影响,遵循我的内心。”

“那这样会不会痛苦?”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无异于背叛自我,抛弃自我,所以即使我已经经历了几十年的成人世界,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我。”

进入禅学的话题,白玉瑕开始感兴趣,他也想寻求答案。

“那内心的坚持注定没有结果的期待,还有必要坚持吗?”

“如果坚持给你带来的是快乐,为什么要放弃?抛弃自我会有快乐吗?”

白玉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抛弃过自我的经历,但却有坚持自我的痛苦。简处长靠在椅子上的身体换成微倾向白玉瑕,白玉瑕感受到了来自简处长的强大气场。简处长看着白玉瑕的眼睛问: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白玉瑕?”

“没人告诉我,我也不知道。”白玉瑕摇了摇头说。

“白玉有瑕?白玉无瑕?”简处长抬起头,两个手掌握在一起,陷入自我问答的思考。然后说:

“也许你的父母,或者给你取名的人希望你白玉无瑕,永远做一个真正的自我。你觉得是这样的吗?”

白玉瑕觉得这个解读十分合理,但是否真是如此,他却不知,这个期望对他来说,那是高不可及。他问:

“那我要怎样做到无瑕?”

“无瑕有瑕,全在自我,只要你能遵循你现在的善良、勇敢、纯爱,那么你就是无瑕。”说完这句话,简处长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白玉瑕。

白玉瑕在处长的目光里,自言自语地问:

“摆脱外部世界的影响,遵循自我内心?”

处长微微点了点头说:

“你有你自己的方式和坚守,不用走别人的路,走自己的路已经很辛苦了,更何况别人的路。”

对爱坚持的心正在经历翻江倒海的痛,他已经对自我坚持产生了疑问。喃喃自语:

“是啊,自己的路已经很痛苦了。”

菜已经上得差不多了,白玉瑕看着一桌自己平时很难吃到的菜,在简处长的邀请下,他才把筷子伸向盛菜的盘子,夹了一块茼蒿。简处长拨开覆盖在鱼身上葱丝,夹了最肥厚的一块鱼肉,放到了白玉瑕的餐碟里,他像是给自己的孩子夹菜,也好像是给曾经的自己。白玉瑕也不再拘谨,面前的处长,一改往日的严肃,如一个同龄人,和他聊着自己的故事。

用餐快结束,简处长叫来了服务员,要了两杯咖啡,美式的。两人端起咖啡,处长问:

“美式的咖啡好喝吗?”

白玉瑕不觉得美式的好喝,但也不至于难喝,他说:

“我更喜欢加糖加奶的”

“糖的甜感会给你带来快乐和愉悦,但会麻痹你思考的神经。”

“可是它的口感好。”

“我觉得美式咖啡才是咖啡,它摆脱了外界的影响,保持了原本的味道。”

白玉瑕记起了第一次在处长办公室喝的就是美式咖啡,直到现在,他还能记得为了不尴尬,勉强喝下后,至今舌尖还有咽下留下的苦味记忆。白玉瑕点了点头说:

“是的,美式咖啡除了咖啡味,还是咖啡味。奶咖不是咖啡,奶茶不是茶。”

两人都笑了,简处长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白玉瑕。说:

“我这就要返回台湾,没什么送你的,这是我给你的分别礼物。”

白玉瑕没想到处长还给自己准备了礼物,一时失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处长见他不接,于是把盒子打开,递给白玉瑕。

白玉瑕只好接过来,盒子里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玉印章,整个玉体晶莹油润,深沉明亮,白度宜人,无一点瑕疵。简处长拿过印章,沾上盒子里的朱砂印泥,在餐桌上的纸巾上印了下去,他移开印章,白色的纸巾上赤色的泥印格外明显——“白玉无瑕”。白玉瑕瞬间醒悟了,他明白了处长对他的期待,思考处长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也许简处长也不明白他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是为了这个像自己的年轻人?还是敬一杯曾经的自己?

简处长和课长同时回台湾总部,还有周晓鼐也离职了,他离职最后一天也没有告诉白玉瑕,似乎白玉瑕和他什么联系也没有。等白玉瑕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对面的座位已经坐着一位新人了。刚开始的时候,白玉瑕看到对面周晓鼐的位置,就会觉得有些心里不适皱起眉头,导致坐在周晓鼐位置的同事觉得白玉瑕对他有意见,但是他和白玉瑕平日里的交流来看,白玉瑕和他相处也是愉快的,搞得同事觉得白玉瑕有点捉摸不定。

办公室的同事热火朝天地抢火车票的时候,白玉瑕知道春节又快到了,他今年是不敢回家了,过去几年春节,除了刚回去的头两天,后面的日子都变成了父母的催婚节日,每天无论什么话题,都能引到找女朋友的话题上。比如他起晚了点,母亲就会说如果有老婆,就会照顾他起居,让他生活有规律;就算吃饭菜不合味,母亲也会说,如果有老婆,他也会给你做好吃的;更不用说什么孤独的时候有老婆陪伴了。他每次回去都如带了紧箍咒,有时候七大姑八大姨到来,这些话术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本来愉快的春节假期变成他的单身批斗假。所以,这次他决定不回去了,但得找个合适的借口,让父母能接受。

去财务部报销费用,出纳彩淑娟问白玉瑕哪一天回老家,白玉瑕说目前还没定,也把不想回家的想法透露给了她。她检查完报销的发票,把现金给了白玉瑕,然后跟着白玉瑕走出了财务办公室。在楼梯转角处,她叫住了他:

“春节不回家,你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开什么玩笑啊!谁愿意回去被批斗,但是不知道怎样给家里交代。”

彩淑娟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说:

“我有个想法,能帮你解决问题,就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白玉瑕真是口渴遇到递茶杯的,把她拉到大楼门口的空地上,求救地问:

“救民于水火,愿洗耳恭听。”

“可能要委屈你,或者说牺牲你。”

“赶紧说吧,要怎样牺牲我?”白玉瑕有些急切。

彩淑娟犹豫了一下说:

“做我男朋友。”

白玉瑕吓了一跳,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时尚,面容姣好的女性,两人性格都较为活泼开朗,平时偶尔也开开玩笑,但是要做她的男朋友,白玉瑕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他连退几步说:

“我们关系好归关系好,但别开国际玩笑,这是什么馊主意?”

彩淑娟邪笑地看着他说:

“这是一个双赢的主意,是好主意!”

彩淑娟把她的计划告诉他。她要告诉父母她有男朋友,要去男方家见父母。让白玉瑕告诉家里他有女朋友,要去女方家见父母。其实他们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待在杭州做几天假情侣,就是为了和家里视频的时候能让父母看到对方。白玉瑕一听,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好主意,但也觉得不是个坏主意,别的不说,不回家的合理借口算是有了。他说:

“先说好是假情侣啊,时间期限就是春节假期结束。”

彩淑娟的桃眼柳眉得意一笑,说:

“你想变长,还要看老娘我愿意不呢。”

在公司工作了快五年了,他对她还是颇有了解的。她比他还大三岁,毕业这么多年了,人长得还算漂亮,开始的时候还有较多的追求者,但她的要求比较高,东挑西拣,这么多年来,要么没看上人家,要么人家没看上他。三十多岁的她反倒不急了,日子过得也很随性。唯一不开心的是,她和他的处境一样,一样惧怕回家,催婚对女性来说,往往承担的痛苦比男性还多,有的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比如说你有病,心理疾病或者是生理疾病,过分的会造谣女性被抛弃后在情伤里出不来,你还不能解释,这怎么解释呢?你越解释越觉得你病得不轻。

共同的处境,让两个人毫不犹豫地达成这个临时情侣方案,彩淑娟为了庆祝方案达成,把白玉瑕带到公司门口的奶茶店,给他点了杯奶茶,商定节前最后工作日协议开始生效,对此协议,两人都很开心。白玉瑕喝了一口奶茶,很甜。

晚上白玉瑕给家里打电话,简单的几句问候后,不出意外地母亲还是扯到了白玉瑕的单身问题。母亲又是唉声叹气,白玉瑕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有女朋友了。”

“什么?女朋友?”他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后,以为是自己年老昏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玉瑕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我有女朋友了。”说完后他有些心虚,母亲一切都好,除了催婚,欺骗母亲让他有些罪恶感。

他母亲最近身体有些不佳,特别知道舅舅家的几个儿子要带老婆、孩子、女朋友回家过年的消息,她的病又加重了些。去医院检查又查不出什么问题,医生只好让她放宽心,多去和老年人跳跳广场舞。但是白玉瑕刚才这句话,似仙丹神药一般,让她顿时精神了不少,电话那头传来她对白玉瑕父亲的叫喊声:“玉瑕有女友了!玉瑕有女友了!”

她迫不及待地让白玉瑕介绍一下“女友”基本信息,白玉瑕根本不知道彩淑娟的信息,连她是哪里人都不知道。除了告诉父母彩淑娟的名字,其他的白玉暇都在胡编乱造,谎言毕竟是谎言。好不容易打完电话,白玉瑕额头已经冒出了汗水。他抓起床头的一瓶矿泉水,一口喝干,想到父母的开心居然是来自他编造的谎言,他的内心此刻是紧张、内疚和后悔。但是谎言一出,他就得配合着演下去。

春节上班最后一天,办公室除了几个本地的同事,其他的同事早已返回老家或已在回故乡的路上了。因为领导今天也不上班,大家也无事可干,在办公室里开起了茶话会。他们都知道白玉瑕不是本地人,边嗑瓜子边奇怪地问白玉瑕为何还不走,白玉瑕只好说晚上的火车,下班后还来得及。

待大家都离开办公室后,他打电话给彩淑霞,协议生效,按方案执行。今晚他们的“情侣”时间正式开始。他问彩淑霞今晚有什么协议启动活动。彩淑霞告诉他电话里讲不清,下班后去她的住处。

她的住处,是一个单身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收拾得整洁干净,屋里除了淡淡的花香,还有女孩特有的生活气息。窗户上贴了窗花,卧室门上贴了倒福,茶几上摆放了一盆蕙兰,餐桌上是一盆水仙,新年气氛相当浓郁。白玉瑕坐在客厅沙发上,彩淑娟给她倒了杯果汁,她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白玉瑕指着窗户上的窗花问:

“你这窗花和福字是刚贴的吧?”

“昨天晚上才弄的,作为给家里的拍照背景。”

“你真是想得很周到啊!”

“假戏也要认真表演。”

“今晚的计划内容是什么?”

彩淑娟拿出手机说:

“按我的计划,今天是我们出发去你家的日字,我得自拍个合影给家里。你有这个需要吗?”

白玉瑕摇了摇头说:

“我没这个必要,发个微信告诉出发就可以了。”

“演戏就要认真点,别被揭穿了,大过年的老人家在家生闷气。”

“逼真?你别假戏真做啊。”

彩淑娟撅起嘴巴,说:

“做梦吧你!”

两人中间放了一个行李箱,彩淑霞高高举起手机,手机镜头把二人和行李箱都拍了下来,她让白玉瑕看了一下是否对照片满意,白玉瑕看了后点了点头。她把照片用微信发给了她母亲,并用语音发了一句“我们出发了”。发完后二人对视笑了笑,多少有些尴尬。

彩淑娟对白玉瑕说:

“明天就除夕了,我们得准备些菜过节啊,否则春节期间饭店都关门了,我们得饿死。”

“买菜我可以,但是我不会做呀,你会吗?”

“做是可以做,但是好不好吃就难说了。”

“不管怎样,总比除夕夜吃泡面好多了。”

两人去超市购买满满一购物车食材,其中一半是半成品食材,只要炒一下或蒸一下就可以吃,这是白玉瑕为了防止彩淑娟做饭翻车准备的。同时还有一车零食和几瓶红酒,过年嘛,总得有点酒。两人在超市商量买菜,一起搬运,孤独单身惯了的他们,觉得情侣也应是如此吧。他们把购物车里的物品运回彩淑娟住处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了。白玉瑕把东西放下后对她说:

“我先回去了,明早我再来。”

彩淑娟看了看手机,指了指沙发说:

“都十点了,打车也不方便了。沙发上你不能睡吗?有晚上需要分开的‘情侣’吗?”

白玉瑕犹豫了下说:

“我洗漱用品都没有,连换洗的内衣都没有。”

彩淑娟如同变魔术一般,从刚才购买的商品里面拿出一个盒子扔给白玉瑕。

说:“喏,你的内裤。”

还没等白玉瑕说话,她转身去了她的房间,拿了几件长袖T恤出来。“这些是我在家里穿的大码内衣,你凑合一下。”

“睡沙发也行,这么晚这么冷我回去也麻烦。”他接过装内裤的盒子说:“内裤可以,衣服就算了。”

“你自己看着办,只要你光身子睡起来舒服也行。”彩淑娟说完,从她的卧室抱了两床被子给白玉瑕,一床盖一床垫。

白玉瑕洗漱完毕后,只穿内裤的他受不了室内的温度,他把空调调到最高,习惯穿睡衣的他翻来滚去睡不着,总是觉得少了啥,沙发皮和被子的摩擦声也让卧室里的彩淑娟无法入眠,她在里面大声说:

“睡不着要聊聊天吗?”

白玉瑕说:“我困死了,我已经睡着了,就是有点不习惯。”

他坐起来拿起一件彩淑娟的T恤穿上,再躺下就感觉舒服多了,伴着一股清香,他昏昏迷迷进入梦乡,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彩淑娟做好早餐,白玉瑕还在梦里。她站在沙发的一头,俯视这个熟睡中的男人,看起来也有几分英俊。她弯下腰对他说:

“该醒醒了,在别人家还睡懒觉啊!”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的倒影,一个女人的面孔都快贴在他的脸上了。才反应过来昨晚不是住在自己的房间,第一次让除了母亲和妹妹外的女性叫醒,这感觉有些不一样。

他撩起被子一角,说:

“你得回避一下,我要穿裤子呢。”

“你穿你的,我回避什么?”

“我下身只有内裤。”白玉瑕还想说这可是早上呢,但他没有说出口。

彩淑娟抿嘴一笑,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白玉瑕先脱掉身上的T恤,换上他的衣服,低头看被子里,脸上有些难为情。赶紧穿上牛仔裤。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一头,再对着卧室叫道:

“我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彩淑娟告诉他卫生间有新的牙刷和剃须刀,这些是她一大早趁他还没醒的时候去小区便利店买的。洗漱完毕后,吃完早餐,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冬日暖阳从玻璃透进来,热量被玻璃锁在客厅里,再也出不去。本来不大的客厅,气温快速升高,到中午时已升到了二十多度。这种静静地等待时光溜走,尤其是和同龄人在一起,对职场人来说真是不可多得。

她脱掉外套,美丽的曲线呈现出女性的美,白玉瑕的眼光不自主地留在了她的身上,她装作没看到。她起身去给他泡咖啡,他说要奶咖。她说奶咖的咖啡味很淡,他说他喜欢。

她把咖啡递给他说:

“你可以尝试美式咖啡,味道很纯。”

“尝试过,但我还是喜欢甜和香醇,人生已经很苦了,为什么还要尝试更苦的?”

“苦是吃不完的,只有更苦的苦等着我们。”

“所以,有甜的时就要尝甜的,短暂的快乐也是快乐。”

蔡淑娟点了点头,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说:

“你有没有打算找个女朋友?难道明年你还找人假扮?”

“看缘份。”白玉瑕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不紧不慢地说。

“缘份?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缘分已经过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白玉瑕睁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感受到了她说对了什么。他说:

“错过的缘分都不是缘分,难道你的错过了?”

“就如你说的,错过的都不是缘分。”她若有所思地说。

咖啡的醇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这味道让他有些沉醉,他看着冒着热气的咖啡问道:

“听起来有故事啊,分享一下你的感情经历。”

“我的感情经历很简单,男朋友是大学同学,和他大学毕业,我抛弃了在上海更好的工作机会,跟随他来到杭州,经过几年的生活,他突然有一天告诉我说:‘我们不合适’。”她面无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和自己无关。

白玉瑕继续问:

“这几年是怎样的生活?”

“你想问我们是不是同居?是的,同居三年,他找到了更年轻的、更漂亮的。”

“那你后悔吗?”

“后悔?从哪里开始后悔?”

她看着窗外慵懒的阳光,仿佛又回到了她热恋时的模样。“我们都把最美好的青春给了对方,至少那几年他是真爱我,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没有什么遗憾的。”

“你现在对他没有一丝别的想法?”白玉瑕问出了心中的问题,问别人,也问自己。

“想法?想什么?想一个心都不在你这里的人?”

白玉瑕低下头,端起咖啡一口饮尽,站起来去厨房洗咖啡杯,他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那你打算还找男朋友吗?三十多岁了,合适的男人越来越少啊!”

“你不是一样的吗?”

“我可以找比我小的,我的女朋友可能还在上大学。”

“我就不行了吗?别以为只有你们男的会盯紧小姑娘。”

白玉瑕顺势说:

“行行行,小奶狗都是你的。”

闲谈中,白玉瑕了解到了彩淑娟的情史,付出了青春,得到了青春里的情伤。比起他来,她更值得同情,没有比美好的青春更值得回味的了。每个人都有一段全心全意付出的感情,即使遍体鳞伤,他们也不曾后悔。

夜幕降临,忙了两个小时左右,两人的年夜饭也做好了,小小的餐桌几乎放不下,两人都拍了照片发给各自的父母,彩淑娟还把窗花和门上的福也作为二人合照背景,显然她的父母是相信了,还叮嘱她在人家要注意影响。白玉瑕的母亲也打电话过来,他接到电话时故意压低声音说:“这是在别人家里呢,不方便,不和你聊了,有事发微信。”

晚饭后,两个人并排坐在了沙发上看春节联欢晚会,偶尔拿起手机看看短信。吃饭时两人已经喝了几杯红酒,饭后边看电视边继续喝,两人的脸都有些泛红,看对方的眼神多少有些迷离。此时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电视里的主持人让电视机前的观众举杯欢庆团圆时,两人都知道这是他乡,举起杯,互相对望。

他看着她绯红的双颊和迷人的桃眼,她看着他冷峻的脸上燃烧的烈火。她向他靠近了些,他闻到了她的体香,她听到了他短促的呼吸声;他靠近她,他快碰到了她细腻的嘴唇,她快碰到了他结实胸肌。她迎了上去,他贴了下来。孤独寒冷的心被烈酒燃起,舌头传递着漂泊人的关心,他的手楼着她的腰,她勾住他的脖子。她变得软弱无力,躺在沙发上,他却活力备增。

他的脚不小心踢翻了茶几上的酒瓶,玻璃瓶的破碎声把他从**的迷雾里叫醒。他站了起来,去厨房把垃圾桶拿过来整理破碎的酒瓶。他对她说:“对不起,刚才有点晕。”她说:“没关系,我也有点晕。”然后两人都停止饮酒,她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电视,刚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也好像发生了什么,房间里的聊天更加孤寂。

当晚他没有洗澡,和衣而睡,她洗澡后,楚楚动人,睡觉时卧室没有关门。后面的几天,他们过得越来越像情侣,互相的关心,然而他们都难以拒绝这种琢磨不透的感觉,似爱但不是爱,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几天的时间,短得如一场吻的功夫,两人的“情侣协议”结束。他们都在异乡过了一个快乐的春节,给家里带去了亲情的麻醉药,他感谢她的陪伴,她感谢他的真诚。

他们也和本地人一样,第一批到达办公室。刚到办公室坐定没多久,有人告诉白玉瑕,新来的处长要执行淘汰制度,强制执行,也就是裁员,他们设计项目部分到了一个名额,但目前是谁就不知道了。白玉瑕觉得自己的工作还算认真,业务能力也还算强,再加上这是淘汰制度,自己不可能是末尾,觉得这种裁员和自己无关,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办公室的人员已基本到齐,自然裁员是大家心里最想讨论的话题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在办公室谈论,只好私下互相了解他们的名额是谁。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名额,但都不想说出来。张岸九和白玉瑕聊天时说:“裁到谁都无所谓,只要按相关法律法规走流程就行了,不用担心,认认真真做自己该做的事。”

快下班时,新来的课长给白玉瑕发了一个微信,让他留下有事和他商量。白玉瑕除了有文件找他签字外,他和新来的课长平常的沟通很少。他对课长的了解仅限于从同事的聊天中得到的信息,她是一名强势的女人,一直是处长的下属,这次和处长一起空降到他们的部门。处事风格干练果断。他不知道为什么课长要找到他,在疑惑中等到了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课长把他叫到自己的位置上边上,白玉瑕从旁边拉过同事的椅子坐下。课长笑呵呵先开口:

“我来快四个月了,也没和你们一个一个沟通。实在是太忙了。今天刚好利用下班这点时间和你聊聊,没占用你的时间吧?”

白玉瑕觉得好奇怪,下班时间居然说没占用时间,但他却说:

“没有,没有。”

科长继续说:

“你加入公司已经快六年了,据我短短不到四个月的了解和观察,你的工作能力很强,工作也很认真负责,是一位很不错的员工啊。”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责任心驱动,我只是努力做了我自己的事”

课长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下,离白玉瑕稍微远了点,说:

“你太谦虚。我们要为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豪。”

白玉瑕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课长接着说:

“你的工作能力这么强,就不想多做点事提升自己?”

“能多做提升自我的事,当然想。”白玉瑕不知道课长要他做什么事。

课长停顿了一下,说:

“你最近也知道我们现在有裁员任务,我正在处理这个事情,目前暂定要裁吴浅强。按正常的流程呢,裁人按规则赔偿就行了,但我们正在努力和他谈自离,这样对公司也是有好处的。”

这个问题在办公室都很忌讳谈论的,白玉瑕没想到课长会和他谈论这个问题,他有些吃惊,问:

“那他同意了吗?”

“如果他同意了,那不就好办了。”

“那下一步怎么办?”

课长听到白玉瑕的问话已经合上了她的轨道,加以赞赏地说:

“这正是我请你来的原因,需要你帮忙。”

“我没有裁人经验,怎么帮忙?”白玉瑕更吃惊了,但是他的话又把他往课长的计划里推近了一步。

“你的工作能力和业务能力都很强,我们想让你找出他工作中的错误,这样就有证据直接解雇他,不用赔偿也不担心他去劳动仲裁。”

课长说完指了指处长办公室说:

“刚才说的‘我们’是指处长和我,处长也相信你专业的能力能完美协助我们处理好这事。”

白玉瑕觉得有些发热,手里汗津津的,他觉得他不能这么做,这样意味着他会得罪吴浅强。毕竟和他也一起工作两年多了,怎么能背后这样下手呢?课长看出了白玉瑕的犹豫,她把满脸的微笑收了收说:

“我们副课长这个位置已经空缺了好久了,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们都希望找到一位强有力的助手,希望你能展示出你能胜任的能力。当然,副课长的工资是你现在的1.5倍。”

白玉瑕有些心动,想想这几年兢兢业业,职位虽有调整,但没有质的提升,工资也是按公司固定每年的比例上涨,对他想在杭州买房的天文数字,可谓是杯水车薪。这些想法在他的眼里闪过,自然也没有逃过课长敏锐的眼睛。她补了一句:

“困兽犹斗,要是吴潜强反倒把别的同事犯的错找出来,还有可能找到你的,这不就更麻烦了吗?更别说失去这次展现你能力的机会了。”话里有些威胁的语气。

她的话让白玉瑕动摇了,抛开升职的机会不说,单是后面这句“有可能找到自己犯错的证据”,谁在工作中不会犯错?做得越多错的越多。他说:

“我回去想想怎样操作?然后再和你讨论方案。”

“就知道你能扛起这个具有挑战的任务,我们都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棒。”

课长的微笑又回到了脸上。他继续说:

“他的电脑里的文件我们已经申请IT给你开放阅读权限,你可以进去调查相关的资料。”

“好的,谢谢课长。”

“我们是秘密调查,你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哦。”

“我明白。”

从办公室出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华灯初上,走在繁华的闹市里,车水马龙,名利的洪流在马路上奔腾而过。他想起了那次为采购经理的打抱不平,还有为周晓鼐的婚姻大事伸出援手,那些即使和自己不相关的利益,他能伸张正义,救人于水火,可是这些给他带来什么?好像带来的只有苦恼。他苦笑了下,他应该要为自己的名利去争取了。他唯一担心的是,吴潜强是张岸九一手培养起来的,现在还是张岸九的助理工程师。考虑到他和张岸九的关系,他是否要和他师傅张岸九通通气。但再想到课长要求他不要透露给任何人的警告,一旦透露了他要面临的困境,他就没有什么对他师傅张岸九的心理负担了,反倒有一种默默地能量将要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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