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梓微微蹙眉，勉强应他一句：“我不想听，以后再说吧。”
从听到外婆受伤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莫名烦躁，不安宁。
刚才，穆时森告诉她，外婆伤的不重，养养就能好，她听到了，但不知为何，面对亲人“受伤”“生病”这种事，她像含了一颗药，有丝丝缕缕的苦味漫上来。
某一瞬间，她又沉甸甸地坠入昏暗之中。这医院的走廊，就像走不出的迷雾森林。
去年春节，外婆和明书薇吵架，也受过一次伤，那次她也感到担心，但并没有感到与病痛有关的苦涩感，或许也有，只是被更激烈的冲撞给淹没了。
而这次，是在她生日这天的晚上。
她的生日，关联着她的来处，她的生命，她的人生，和……她的妈妈。
妈妈生病很长时间，她还小，妈妈就病了，病着病着就再也好不了，病着病着就死掉了。
明梓想着妈妈，嘴里自言自语般说：“那次你说服我的话，我不想听，现在也什么都不想听。”
妈妈死了，没有人在乎过她和明洋是怎样的心情，他们默认她们已经成年了，是个大人了，要做的就是承担责任，解决问题——承担他们要求的责任，解决他们提出的问题，是个大人了，就仿佛可以把肉长的心直接换成一块石头，没有感觉，不会疼痛，不会难过。
一如妈妈生前，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作为子女的她在经历着什么。
三年前，春节，奶奶回国过年，她和明洋被叫去酒楼吃饭。
她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以为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但看到明书薇挽着他的手臂走进来的那一刻，她的心还是被紧紧地攥住了，以至于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和父亲隔着一张桌子和满桌菜肴，没有一句话可说。
是在聚会快结束时，父亲下楼结账，她起身跟了过去。
也许是她吃错了药，亦或是喝多了酒，总之她犯糊涂了，竟然跑到他面前，跟他说：“爸，我妈现在身体很不好，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他正低头看手机，闻言，抬头看她，皱着眉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是医生？”
过去很久，她曾经努力回想过，自己那一刻跑到他面前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是要他关心妈妈吗，还是她太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办，本能的想要求助，总之，她一定不是为了得到一个父亲的冷淡，而去靠近他。
可他除了冷淡，什么也没有给她。
如今，她却要带着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情感，去陪他吃饭，让他享受天伦之乐，凭什么。
她想过，也许穆时森不会懂，这里面的复杂和曲折，但他一定会相信她有她的苦衷和难处，会尊重她的选择，提都不会提。
他怎么可以来说服她。
……
穆时森没想到明梓会烦他到这种程度，多一句话都懒得跟他讲。
站在医院院子里，斑驳的树影趴在脚边，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驱逐的人，无处可去。
-
两天后，外婆出院。
明梓住进外婆家，每天傍晚推外婆出门散步，另外请了钟点工负责做饭打扫。
外婆这次受伤后，人显得格外沉默，在饭桌上吃完一顿饭，在公园里转上一大圈，都听不到她说几句话，跟以前动不动就批判这个，抱怨那个的状态，判若两人。
有一天傍晚，她们坐在公园草坪上，看小孩吹泡泡，明梓主动提及，外婆深叹一口气，说自己身体明显不如从前，没那么多力气了，再加上，明韬荣和赵懿华那两个贱人也闹翻了，她心中那口恶气也顺多了。
“您气顺了，我就不怕了。”明梓嘿嘿一笑，伸手接飘过来的泡泡，“我多陪您一段时间，享受一下祖孙情。”
外婆不满地“哼”一声：“你怕什么，我怎么着你了？”
明梓观察外婆的脸色，硬着头皮说真话：“怕您不高兴呗，您不高兴，您要骂人，我想多陪您几天，也顶不住压力呀。”
外婆顿时火了：“我想骂人？我不想开开心心过日子？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们一个两个都没良心。”
明梓赶紧安抚：“骂人好，能骂人说明您精神头好。”
整个秋天，明梓都和外婆住在一起。
陪伴外婆之余，处理一些必要的工作，偶尔和朋友们小聚，也碰见过穆时森，彼此都有些淡淡的，生分了。
深秋的一个周五下午，明梓在公司开会，收到穆时森发来的消息：【下午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见个面。】
二十分钟后，明梓开完会，下楼到马路对面的咖啡馆，穆时森已经等在那里。
明梓在他对面坐下：“你刚好路过这附近？”
穆时森：“我专门来的，到了才联系你。”
明梓无言。
她转头望向窗外，深秋的梧桐树一半金黄，一半橘红，风一吹，叶子飘然坠落。
穆时森搅动着咖啡，过了一会儿，问她工作怎样，生活怎样，再关心一下老人的身体健康，所有的场面话都说完了，真正想说的，都在埋在沉默之下。
咖啡喝完了，明梓说：“我回去了，公司同事晚上聚餐。”
穆时森点点头，看着她站起身，忽然，他问：“我们就这样了吗？”
明梓脚步顿住。
这段时间，她过着平静的生活，无悲无喜，没有期待，也不失望。她习惯于甚至喜欢这样的生活，越来越不愿意费心思考些什么。
冬天快来了，外婆的腿伤早已痊愈，精气神却没有恢复，话仍然很少，觉也少，比天醒的还早。
外婆的精气神仿佛落入了冬天。
她的心也像冬天似的，收敛的，安静的。
她说：“就这样吧。”
明梓离开咖啡馆，刚踏上马路，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明梓，你什么意思？”穆时森站在几步之外，看上去有些生气和激动。
明梓下意识看向一旁，她害怕众目睽睽，害怕被人看笑话，幸好也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
她站在马路边，风吹过来，扰动她的头发。
片刻后，她走回去，来到穆时森面前：“你问我要答案，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样，实在要说的话，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明梓的视线落在地面上，又抬起头看他一眼，他定定望着她，一言不发，她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入冬的时候，明梓离开了外婆家，到周末才来陪外婆吃顿饭。
到了那一天，外婆会特意买点菜回来，再把攒了一周的话跟她唠叨几句，听她讲讲外面的事情，日子就多了点新鲜感。
又一个周末，天气阴沉，天空浮着一团团灰色的云，像被水墨浸染过。
明梓上午十点就从家出来，去菜市场买了牛肉，准备带去给外婆做卤牛肉，再打点馅儿包饺子，刚要付钱，接到外婆的电话，问她有没有收着妈妈的照片。
明梓听出外婆的声音有点紧张，也跟着紧张起来，匆匆赶去外婆家，外婆顾不上跟她一起弄吃的，催着她赶快去找找妈妈的照片。
“昨晚我梦见你妈妈了，醒来心里慌得很，你去找找你妈妈的照片，拿来放在我这。”
当初，妈妈去世后，一切遗物都随着明洋留在了明家，这是外婆的决定，要替自己的孩子占着属于她们的地盘，不能让。明洋后来把妈妈的东西都放在了家里的一间储藏室里。
起初，明洋想占用家里最大的那间储藏室，被明梓劝阻，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到时候赵懿华说她们喧宾夺主，爸爸也不会站在她们这边，等矛盾激化，她又要像个卫士一样去吵架，她早就累了。
“外婆，把妈妈的东西都搬回来吧，她在那里可能并不安心。”
这次，外婆没有再说什么，没有再争什么。
-
午饭后，明梓开车去了明家。她有几个月没回来过，院子里的草已经枯了，有些地方露出光秃秃的草皮，像人斑秃的头顶，树上叶子也凋零，放眼看去，一片萧条冷清。
明书薇一个人在家，她挺着大肚子下楼来，每一步都显得笨重。
“你回来有事吗？”明书薇的抗拒、排斥就摆在脸上，似乎明梓回来露一面都嫌多。
明梓不理会她，径直往储藏室去。
在明洋收纳妈妈遗物的柜子里，没有找到妈妈的照片，她在房间里转一圈，打开每一个柜子，每一个抽屉，最后在一个柜子下面，看到了一本相册，相册的封面已经有些泛潮，她用手摩擦一遍，心里责怪明洋随便乱放，也怪自己不上心，这么久以来，都莫名其妙地抗拒来这个房间，更没有想过要把妈妈的遗物好好安放。
她给明洋发消息抱怨这件事，明洋马上气冲冲回复：我放的好好的，用防潮袋隔着都放在一个柜子里的，谁乱动了？！
明梓心里顿时像堵了一块湿抹布，梗的难受，又犯恶心。
正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跟明书薇对峙，抬头看见书柜隔层上躺着一张照片，落满了灰尘，而且，妈妈的两个眼睛都被人用圆珠笔乱涂了几笔。
明梓的大脑一下子就空掉了，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过了好一会儿，她下意识摩挲着照片，眼泪蓄满眼眶。她第一次痛恨自己不是个好女儿。
收好照片，擦掉眼泪，明梓走出储藏室，看到明书薇正靠在沙发上玩手机，她走过去扬起手，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
明书薇惊叫一声，本能用手一挡，手机丢了出去，她抬头一看，明梓站在她面前，眼神里充满鄙夷、厌恶和愤恨。
她挣扎着要站起身，明梓一把掐住她脖子，把她按回到沙发上。
“你动我母亲的遗物，乱画她的照片，侮辱她，你果然是下三滥教出来的狗东西。难怪这圈子里很多人瞧不上你，不仅仅是因为你任性，目中无人，是你的卑鄙龌龊下贱让人恶心。”
明书薇憋得脸通红，抓住她的手臂，踢打她。明梓又劈头盖脸还了她几巴掌，看她没有招架之力，才松开她。
“骂你几句，扇你耳光，算轻的，如果不是看在你怀孕的份上，我他妈掐不死你。”
明书薇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捂着喉咙，使劲咳嗽了一阵，争辩道：“什么照片我根本不知道，你今天无缘无故打我，你给我等着，你看我不弄死你。”
明梓猛然大吼：“你敢发誓吗？！如果是你做的，你，你妈，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全都不得好死。”
“你们都死了，我们也不死！”明书薇冲着明梓咆哮，如厉鬼一般，她弯下腰，使出最大的力气，咬牙切齿，“你们都死了，我们都不会死。你妈死了，我妈就是明家真正的女主人，你和明洋都死了，我就是明家唯一的女儿。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啊！去啊……”
明梓震惊极了，像看魔鬼一样看着明书薇。
她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明书薇。她认识的明书薇，被惯坏了，自私任性，为所欲为，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还如此恶毒，光是看她和明洋不顺眼，故意找茬还不够，还恨不得赶尽杀绝，要了她们的命。
她明书薇想当唯一的女儿，其他女儿就该去死。她是一个人，别人在她眼里，连个人都不算，可以随便践踏，随意除掉。
巨大的愤怒充满胸腔，明梓冷声道：“你想当唯一，你想当公主，高高在上，可惜你越想这样，你越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肮脏恶心。
“还有，你要当什么唯一的女儿，跟我们说不着，你应该去找你爸你妈，尤其是你妈，你已经是她唯一的女儿了，她也不见得管你死活，你冲我们这些外人撒气，你简直脑子有病。”
明梓不愿再纠缠，拿好东西，转身就走。
忽然，听见明书薇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你先别走，我肚子……啊……”
明梓停住脚步，转头看去。
明书薇倒吸着凉气，慢慢滑坐到地上：“我肚子疼，你……帮我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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