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边沐彻夜未眠。
他蜷缩在客厅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睛死死盯着窗外墨色的天空，等待着黎明一丝一缕地艰难渗透进来。
陆诙那微弱而恐惧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我可能……听到了一些……还……还录了一点……东西……”
“我很害怕……”
希望像一簇极其微弱的火苗，在无边的黑暗和寒风中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他害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害怕陆诙临时反悔，害怕那所谓的“一点东西”根本毫无价值。
但同时，一种近乎痉挛的紧张和期待攫住了他。
这是他奔波挣扎这么多天以来，得到的唯一一个明确的、可能指向真相的回应，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对抗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疲惫和绝望。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他一遍遍地在脑中预演着见面可能发生的情况，设想着每一种可能，以及该如何应对，他必须冷静，必须谨慎，不能再吓跑这个可能是唯一愿意透露一丝真相的年轻人。
下午三点。
陆诙说的那个地址——一个位于老城区、人流稀少的街心公园。
边沐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他选择了一个相对隐蔽、却能观察到公园入口的长椅坐下。
雨水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空气湿冷，公园里只有几个老人慢悠悠地散步，还有一个穿着工装、像是在附近休息的环卫工人。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入口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擂动，几乎能听到那“咚咚”的声响。
两点五十八分。
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瘦小身影出现在公园入口，显得格外警惕和紧张。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脚步迟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是陆诙！
边沐立刻认出了那双即使被帽檐遮挡、也难掩惊慌的眼睛，他强压下立刻冲过去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朝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确保对方能看见自己，但又不会显得过于急切。
陆诙也看到了他，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站在原地，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边沐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传达出安抚和保证，而不是压迫和急切。
漫长的十几秒后，陆诙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低着头，快步走了过来。
他始终不敢完全抬起头看边沐。
“边……边先生……”他的声音隔着口罩，闷闷的，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这里不太方便，去那边角落可以吗？”边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指了指公园更深处一个被树丛半包围着的僻静角落。
陆诙紧张地点点头，双手紧紧插在口袋里。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角落。
这里几乎没有其他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刚一站定，陆诙就迫不及待地、几乎是抢着开口，声音又急又低，带着哭腔：“边先生！东西我可以给你！但是求求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是我给的！我真的……我真的惹不起他们！我会没命的！”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我保证！”边沐立刻斩钉截铁地回应，眼神无比认真和恳切，“陆诙，我用我的一切向你保证！我只要真相，绝不会透露你的任何信息！你相信我！”
他看着眼前这个吓得几乎要缩起来的年轻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有同情，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
他们都是被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卷入漩涡的小人物，一个失去了生命和最爱，一个则背负着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
陆诙似乎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些可信的东西，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点，但眼神里的恐惧并未消退，他颤抖着手，从连帽衫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便携录音笔，看起来有些旧了。
“那天……”陆诙的声音依旧发颤，语速很快，仿佛想尽快说完尽快离开，“李导……他让我去休息室送一瓶醒酒药……我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里面有争吵声，还有……于数哥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很痛苦……”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我……我没敢进去……当时吓坏了……下意识地……就按了录音笔……我只录了一小段……后面听到好像有东西摔倒的声音……还有……还有李导骂人的声音……我就更害怕了……赶紧跑掉了……”
他把那个包裹严实的录音笔塞到边沐手里，像是塞过一个滚烫的山芋，手指冰凉。
“后来……后来就听说出事了……我吓死了……一直不敢说……也不敢听里面到底录了什么……”陆诙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于数哥……他是个好人……对谁都很好……我不相信是意外……可是……可是我……”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惊恐地摇着头。
边沐紧紧攥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感觉它重逾千斤，几乎要烫伤他的手掌。
这里面，可能记录着他小鱼最后时刻的声音，可能藏着揭开真相的关键！
他的心脏狂跳，血液奔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催促他立刻打开听一听。
但他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他看着吓得魂不守舍的陆诙，郑重地将录音笔收进口袋最深处。
“陆诙，”边沐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感激，甚至带着一丝敬意，“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相信我，谢谢你还小鱼一个公道的机会，这份恩情，我边沐永世不忘。”
他朝着陆诙，深深地鞠了一躬。
陆诙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慌忙摆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别……边先生……你别这样……我……我只是……心里过不去……于数哥他……”
“快走吧。”边沐直起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别再联系我，也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保护好自己。”
陆诙用力地点点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眼泪，压低了帽檐，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快步离开，很快消失在公园的另一个出口。
边沐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感受着口袋里那支录音笔坚硬的轮廓，仿佛能感觉到它正在散发着微弱却灼人的热量。
微光。
这真的是黑暗中透进来的第一缕微光。
但这光也无比脆弱，可能随时被更大的黑暗吞噬。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他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才能聆听这里面可能存在的、残酷的真相。
他快步离开公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几条路，确认没有人跟踪后，才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离家很远的、他以前常去的旧书店的地址。
那里有提供给人安静阅读的隔间。
坐在出租车后座，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手指始终紧紧按着口袋里的录音笔。
身体的疲惫依旧沉重，但一种新的、尖锐的紧张感取代了之前的麻木和绝望。
他即将触碰到的，可能是小鱼最后时刻的痛苦和挣扎。
这个认知让他心如刀绞，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去面对。
旧书店到了。
边沐付了钱，快步走进店里熟悉的、带着陈旧纸张和油墨味道的环境，他跟老板点了点头，要了一个最里面的小隔间。
反锁好隔间的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头顶一盏昏暗的灯光。
他坐下来，手心里全是冷汗，做了几次深呼吸，他才颤抖着拿出那个塑料袋，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那支黑色的录音笔。
按键很小，他的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
按了几次，才终于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
先是几秒嘈杂的电流声和环境噪音，隐约能听到远处宴会厅模糊的音乐和谈笑声。
然后，一个清晰些的、带着明显醉意和不容置疑的强势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油腻感——是李明博！
【“……别给脸不要脸，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跟着我，资源、名气，要什么有什么……”】
边沐的呼吸猛地一窒！手指死死抠住了桌沿。
接着，是一个虚弱却异常愤怒和坚定的声音，虽然因为药效和距离有些模糊，但边沐瞬间就认了出来——是他的小鱼！
【“滚开！”】
然后是挣扎的声音，东西被碰倒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声。
李明博恶狠狠的咒骂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戏子！”】
更激烈的挣扎声，于数痛苦而愤怒的嘶吼：【“混蛋！畜生！放开我！”】
短暂的寂静后，是李明博一声吃痛的惊呼：【“妈的！”】接着是更疯狂的咒骂和威胁：【“给你脸了是不是？！”】
录音里传来窒息般的、艰难的喘息声，还有于数微弱却拼尽全力的反抗声。
边沐的心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仿佛能看到他那骄傲的、宁折不弯的小鱼，是如何在药力和暴力的双重折磨下，绝望地挣扎！
然后，是一阵更加混乱的扭打声，东西摔落的声音（很可能是果盘和小刀），李明博惊恐的喊声：【“你敢动刀？！”】
紧接着，是身体撞击的闷响，重物倒地的声音，以及……
一段短暂却令人窒息的死寂。
之后，响起了李明博明显慌了神、带着极大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般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些，但却被录音笔清晰地捕捉到了：
【“死了？……怎么……怎么就死了？……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妈的……是意外……对！是意外！他自己撞上来的！……”】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
显然是陆诙在当时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停止了录音并逃离了现场。
隔间里死一般寂静。
边沐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录音笔里传出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凌迟！他清晰地听到了小鱼最后的挣扎、愤怒和痛苦，听到了那个畜生是如何施暴、威胁，最后又如何惊慌失措地试图将谋杀定义为意外！
无边的怒火和恨意，如同岩浆般瞬间喷涌，几乎要烧毁他的理智！
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到李明博，将他千刀万剐！
但同时，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悲痛也席卷而来。
他的小鱼，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经历了那样的恐惧和痛苦……而他，却不在他身边……
“啊——”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终于从他喉咙里破碎地溢出，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面前的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节瞬间红肿破裂，渗出血丝。
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那录音里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荡，带来灭顶般的痛苦和愤怒。
他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泪水，似乎都在之前的绝望中流干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但那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冰冷而坚定的火焰。
证据。
这就是证据！
虽然不完整，但它清晰地记录了部分冲突过程，记录了李明博的暴行，更记录了他事后试图掩盖罪行的自言自语！
这不再是他的凭空猜测和绝望控诉！这是铁证！
他小心翼翼地将录音笔重新包裹好，贴身放进口袋，如同护着这世间最珍贵的、也是最能撕裂他的东西。
他走出隔间，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却冷冽如刀。
微光已经抓住。
接下来，他要让这微光，变成烧毁一切黑暗和罪恶的。
——燎原之火。
第一步，是让这份证据，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他需要更专业的人来处理它，需要让它成为法庭上最有力的武器。
他的觅证之路，终于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
尽管这一步，是用聆听小鱼最后的痛苦换来的。
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鲜血淋漓。
但他，绝不会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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