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不久，云雁丘主动找叶盈盈的次数变多了。
有一回，晨雾朦胧之时，他带着叶盈盈穿过沾满露水的青石板小径，来到翠绿欲滴的茶园。层层叠叠的茶树沿着山势蜿蜒而上，嫩绿的新芽上缀满了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微风拂过，带着清冽的草木香气。没等叶盈盈深吸一口这清新的气息，云雁丘便递给她一个竹篮，示意她跟着自己采茶。
“照着我的做。”他示范着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茶芽的根部，手腕一抬，一片完整的嫩芽便落入篮中。“要这样。”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不能用力，否则会掐坏。”
叶盈盈学着他的样子伸手，却总是控制不好力道。第三次把嫩芽捏碎时，她懊恼地皱起鼻子。忽然，一阵温热从背后靠近——云雁丘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右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手放松。”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丝毫没觉得这样的距离有何不妥。叶盈盈的指尖紧张得微微发抖，鼻间全是身后之人衣襟上清淡的松木香。
那只修长的手带着她轻轻掐下一片完整的茶芽后便退开了，叶盈盈时不时偷瞄云雁丘的侧脸，阳光洒在其上，照亮了一抹可疑的红色。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默契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谁也没有多说什么。直到她第五次把芽掐坏时，云雁丘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叶盈盈涨红了脸。
“没什么。”他弯腰捡起她脚边散落的茶叶，“差不多够了，回去吧。”
回到小院已是晌午。云雁丘将新摘的茶叶处理完，又在院里支起茶炉煮水。叶盈盈托着下巴盯着他看，发现他今天一如既往穿了件白色的长袍，只不过将袖口挽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喜欢浓些还是淡些？”云雁丘突然抬头问道。
叶盈盈正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发呆，闻言脱口而出：“你煮的都好。”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虽然以前经常这么调戏他，可如今的叶盈盈只觉得慌乱。
云雁丘的动作顿了顿，吓得她赶紧找补，说出嘴的话却不成句子：“我是说……呃、那个……"
茶汤倾入瓷盏的声音格外清晰，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云雁丘白皙的手指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晕。他默不作声将茶盏推到叶盈盈面前，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尝尝，小心烫。”他低声道，声音有些喑哑。
叶盈盈捧起茶盏，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茶香在唇齿间蔓延，没有丝毫苦涩，带着一丝意外的清爽，回甘无穷。
“好喝吗？”云雁丘问。
叶盈盈抬头，发现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专注得让她心尖发颤。水雾在二人之间蒸腾，柔和了他的眉眼。
“嗯。”她轻轻点头，这一次的笑容没有半分伪装，“特别好喝。”
玄明山终年飘雪，地上的积雪只多不少。叶盈盈并不太适应这里的寒冷，于是便总缠着云雁丘讨热茶喝。她本想帮着采茶来报答，可这玄明山里的茶叶甚是娇贵，她跟着云雁丘采了几次都没能采下几片完整的叶芽。
叶盈盈不好意思继续帮倒忙了，眼珠子一转，想了个新法子。
那日天还没亮，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时按捺不住，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她裹紧衣衫，眼角带着几点零星的睡意，嘴上却已扬起狡黠的弧度。推开房门的瞬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冻得她一哆嗦。昨夜的新雪积了半尺厚，踩上去发出细密的声响。
云雁丘的屋前一片静谧。叶盈盈蹑手蹑脚地蹲在他屋门前，伸手开始揉捏地上的积雪。指尖很快变得通红，她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给雪人塑形。
天光渐亮时，叶盈盈端详着她的成品，不禁捂嘴偷笑，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氤氲成雾。她正要退回屋内，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响动，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屑，她连滚带爬地钻回屋子，又悄悄倚在窗角，透过窗缝偷看。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叶盈盈屏住了呼吸。云雁丘一如既往地身着月白色长衫，发梢还带着几分蒸腾的湿气。他迈出门槛的脚步骤然停住，目光落在门前的雪人身上。
这雪人憨态可掬，头上还顶了片翠绿的树叶。他驻足看了许久，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
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闷响，云雁丘循声望去，目光落在叶盈盈紧闭的房门上。
屋里的人瞬间像被抓包的贼一般，慌乱地在门后缩成了一团。她听见布料摩擦的细响逐渐逼近，叶盈盈的心脏怦怦直跳。脚步声在门前停下，却迟迟没有动静。她咬着唇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将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雪地上两行清晰的脚印蜿蜒至竹林深处。叶盈盈失落地踢了踢门槛，忽然发现窗台上多了一抹莹白。那东西小小的，凑近一看，竟是个巴掌大的雪人。这雪人头上也顶着一片绿叶，只是比起她堆的大家伙，这叶子落在它头上更像顶宽帽。
叶盈盈拾起叶子，发现这就是她挑来放在大雪人头上的那片，上面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她拿在手中转了转，又瞥见上面有被晨露晕染开的墨迹。
叶盈盈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辨认，只见背面印着几个小字：“赏雪否？”
檐下的冰凌突然断裂，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枝头宿眠的鸟雀。叶盈盈抬头望去，只见云雁丘正立在竹林边，晨光穿过纷扬的雪花，在他肩头洒落细碎的金粉。
新雪无声地覆盖了地上的脚印，却掩不住两道越靠越近的影子。当两人面对面看清了对方眸中的倒影时，最动人的雪景已不在天地之间。
如今想来，她对云雁丘的情愫正是从那时起变得复杂难言。一方面，她愈发沉醉于这个看似不染凡尘、实则鲜活生动的男子；另一方面，夺取罗刹玉的执念仍如悬顶之剑，每每嗅到他衣襟间清冷的雪松气息而心生眷恋时，那念头便如冰水浇头，令她骤然清醒。
而今虽不必再为此挣扎，但叶盈盈心底却仍萦绕着不安——这里再逼真也是幻境，就这样沉溺其中当真无妨么？更何况，这幻境的尽头，是她的死亡……
茶炉咕嘟作响，蒸腾的水汽在她失神的眼眸前织出迷离的纱幕。云雁丘执起素陶茶壶，将澄碧茶汤倒入她面前的茶盏：“尝尝。”
叶盈盈浅酌一口，茶香清冽如雪后初霁，入口却泛起意想不到的甘甜。“翠雪茶？”她脱口而出后立即抿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盏沿温热的釉面。
“新茶，还没名字。”云雁丘执盏的手微微一顿，“不过你起的这个名字，倒也不错。”
“我随口瞎说的。”叶盈盈尴尬地垂首轻啜，任由温热的雾气濡湿了睫毛。
“那又无妨。”他声音轻得像雪落竹梢，“还是说这名字另有所属了？”
“没有。”她急切地否认，低下头紧盯着盏中晃动的涟漪，“就叫这个吧……”
叶盈盈沉默的样子有些反常，云雁丘眸光微沉：“你要回去了？”
“什么？”
“何时动身？”他指尖轻抚盏沿，积雪从檐角簌簌落下。
“我还没说要走呢！”茶盏与木桌相碰发出脆响，“你不想我待在这儿吗？”
“想。”他睫上落着未化的雪粒，“但你的心思..并不在我这儿。”
又一片雪花落在云雁丘的睫间，他没有拂去，只是静静望着叶盈盈，目光沉静得像深潭。这种洞悉一切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每次她说谎时，他都会这样看着自己，直到她溃不成军。
“在你心里，罗刹玉也好，鬼算子也罢，其实都比我重要得多吧？”
“我……”她一时恍惚，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幻影还是真实。她的目光忽然触及他袖口凝结的冰碴——那是今晨他们堆雪人时沾染的痕迹。
他也会这么想吗？不对，他合该这么想的。明明说好要陪他回玄明山的，可我还是失信了……愧疚像藤蔓般疯狂生长，绞紧了她的心脏。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茶汤里晃动的倒影恰如她纷乱的心绪。她眼睁睁看着云雁丘眸中的光渐渐黯淡，如同暮色吞没最后一片雪原。
茶炉沸腾的声响震耳欲聋，叶盈盈忽然记起，过去的确曾有过这么一幕，云雁丘发现她心不在焉的敷衍，而自己的含糊其辞惹得他更加生气，那时他质问的话语犹在耳畔：“若都是些虚情假意，还是请回吧。”
水汽氤氲中，云雁丘起身欲离的背影与记忆重叠。叶盈盈骤然惊醒：原来她每一次自以为是的抉择，都在他心口刻下新的伤痕。
叶盈盈猛地站起身，茶盏被衣袖带翻，在桌上滚出清越的长鸣。
不能再让他等了——她抬眸，眼里展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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