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其骏可真敢下死手。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哥下位,他们杜家上位,自然要不留余地抹黑大哥。
杜其骏逼他指认大哥的罪行,什么卖官鬻爵、中饱私囊、任人唯亲、奢靡享乐。这些在位时约定俗成、下位时一并清算的错误,套在任何一位官员身上都适用。大哥落败,自然也少不了人反水指控,可送上门的证人杜其骏不要,偏偏跑到牢里来逼迫他。
“你认不认?”
“我……不认。”
“不认就好。”
杜其骏愉悦地咧嘴大笑,猛然将刘珉之的头按进水缸里,对方瘦弱的胳膊垂死扑棱几下,水面冒出大大小小不均匀的气泡,杜其骏胳膊发力,紧绷着维系这份愉悦。
等他求生的力道微弱下来,杜其骏大发慈悲,钳住他的后脑勺提起,他像只风箱一样拼命喘气,呼吸在肺里漏了风,撕裂、闭合、撕裂、闭合……
“还是不认吗?”
杜其骏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怎么会这么热烈、这么欢快,上次发出这种声音时,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不认。”
杜其骏咧开嘴角。
半个时辰后,刘珉之被拖进禁闭室。
最后一线微光消失,刘珉之掉进漆黑的暗夜。
他身上的伤口很疼,疼到后面突然麻木,变成蚂蚁啃噬的酸胀,他贴趴在地面,广袤的凉意安抚着他的悲痛,像葬身之地,像归家之所。
他回忆着自己平凡寡淡的一生。传统崩塌的童年,意气用事的青年,还没启航的事业,还有……乱七八糟的爱情。
家里怎么样了?
他们一定吓坏了。
冬日的阳光是冷静而疏离的,但刘珉之依旧被这一扇阳光烫伤,飞快地躲到角落,用僵硬的手掌护住眼睛。
“……二少爷。”
一个苍老的、悲戚的声音。
刘珉之半眯着眼睛,去找发出声音的老人。
“钱管家?你没事吧。”
他大喜过望,飞扑过去抱住老人,又强压下自己的开心,紧张道。
“你怎么来了?我大哥有消息了吗?我父亲怎么样?”
钱管家颤颤巍巍地扶住他。
“大少爷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真的?”刘珉之大喜过望,“太好了!”
钱管家带来的下人帮刘珉之披上暖和的棉衣,守卫们恭恭敬敬送他们离开。
刘珉之又急道:“我父亲呢?”
钱管家眼神闪躲。
“二少爷,咱们先回去,我慢慢和你讲。”
原来刘琼越并未遭遇不测,西北情势几番扭转,刘琼越身为坚定的保蒋派,在赤白两部左右逢源,竟得了长官青眼,被留在了权力中心。
因前阵局势尚不明朗,刘琼越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多嘴一个字。谁知军务部的人见别人都回到漳县就他没回来,还以为他已折戟沉沙,迫不及待对他清算,才导致刘家一场无妄之灾。
“过去就好。”
得知大哥没事,刘珉之长舒一口气。
“父亲肯定很高兴。”
钱管家面露难色,刘珉之终于琢磨出不对劲来。
“怎么了?我父亲出什么事了?”
钱管家闭上眼睛,唉声道:“二少爷,您回去自个儿看吧。”
刘珉之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可他不敢细想,两人的车夫停在刘府门前,和另外几个歇脚的同行并排。刘府很久没这么热闹,客人零星下车,几个世交叔伯认出狼狈的刘珉之,满脸悲痛地问好。
刘珉之眼前一黑,不管不顾地冲进大门。
“二少爷?”
“是二少爷!”
“让开!”
刘珉之怒吼。
“是!是……”
刘伯参先前叫下人种的两株梅花已开了,梅花雪白,安静地伫立在窗边。
正厅里一群裹的严严实实的老头儿,老的几乎要生霉菌。热茶的白烟袅袅,交互着陈年的病菌,老头儿们聚在一起,唏嘘地驱寒叹气。
“二、二少爷。”
正在待客的王桂英最先注意到他,先是惊异于他枯槁的容色,后又露出为难的神情。
“你……你回来了。”
几个熟人站起来拱手打招呼,刘珉之置若罔闻,呆呆向前移动脚步。
正厅中央,横着一口偌大的棺材。
人死后停灵七天,棺椁并未钉合,刘珉之将尸体头上的白布掀开,露出一张青黑可怖的脸。这张脸实在太丑陋太陌生,几乎让他无法联想到父亲。
刘珉之吓得往后跌一大跤。
“二少爷。”
王桂英搀扶住她,却被狠狠甩开。
刘珉之痴傻道:“怎么会……”
王桂英咬着干燥破皮的嘴唇,不知从何说起。
“你先前不是说,父亲近日的身子不错吗?”
王桂英难堪地白了脸。
“怎么会这样……”
“二少爷,节哀顺变,”钱管家紧跟着来到正厅,先朝众宾客拱一圈儿手,紧接着劝解刘珉之,“老爷大限已至,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胡说!”
刘珉之怒吼,他神色太癫狂,叫人心惊。
“二少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先回屋……”
“放开我!”
刘珉之再次甩开试图近身的王桂英,这次力道更大,叫她直接跌在地上。
“二少爷!”
刘珉之才出手,马上就后悔了。可众人责备的目光叫他撂不下面子认错。正在墙角吃茶的王俭见妹妹受了欺负,一口茶水吐出来,跑来将妹妹扶起。
“我呸!你这人真不是东西!”
王俭那口硬憋下的气再也憋不住了,叉腰踮脚吐起沫子。
“你老爹自个儿没阳寿,你还能怪到别人身上?”
“你!”
刘珉之哪经得起激怒,抄起拳头砸向王俭。
王俭早受够这份鸟气,要不是妹妹硬要留在这,他早偷东西跑路了!
这姓刘的正虚弱,他正好出口恶气,变抄起袖子迎上去。
眼看两边要大动干戈,周围人连忙上前拉架。
王桂英使劲拉住王俭衣服打他:“你别说了!”
“我就要说!他这少爷做的真金贵,一句实话都听不得?”王俭越说越气,“他有做过一件好事吗?妹子,咱不当他家这个受气媳妇了!姓刘的,我实话告诉你,你爹就是被你害死的!”
刘珉之如遭雷击。
“什么!”
王桂英急的直跳脚:“你别听他乱讲!”
刘珉之哪里听得进去,疯癫地扑向王俭:“你说清楚!”
“说清楚就说清楚!”
王俭面露不屑。
“你爹是担心你在牢里被人打死,硬要爬起来去给你求情,这才发现刘家完了,他是被你气死的!”
惊雷落下,刘珉之浑身被抽干力气,跌坐在地。
王桂英终于把王俭赶出正厅,对方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可刘珉之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因为我……是因为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王桂英焦急地摸着他的脸,试图唤回他的神志,“你别听我哥胡说。”
“胡说?”
“对,胡说的,都是胡说的。”
刘珉之的眼睛慢慢聚焦,焦点处出现一个圆脸弯眉的女人,她如泣如诉地看着自己,和那天在监狱里探望自己的模样重合。
“我不是告诉你,千万要瞒着爹吗?”
“……什么?”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外面的事不许叫爹知道吗?”
圆脸女人的表情乍然凝固下来,眼睛里熄了灯,变成两颗浑浊的死鱼珠子,她苍白起皮的嘴张开几次,又无奈地合上,到底没吐出一个字来。
钱管家将众宾客带到偏殿休息,正厅一片狼藉,只剩两人跌坐在棺材边上,两人的距离明明很近,却像隔着一道天堑。
钱管家认命地将两位年轻人扶起,劝说男人道:“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好在大少爷马上就回来了,老夫人身体不好,府里上下都是二奶奶在操持。二少爷,你别再生事了。”
刘珉之停下里,定定看着家:“我生事?”
钱管家暗道不好,打了自己一下嘴巴:“怪我,我说错话了。”
王桂英怔怔立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钱管家左看右看,一拍脑门。
“二少爷身上还有伤呐,先回房歇着,我叫人去请医生。”
王桂英听到他身上有伤,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却仿佛又被眼前的男人刺痛。她的目光迅速缩回,落到地上。
钱管家半哄半骗将刘珉之带回房间,房门一合,钱管家又叹一口气,这一天下来,他不知该老几岁。
“你真的,不应该怪二奶奶。”
钱管家坐在床边,将近日的事和他细细道来。
刘珉之听到一队人马围困刘府,竟被王桂英单枪匹马化解,惊得瞪大眼睛。
钱管家赞叹:“二奶奶真是位能人。”
“至于你的事,也不是二奶奶说的,是老爷自己发现的。”
刘伯参不傻,漳县出了这么大动静,瞒不过他。
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静过完人生的最后时刻。可没到想两个儿子接连出事,他再也忍受不了,要拼死保住小儿子的命。
他在漳县混了一辈子,他出马,总能得到三分薄面。
不过这三分薄面最后也没用上,大儿子的好消息在最后一刻赶到,刘伯参欣慰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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