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
日头依旧有些烈,季然直挺挺地跪在天井的青石板上,面前,祠堂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幽深阴凉,与外头的灼热判若两个世界。
不知过去了几个小时,蓦然间,几点稀稀拉拉的秋雨落下,打在她的肩头、发梢。
天色终于暗沉了一些,不再灼目。
季然的膝盖骨已经麻木,被地砖吸去了所有知觉。
身后的长廊里,佣人们端着供奉祖先的贡品穿梭而过,点亮祠堂的灯,一盏接一盏,将昏黄的光投在她苍白不耐的脸上。
“四小姐又跪着。”有人低声嘀咕,却没有多看一眼。
对他们来说,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前些年每隔一段时间这天井里总要上演这么一回,有时候是大少爷,有时候二小姐、三小姐,小少爷……
四小姐跪的次数倒是少见,偏生这一回是跪得最久的一次了。
从清晨老爷子起身练太极,到祠堂灯火亮起,准备团圆饭,她仍旧跪在原处,纹丝未动。
蓦地,一个玻璃珠子弹到了季然的后脑勺。
珠子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啪嗒、哒哒哒哒哒哒……”的清脆声响,停在季然低垂的视线里。
她听见身后季锦玮毫不掩饰的窃笑,一旁的季文琪低声劝阻:“小玮,别胡闹……”
被宠坏的少年十岁了,是二伯父那个养在外头,年前才认回来的私生子,正仗着初来乍到的那点宠爱,肆无忌惮地挑衅。
堂姐季文琪——大伯父那个一般只在年节露面的私生女。
季家孙辈四个女孩,季然应该是打小最听话懂事的那个,父母早逝,她在老宅规行矩步,寒暑假去远城的外公外婆家喘口气。
今年不知怎么地,突然就要被罚跪祠堂了。
季锦玮笑得很开心,三两步窜进祠堂,拿起了老爷子放在那里训话用的藤鞭。
他像模像样地甩了甩,哼道:“季然,让你不听话,让你调皮捣蛋,让你不写作业。”
他一边学着大人的腔调斥骂,一边耀武扬威地走到她身侧,挥手便将鞭子抽落。
季然耐心性子深呼一口气,倏地抬手,精准无误地攥住了鞭梢!
季锦玮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试图拽回鞭子,藤鞭却在季然手中纹丝不动。
她缓缓侧过头,眼神空洞疲倦,“还玩吗?”
季锦玮丝毫不畏惧季然,使劲挣扎,脸憋得通红。
“你放开!”他尖叫。
积压了一天的怒火与屈辱,在此刻寻到了缝隙。
季然就着他挣扎的力道向前一送,季锦玮顿时踉跄着倒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他不服气地抓起地上的藤鞭朝季然扔去!
见她只是冷冷瞥来一眼,季锦玮愈发气恼,坐在地上用手指着她骂道:“哼!我妈说得对,季家就你最不用讨好!我才不稀罕讨好你!活该你跪祠堂!没教养的东西!怪不得你爸妈——”
季然捡起藤鞭,用尽浑身的力气,带着风声,狠狠劈在他身旁的地面——啪!
一声脆响,鞭稍扫到天井水渠边缘,水花四溅。
十岁的小少爷被这突如其来的狠厉吓得浑身一僵,呆愣几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天喊地,季然更加心烦。
她也就吃了个早饭,又顶着烈日跪了一整天,好不容易飘了几滴雨下来,她的心情缓和了一些,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非要来招惹她。
季然也不想跪了,装模作样一整天了,也没见老爷子心疼半分,就连季文琪都回来吃饭了,依旧无人想起天井里还跪着个人。
她撑起身子慢慢起身,膝盖骨无力,身后季文琪还在低声安慰着季锦玮。
季然抬手唤来佣人,“麻烦扶我一下。”
佣人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匆匆跑过去搀扶住她。
沿着回廊没走几步,季然停了下来。
廊上已经起了灯,她不再勉强自己,直接就着长廊的木质栏杆坐下,一言不发地掀起了自己的裤腿,膝盖处一片骇人的青紫。
这时,季文琪已经牵着季锦玮出来了。
季锦玮还憋着一股气没发泄完,红着眼小跑到季然面前正要开口嘲笑,冷不丁回廊那头出现了两道身影。
季文琪抬眸柔声喊道:“大哥,贺大哥。”
大哥是季锦琛,贺大哥又是谁?
季然也顺着看过去,那人身形挺拔,廊下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季锦琛走近,视线在她膝盖上一掠而过,“去房间收拾一下吧,能出来吃饭就出来吃,要是站不了,就让李嫂给你送房间去。”
季家的孩子对于罚站和罚跪向来是家常便饭,这么一点小伤,在季锦琛眼里不是什么大事。
小崽子季锦玮碍于季锦琛的出现,也不敢多加放肆了,沿着长廊自己先消失不见了。
一旁的季文琪这才贴心地坐到季然身边,“小然,我扶你回房间吧。”
季然笑了笑,摇头拒绝,“谢谢,我暂时不回房间,今日是十五,我想在这赏月。”说着,又对一旁的佣人道,“麻烦你叫厨房把我的晚饭送到这里来吧。”
季锦琛听完,也没多说,转身往走廊尽头走去,与那边的人汇合。
贺云卓稍稍多看了一眼,不紧不慢道:“你们季家,管得挺严。”
季锦琛带着他往深处走,“是,爷爷很严厉,家里的孩子都怕他,季然还算是听话的,受罚少,季蕾和季薇就不一样了,小时候受罚多,但也更出色。无论相貌还是才华,她们两个都是最拔尖的。”
他开始不动神色地介绍起自己另外两个堂妹来,贺云卓心知肚明。中秋节请他来季家吃饭,用意再明显不过。
季家的几个孙女,都到了年纪。家里让他早早赴约,意思更是昭然若揭:在季家次子的两个女儿中,挑一个就行了。
季家共有四个孙女,大孙女季文琪出身在外,四孙女季然无父无母。
真正被季家寄予厚望的是二孙女季薇和三孙女季蕾,她们有个亲舅舅前几年北上了,也坐到了不错的位置。
他下午刚到季家时,只有季文琪跟着长辈出面招待。季家园子倒是修得极好,听说是请了苏州的匠人来打理的,白墙黛瓦,曲径通幽,回廊九转,景致层层叠叠,一步一景。
他婉拒了季文琪的陪同,独自沿着回廊漫步,那儿有座六角凉亭,亭边种着几丛翠竹,风过时飒飒作响,他多停留了片刻,无意间看见了那位四小姐——季然。
那时她正跪在天井里,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
没想到这天都黑了,她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佣人搀扶着她,好一会儿都迈不开步子。
有意思的是,跪了一天的她甩鞭子的力道居然如此精准,吓得那季家私生子哇哇大哭,看来这位四小姐从小就对季老爷子那一套了如指掌,连惩戒别人的手法都学得一清二楚。
季文琪是季锦琛同父异母的妹妹,一路都跟在季锦琛后面,只不过她在季家的身份有些尴尬,就如刚刚他们聊到的受罚,也是没有她的份。
晚饭的时候,贺云卓的父母贺致远和朱冰安也来了。
一直到离席,朱冰安才在车上和丈夫说道:“云卓这一去就是三四年,找的姑娘性格一定要好,既能照顾他的起居,品性也合他的脾气。身家清白,心思纯正。国外那些环境……可别让他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
贺致远沉吟片刻,淡然道:“季家的不合适,还有周家的,不着急。”
在朱冰安看来,季家那两个姑娘骨子里都带着一股清高气,都与她那个同样心高气傲的儿子不甚相配。
不怪他们做父母的思虑过度,这几年圈子里出国的孩子不少,但真正踏实求学的却是凤毛麟角。更不乏有人在外染上恶习,或是领回身份不明的女友乃至私生子;更有甚者,结交了背景复杂的对象,惹出天大的麻烦,最后家里不得不耗费上亿资财去填补窟窿,都难以彻底收拾残局……
前车之鉴太多,由不得朱冰安不为此悬心。
贺云卓没有跟父母回去,季锦琛邀请他出去玩,中秋佳节,宁城政府在临海区域专门划出了一片开阔的沙滩,特许市民燃放烟花。
季锦琛今年二十五,长贺云卓两岁。圈子拢共就这么大,各类场合总能碰面,一来二去便也算相熟。
季锦琛打电话叫上了自己的女朋友韩菱,两人已经谈了一年的恋爱,如果顺利的话,这两年就要结婚了。
季文琪知趣没有跟在季锦琛身后,而是自己打车回去和妈妈的房子里。
季然洗完澡躺在床上发呆,方宇飞上楼来敲她的房门。
她慢慢挪过去开门,探出脑袋,“干嘛?”
方宇飞低眸瞥向她的涂满药膏的膝盖,“这么严重?至于吗?真的跪了一整天啊?”
季然让开门,双手攀在他手臂上,“扶我去沙发吧。”
方宇飞撑着她进去,说道:“你今晚没出来吃饭,你都没有看见外公脸色有多难看?”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季然听出了意味。
她用一句话概括:“所以是贺家来季家给儿子找保姆来了?”
方宇飞竖起了大拇指,“说对了,不过应该是没看上,贺家祖上可是出过□□家的家族,季蕾和季薇太端架子了,二舅妈非要叫她们迟到,表现得太矜持。”
季然呵呵一笑,“二伯母这是报复爷爷呢,谁让他同意季锦玮搬回老宅住的,落了二伯母的面子。”
大伯父至今仍与初恋纠缠不清,生下了季文琪。
二伯父呢,前几年一直都是安分守己,偏偏去年突然冒出来一个已经9岁的私生子,老爷子还拍板决定带回家养着。
本来季家三个儿媳妇,二伯母最风光体面了。
而她的父母早年死在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里,连个真相都没留下。
方宇飞瞧着她骤然低落的眉眼,唇角一扬:“出去转转?散散心。”
“去哪儿?我这半残着呢。”
“去年季锦琛用的轮椅呢?我给你找出来,我推你出去玩。”
季家每隔段时间就有人跪到腿残,轮椅是常备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