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十一月进入这家公司三个月来,她都独自坐在食堂最后面一排的最靠角落的那张桌子。整个公司的生产部都是同一时间吃饭,休息时间也是固定的,人又很多,离下班还有一两分钟的时间,那些人就跟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地跑去打卡机那里等着,屏幕上刚刚跳到十一点半不到一秒,就有手指伸到感应区,有时前面的人慢了一两秒没反应过来就能听到后面的人在那里破口大骂起哄让其先到一边去。打完卡这些人又一窝蜂地小跑到食堂,等着打菜大妈把那难以下咽的菜放进餐盘中,一边抱怨菜打的太少,一边又吐槽食堂做的难吃。
她所在的生产线在离食堂最近的靠近仓库的地方,所以她都去仓库一楼的打卡机打卡,但是这里的两台打卡机的时间不准,比车间的要慢一分钟。每次等仓库这边的人到食堂时,前面都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幸好她是产线的巡检,中午的休息时间要长那么一点,所以也不用慌。
有很多人自己单独一人吃饭,这样别人就不太好意思坐他旁边,于是就会默契地似七星连珠一样。于是每当她打完饭时,就只有最后的几张桌子还没有人了。久而久之,她就把最后面的一张桌子当家了。
二月刚过完年的几天还没什么变化,一切照旧。再等上几个月,她就可以回学校了,终于要结束了吗?她问自己。终于要结束了,她感慨着。去年被几个神仙室友折磨了一年,主动申请换宿舍辅导员也不批准,想搬出去住也不行,整的她都患上了抑郁症。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休学一年,希望今年能换几个正常室友。
她先是去旅游了半个月,又在家里玩了两个月。家里也不太太平,父母老是因为这个那个而吵架,还有个不听话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女儿,最后就是三个人各吵各的。十月国庆节时,她在锡无上班的二姨来她家看她。听到她想出去转转,就把她带到自己住的地方,让她陪自己还在上初中的女儿解解闷,假期也好有个伴。
不过人家还在上学,二姨也要上班。无所事事太久,渐渐的,她就感觉自己不太对劲,好像又有点抑郁了。二姨听了她的话,就建议可以去外面找个兼职做一下。她骑着自行车在附近找了许久,就找到了这家正在招质检的电机厂。
过完年第二周的星期一,她就发现旁边的原本堆放仓库转运物料的大片区域被清空了。这是要干嘛?她问过后才知道这里要开一条新的生产线。果然第二天就看见那片区域的水泥地被破开,又过了两天,一条全新的生产线就诞生了。
一直到周末,这里都很安静。
周一上午她与产线上的人都被借调到其他的生产线去帮忙。分给她的工位是最靠近打卡机的包装工位。虽然最后在跑向食堂的路上掉链子了,不过还好比平时要来的早。
她心满意足地端着饭菜又如平时一样来到自己的专属位置。
可是今天的人似乎有点多。她能听到隔壁桌都传来说笑声。可能又招人了吧,她想着。
到了最后,有一群人来到自己所在的这张桌子,幸好自己的旁边和对面还没人,她暗自庆幸着。不过很快她就听见旁边有人在打招呼,:周工,这里这里。
于是,他就感觉自己对面也坐了下一个人。这几月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坐,现在突然旁边走了好多人,还都是男孩子,令她举足无措。总不能说这里是自己的地盘,下令让她们离开吧。
她只能默默的加快自己吃饭的速度,平时需要十来分钟,这次硬生生让她压缩到了七八分钟。她端起餐盘,起身时看了一下这群不速之客,都是些二三十岁的人,而自己对面的那个他们称之为周工的人正埋头干饭,没看清,只看见他的工服比其他人的新,看样子应该是刚入职。
等到下午结束借调返回到自己所在的线别时,她就看见那条新开的产线上都是人,有好几个人都是中午跟她一桌吃饭的人。这家电机厂的产线巡检一般一人巡视两条生产线,她所在的线是去年十月才新开的,所以这几个月来她都只管一条,她想着新来起来的这条过几天应该也会让她接手,所以就有意无意的向那边望过去观察着。
她看见有一个人一直背对着她坐在那里,手里不停的翻动着什么,应该是作业指导书或者什么文件之类的,她以为这应该是新来的线长,想着后面工作会有交集,她看见线上自己的工作已经差不多完成,就准备过去跟他熟悉一下。
忽然,那人回过头冲这边的人喊了某一个人的名字,让他过去。只这一瞬间,她就看见了那人的模样,头发凌乱,像是许久都没洗头的样子,黑眼圈很明显,应该好些天熬夜了。不过从还算白净的脸能看出年纪不是很大,大概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这就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一个普普通通的在工厂里奔波劳累的凭着多年经验混上来的小线长。以至于后来两人在一起时,他经常在镜子面前边看着自己边问她,“我那时候有那么差吗?”
她正想过去问些什么,以便后面一起工作时可以没那么尴尬。刚走到他们身后还有几步时,她就听见那人对着旁边年纪约摸四十多的男人说到,“王工,把你手底下这十来号人先放工吧,我看这图纸都不太对,应该是少了两张。”
“周工,你这当巡检当的也太好了,第一天就放工啊?不太好吧。我怕今天放了他们回阴河明天大半都借口不会来了。”那个中年人回应他。
她看见那个人抬头看了眼王工,抿着嘴唇,片刻之后对他说,“那我跟车间经理商量一下吧,先去其他线试试手,反正都是电机,大差不差的。”接着她就看见那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原来他也是巡检啊,看来自己后面还是一条线,运气真好。她满心欢喜的回过头准备去车间办公室的工位上休息,就看见那位姓张的车间主任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走过来,站的笔直,一副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三人说了几句后,张主任就招呼线上的人去别的地方了。
很快,这条线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而她也在线上又看了一会,确定没问题之后回办公室吹空调去了。
第二天上午,她就在邮箱里看见厂里的人事发出的邮件:经厂区领导和行政部的调查研究,会同各位同事的建议,现决定,从即日起,生产制造部门分两批就餐,生产辅助部门均按照第二批时间进行就餐。
太好了,终于不用再跑马拉松了。虽然平时早就在心里将领导骂了个遍,不过她真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有这种几个月难遇到一次的好事情发生。
她正想跟旁边的同事分享,就留意后面的工位有人坐下。那里一直是五六线的巡检张姐的位置,她习惯性的开口到。“张姐,你看邮件……”
她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回答自己,难道没听到吗?她转头准备向他再说一遍。却看见那里坐着的是新来的那个巡检。也许是发现自己在看他,那人也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瞬间脸红,“对……对不起,我以为……”
那个人面无表情,“这个工位现在是我的,你说的那个张姐现在在前面的工位。”
“哦。”从他冷漠的只言片语中,她能感受到眼前的这个人是那样的清冷,应该是一个并不好相处的人。
其实,她昨天就发现了。那时同桌的人招呼他一起吃饭,在自己在那里的几分钟,那些人都聊的火热,而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只顾着埋头干饭,仿佛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座山。
不过刚刚的一眼,也让她发现,没了黑眼圈后,这个人并不是昨天看见的那样显老,大概也就二十三四左右刚刚毕业的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忙碌了一上午,又到了午饭时间。第一天实行分批就餐,有些人还是不太习惯,还差两分钟时,就有很多第二批吃饭的员工像往常一样跟着人群往打卡机跑,跑出几步后,才后知后觉好像搞错了时间,在线长的谩骂声中尴尬地往回走。
产线的巡检跟着自己的产线吃饭。但其实两批人之间只间隔了十分钟,所以等他们到食堂时,可选择的座位非但没有增多,反而更少了。
不过这与她倒是没什么关系,毕竟她的专属位置那里还是没人闲的没事去那里坐的。不过周行一就不一样了,姗姗来迟的他独自一人,最后没得选,也只好来到最后面的那张桌子。
他一落座就发现她还是在那个位置。而她也发现了他,她用余光瞟了眼四周,确实是没什么位置了,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吃自己的饭。
这天,她所在的产线生产一款新的出口国外的电机。好多人为此忙前忙后,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她也已听说这一批试产成功后厂里会专门再开两条线专门生产此款产品,所以今天的试产意义非同凡响。似乎所有的都没有问题,除了最后包装部位的人在那里一声不吭。
可她在前面忙坏了,哪里还能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突然,产线陷入了一种令人恐惧的沉默中,紧接着,她就听见那里传来了他的声音,“谁教你这样做的?做人能不能要点脸?有你这样做事情的?”
她赶忙走过去,却又见他对着包装的三个人怒目而视,呼吸的声音是那么急促,可见是憋着多大的火。而那三个员工则站成一排,年纪最小的那个手都放在身前交叉着,低着头看着他的鞋子一声不吭。另外两个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小声的询问着赵线长,才知道这两个老员工看见今天贴的标签需要贴的一毫不差,又是客供,没有多余的,贴了两几个后心惊胆战的,生怕自己贴歪了导致罚款,就命令昨天刚来的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贴,在一旁也不教一下。而这个新来的女孩子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不知道这标贴的重要性,依照她们贴的那两张自己就大胆的贴了上去,结果没掌握好角度,贴歪了一些,情急之下,就想着撕下来重新贴,结果一着急就撕坏了。
而这两个不知好歹的老员工看见她贴歪了,就在那里放声大笑,嘲讽这个女孩子做事太差。还专门找身边的人来观摩她的杰作,周行一也在这条线帮忙,看见她们在那里议论纷纷,就过去了解下情况。他看见她们三人的杰作后,就开始教训她们。
“这是我们的线,关他什么事?你都不管的?”她悄悄的问赵线长。
而赵线长则告诫她,“管那么多干嘛?你知道别人干嘛的?这里的人精的跟啥一样,哪有那么多的人会多管闲事。你看连你们主管都在那边一声不吭呢。”她深以为然,是啊,平时遇到事这里的人都是有多远躲多远,这个人既然这样做肯定有这样做的道理。
她看见那两个女工小声嘀咕着什么,而周行一正在气头上,直接开口说道,“你们两个说什么,直接大声说出来听听。”
就见其中一个人一脸挑衅地说到,“你是哪个领导?一个刚来的巡检耍什么威风?还是别的线的。”
这么勇的吗?她感慨到,现场还有很多各部门的领导呢。接着她就听见那个人说到,“我是刚来电机厂怎么了?你在这里这么多年还是个普工你装什么?后台谁啊,这么嚣张?做错事还这么硬气。”她看见他转身看了一圈,又问了一句,”后台是谁啊?站出来,一个普工敢这么嚣张。”见没人回答,他又指着那个女工说到,“王经理,这个人今天开始五天八小时,这个月绩效归零。另外一个罚款五百视做惩戒。”
于是她看见车间的王经理应了一声,“好的,周工,我等下就下处罚通知书。”随后她又听见王经理招呼众人赶紧去各忙各的,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看见那个人往这边走过来,还以为是为了标贴的事情,结果却听见他对着自己旁边的赵线长和王经理说到,“你们怎么回事?我怎么看那个贴错标贴的女孩子一副未成年的样子,感觉十六都没有。你们看不出来?这都敢堂而皇之的招进来上班?”
“那得问人事啊,我们只管安排他们招进来的人干活。怎么可能对每个人去一一查验。我一天天的忙的要死,哪里还有时间来管这个。”确实,一天下来的糟心事太多了,这种核验身份的事情是人事的事情。她听见他沉默了一会,说到,“王经理,你还是跟人事打个招呼,这件事很严重,不是开开玩笑就可以糊弄过去的。”紧接着,她就看见王经理掏出电话边往办公室走边打电话。她回头又看见那个人往还站在原地的那个年轻女孩子走了过去,小声说些什么。片刻之后,他们两个人也往车间办公室走。
“戏看完了没有?赶紧干活!今天有的忙呢。还不知道那张标贴怎么处理。”赵线长对她说到。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场闹剧已经结束了,而自己的工作才进行过半。
第二天,她就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子了。听办公室里他们闲聊才知道,那个女孩子刚满十五岁,是隔壁省山区的,本来成绩很好,今年中考是可以考上高中的。但家里比较穷,还有个妹妹,马上家里要生第三胎,交不起罚款,于是过完年就不让读书了,在锡无已经进了好几家公司都被拒绝了,最后实在没办法,正好有亲戚在电机厂当个小领导,这才进来混时间等到十六岁再说。
“那你后面怎么弄的?”她听见有人问他。
“我就问她是不是还想读书?她没说话。我就说我可以帮她,前提是必须回去好好读书,不能想其他的。我看见她点头,然后我先给他们老家的教育局打电话说了一下情况,他们说马上会通知家长把孩子接回去完成学业。我又给她们家的在工程部的那个亲戚王工说了一下情况,让他给她的父母说了一下,强调至少十六岁之前在外面是找不到工作的。本来她父母是不同意的,我就把电话拿过来说了几句,我说,‘你家孩子还是挺聪明的,就这样早早辍学太可惜了,以后考上大学出来找个工作不比打一辈子工强?就想着现在出来挣这三千来块钱,你们那里是没有大学生吗?你问问他们考的好的那些人出来是挣的多少。好好考虑吧,反正人这里是不要的。你们接回去之后自己看着办吧。’然后我就去银行给她办了一张卡,我说后面每个月会给卡里转五百元钱,多的钱可以存下来当做学费。反正早上王工就把她送到车站了。下午就应该到她们市里了。”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也不似先前那般令人粗俗。自那以后,她开始留意到他。
她发现,他总是每天很早就来到厂里,而她总是掐着点来到食堂,而这时,他总是坐在靠近窗户的那张桌子,左手拿着手机。他总是吃着一样的两个包子,还有加了一点咸菜的白粥,食堂里其他的油条烧麦之类的就没见他吃过。
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呢?她问自己。于是她一天天地比前一天提早一分钟从宿舍楼下来,终于有一天,她从一楼出来的时候,发现了正在食堂门口往里面走的他。
她迫不及待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六点四十。她心满意足地将手机放回口袋,在原地停留了半分钟,这才往食堂里面走去。如往常一样在窗口打了点吃的,然后往就餐区走去。穿过过道,她会假意左顾右盼,仿佛在找一个没人的位置。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她往左看时,她的目光总会停留在他的身上。有时她会迎面对上他的目光,几次过后,她学会了在走这一段路时全程带着冷漠的目空一切的表情。直到走过他所在的那一排餐桌,她就不会再张望,她会不停的变化位置,有时在他正后面隔了两张,有时会离得远一点,这样他总不会怀疑吧。
每当这时,她会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歌:
路上偶遇,后来再见几趟。
不差几分,不差几尺,太难忘。
迎面咋看不见,被我咋作匆忙。
一过去,悔恨难讲。
便是这样,让人有了偏见。
高不可攀,深不可探,似是作状。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她不敢。
有一天,她正在用办公室里的打印机打标贴,忽然听见打印机被人按下暂停。她疑惑的转头看向身后,打印机就在他的旁边,也是他按停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两个人自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一直没说过话。
“今天是三月零十号吗?”幸好他先开了口。她接过他递过来的从打印机上撕下来的标签,才发现改日期的时候只顾着把九改成一十,全然忘记把前面的零给删除了。她尴尬的转过身在电脑里把打印任务撤销,然后把内容改正确。该说些什么呢?她显得很难为情,最后思来想去她很高冷地说一声谢谢,然后就拿起水杯轻轻摇了几下,装作里面没水了的样子往茶水间走过去,她在产线上一直待到要吃饭时才回到办公室,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工位,她才失落的坐会自己的位子上,我这是怎么了?她不停的问自己。
他们一直叫他周工,叫多了,她也习惯性的以为他的名字就是周工,直到那一天。
办公室里的文员发送邮件给他和主管等几个人,也一并抄送给了其他的巡检。她点开邮件后,发现发送的人里除了一个周行一之外,其他的她都认识。
周行一是谁?她想了半天也没有印象。直到看见邮件里的一行字:艾特周行一,周工您所在的十二线上月的巡查记录表已经经过修正入档,请查收。原来他的名字是周行一。她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整个上午都是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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