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厉烬的心情似乎真的好了些许。
虽然忙碌忙碌,但他留在主帐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
有时是带着未处理的军报回来,就坐在沈清弦不远处,蹙眉批阅,偶尔抬眼看看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有时则会拎着一坛北地烈酒,自斟自饮,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清弦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笼中雀是否安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明显的戾气与逼迫。
偶尔,他甚至会试图与沈清弦说几句话,虽然大多得不到回应。
“今日的羊肉,是特意让人烤得清淡些的,合你胃口吗?”
“外面下雪了,想出去看看么?”
“……这是从西域商人那里得来的安神香,听说比中原的好。”
他的语气依旧算不得温和,甚至带着几分生硬的试探,但那份刻意收敛的锋芒之下的……笨拙,却让沈清弦的心,无法控制地泛起细密的疼痛。
但这不过是暴风雨间歇的平静。
厉烬心中的恨意并未消散,只是被某种更复杂、更扭曲的情感暂时压制了。
或许,连厉烬自己都不明白,他这般困着自己是为何。
沈清弦的身体在精心的照料下继续好转,脸色也红润了些许。
他开始在有限的范围内走动,偶尔会站在帐外,看着王庭里忙碌的北狄人,看着远处被积雪覆盖的苍茫山峦。
那两名侍女依旧形影不离,但眼神里的戒备似乎淡了一些。
这日午后,难得有了些暖阳。
沈清弦坐在帐外铺着厚毡的矮凳上,看着几个北狄孩童在空地上追逐嬉戏,他们红扑扑的脸蛋和清脆的笑声,为这肃杀的王庭增添了几分生气。
厉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挥退了侍女,在他身旁坐下。
他没有看沈清弦,目光落在那些孩童身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北地的孩子,皮实。”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阳光下显得不那么冷硬,“不像中原的娃娃,娇贵。”
沈清弦微微一怔,没有接话。
这是厉烬第一次,用这种近乎平常的语气,与他谈论起无关恩怨的话题。
厉烬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
“我小时候,也像他们一样,在雪地里打滚,追着羊群跑……我父亲,那时的老酋长,总说我不够稳重,没有继承人的样子。”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沈清弦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淡之下,深埋的痛楚与怀念。
那是部落被袭、父兄惨死之前,属于“狼瞳”的、短暂而纯粹的时光。
沈清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厉烬的侧脸。
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却也在那一瞬间,软化了几分他眉宇间的戾气。
这时,一个穿着中原儒衫、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在一个北狄士兵的引领下,朝着这边走来。
那男子约莫四十上下,气质儒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沈清弦认得他,是厉烬麾下少数几个受到重用的中原幕僚之一,姓韩,据说曾在前朝任职,精通政务与谋略。
韩先生走近,先是恭敬地向厉烬行了一礼:“大将军。”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沈清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与探究,但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厉烬脸上的那丝柔和瞬间消失无踪,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何事?”
韩先生收回目光,垂首禀报道:“大将军,关于与南朝边境互市的细则,各部首领尚有争议,尤其是盐铁一项,还需您亲自定夺。另外……南朝那边,似乎派了使者,不日将至王庭。”
听到“南朝”二字,沈清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眸。
厉烬的目光淡淡扫过沈清弦,随即对韩先生道:“知道了。让他们去议事帐等着,我稍后便到。”
“是。”韩先生应声退下,离开前,又若有所思地瞥了沈清弦一眼。
待韩先生走远,厉烬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沈清弦,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听到故国的消息,心绪不宁了?”
沈清弦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厉烬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放心,我不会杀南朝使者。至少……现在不会。”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在沈清弦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你就在这里,好好晒你的太阳。”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又像是某种警告,“别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朝着议事帐的方向走去。
沈清弦独自坐在原地,阳光重新洒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韩先生那探究的一瞥,厉烬意有所指的话语,以及“南朝使者”这四个字,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在他的心上。
他这只被折翼困于北地的雀鸟,似乎又被卷入了一场新的、看不见的风暴中心。
刚刚那一瞬间,因厉烬罕见的平和而悄然裂开的一丝缝隙,再次被冰冷的现实,严丝合缝地封死。
平静,果然是假象。
他们之间,横亘着家国,横亘着仇恨,终究是……回不去了。
*
南朝使者的到来,让原本就暗流汹涌的北狄王庭,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使者姓周,是南朝礼部的一位侍郎,带着一队精干的随从和丰厚的礼物,名义上是为促进边境互市,缓和两国关系。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互市是假,试探这位新近崛起、对南朝态度强硬的厉大将军的虚实,才是真。
厉烬并未怠慢,在王庭最大的议事帐设宴款待。
帐内燃着巨大的牛油火把,烤全羊的香气混合着奶酒的醇厚气息弥漫开来。
北狄各部首领作陪,粗犷的笑声和喧哗声不绝于耳。
沈清弦自然没有出席的资格。
他被勒令待在自己的帐篷里,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喧嚣,心绪不宁。
那位韩先生离去前意味深长的一瞥,总在他脑海中盘旋。
夜色渐深,帐外的喧嚣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似乎更加热烈。
沈清弦正准备歇下,帐篷的帘子却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身酒气的厉烬大步走了进来。
他脸色微红,眼神却异常清醒锐利,径直走到沈清弦面前,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
“南朝来的周使者,”厉烬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语气平淡,却透着无形的压力,“他说,听闻故国太傅府的沈公子,流落北地,想见一见。”
沈清弦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瞬间冰凉。他抬起头,对上厉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醉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我……”
沈清弦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我替你回绝了。”
厉烬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我说,我这里没有什么沈公子,只有一个不懂规矩、需要好生管教的帐中人。”
“管教”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裸的占有和宣告意味。
沈清弦的脸颊因屈辱而泛起一丝血色,他垂下眼睫,避开厉烬迫人的视线。
厉烬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向前逼近一步,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几乎喷在沈清弦脸上:“怎么?失望了?想见见故国之人,诉诉苦?还是想让他看看,昔日名满京华的沈公子,如今在我这里,是何等模样?”
他的话语如同毒针,一根根扎进沈清弦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没有。”
沈清弦低声反驳,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倔强。
“没有最好。”
厉烬冷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力道不轻,“记住你的身份。你现在是我的人,与南朝,与沈家,再无瓜葛。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趁早断了。”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韩先生压低的声音:“大将军,周使者说……有要事,想单独与您再谈几句,是关于……边境盐铁的具体条款。”
厉烬眉头微蹙,松开了捏着沈清弦下巴的手,目光却依旧锁在他脸上,带着警告。
“老实待着。”他丢下这句话,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出了帐篷。
帐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清弦一个人,和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厉烬的话像冰水一样浇灭了他心中任何一丝微弱的幻想。
是啊,他如今的身份,何其尴尬与不堪,见故国使者?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正准备吹熄灯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帐篷的毡壁下方,似乎被人用极细的东西,划开了一道不起眼的缝隙。
而缝隙之下,似乎塞着一个小小的、卷起来的纸卷。
沈清弦目光闪烁。
是刚才……韩先生?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下意识地看向帐外,守卫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投射在毡布上,并未异常。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过去,用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将那个小纸卷抽了出来。
纸卷很小,展开后,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楷,是地道的中原笔法:
“故人安否?南枝可栖。”
南枝可栖……
沈清弦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他与父亲之间,极少人知道的暗语,意指南方有安全的落脚之处,可供依靠。
是父亲!父亲知道他在这里?!还试图与他联系?!
巨大的震惊与恐慌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父亲怎么会知道?是通过那个周使者吗?他们想做什么?救他出去?
可是……怎么可能?这里是北狄王庭,厉烬的眼皮底下!
而且……他还能回去吗?
回到那个将他视为家族耻辱、亲手将他放逐的“故国”?回到那些异样的目光和永无止境的囚禁中去?
更重要的是…厉烬若是发现……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沈清弦手一抖,那小小的纸卷如同烫手的山芋,飘落在地。
就在这时,帐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是厉烬回来了!
沈清弦心中大骇,几乎是本能地,一脚将那纸卷踢到了角落的阴影里,随即迅速退回到榻边,强作镇定地坐下,心脏却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厉烬掀帘而入,脸色比刚才更加冷峻,周身带着一股未散的戾气。
他似乎刚与人发生过争执,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帐内,最终落在沈清弦苍白的脸上。
“你看起来,很紧张。”他眯起眼,声音危险。
沈清弦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厉烬一步步走近,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在他面前站定。
他没有追问,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帐篷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火盆中木炭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那角落里的纸卷,如同一个随时会引爆的惊雷,悬在沈清弦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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