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烬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沈清弦身上,几乎要将他看穿。
帐内的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沈清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以及心脏撞击胸腔的剧烈响动。
他死死低着头,不敢与厉烬对视,生怕一个眼神就会泄露心底翻天覆地的恐慌。
那小小的纸卷,此刻仿佛在角落的阴影里燃烧着,散发出灼人的热量。
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就在沈清弦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拷问时,厉烬却忽然移开了视线。
他走到火盆边,拿起铁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里面的炭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冷硬的侧脸,明暗不定。
“周使者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带回了我的条件。”
沈清弦紧绷的神经因他这突兀的转变而更加不安。
他依旧沉默着,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盐铁可以互市,”厉烬继续道,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但价格,需按我定的来。另外,我要他们开放边境三处榷场,准许北地马匹自由交易。”
这些条件,堪称苛刻。
南朝历来对盐铁和马匹交易管制极严。
“他们……答应了?”
沈清弦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声音干涩。
厉烬转过头,看向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讥诮的弧度:“他们有的选吗?”
那是一种绝对的、建立在实力之上的傲慢。
沈清弦的心沉了下去。厉烬的权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南朝……似乎真的在他面前处于下风。
“他还问起了你。”厉烬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旁敲侧击,想知道你是否安好。”
沈清弦的呼吸一滞。
“我对他说,”厉烬一步步走回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帐中的人,很好。不劳南朝费心。”
他俯下身,靠近沈清弦,灼热的气息带着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喷洒在他的耳廓:“我还告诉他,若再敢打你的主意,下次战场上见的,就不止是边境摩擦那么简单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沈清弦浑身冰凉,他知道,厉烬这话,绝不仅仅是威胁。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看来,”厉烬直起身,目光扫过沈清弦依旧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眼神幽暗难辨,“你的故国……对你倒是情深义重。都到了这般境地,还不忘派人来问候。”
他语气中的讽刺,像针一样扎人。
沈清弦闭了闭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他不能慌,不能乱。
至少,不能在此刻,在厉烬面前。
“我累了。”
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脆弱,这并非全然伪装。
接连的惊吓与情绪起伏,让他本就未完全康复的身体感到一阵虚脱。
厉烬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哼一声。
“歇着吧。”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到帐内另一侧的矮榻边,和衣躺下,似乎今晚打算宿在这里。
他没有再追问,这便是最好的。
沈清弦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弦稍稍松弛,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无力感。
他吹熄了灯火,在黑暗中摸索着躺下,背对着厉烬的方向。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沈清弦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角落里的那张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
父亲……南朝……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这纸条是如何送进来的?是那个韩先生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交织着对厉烬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以及那无法割舍的、对故国一丝微弱的牵挂,形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喘不过气。
而另一边,厉烬在黑暗中,同样睁着眼。他听着身后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紊乱的呼吸声,眸色深沉如夜。
他当然察觉到了沈清弦的异常。
那瞬间的惊慌,强作的镇定,以及此刻无法掩饰的不安。
他们果然还是不死心。
而他怀里的这只雀鸟,看似温顺,心里是否……也还藏着飞向南枝的念头?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他不会允许。
既然折断了你的翅膀,将你囚于此处,那么,无论是谁,都别想再把你从他身边带走。
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这一夜,王庭的雪悄然落下,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也掩埋了无声滋长的猜忌与暗涌。
而那角落里的纸卷,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静静地躺在阴影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
接下来的几日,王庭表面风平浪静。
那夜角落里的纸卷,沈清弦最终寻了个机会,趁侍女不备,投入了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
那只是一种徒增烦恼的试探,或是……一个他不敢触碰的诱惑。
厉烬似乎也忘了那晚的不快,待他依旧如常,只是那审视的目光,偶尔会在他不经意间掠过,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
沈清弦的身体确实一日好过一日,北地的风寒似乎锤炼了他的筋骨,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不再是从前那般病态的苍白。
他开始更频繁地在王庭内走动,甚至偶尔会去马厩附近,看着那些神骏的北地马匹出神。
这一切,都被厉烬看在眼里。
这日晚膳,侍女照例送来了精致的菜肴,还有一壶醇厚的北地奶酒。
沈清弦看着那壶酒,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悄然滋生。
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也需要…一个机会。
“今夜……月色尚可。”
沈清弦主动开口,声音比平日柔和了些许,他拿起酒壶,为自己和厉烬各斟了一杯,“听闻这奶酒性温,不易醉人,可要……饮一杯?”
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主动邀约。
灯光下,他微微抬眸看向厉烬,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生涩的示好。
厉烬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幽暗所取代。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清弦握着酒杯的、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帐内寂静,只有烛火噼啪。
半晌,厉烬才缓缓放下筷子,拿起面前的酒杯,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公子相邀,岂敢不从。”
两人对饮一杯。
奶酒入口醇厚,带着独特的奶香,后劲却并不凛冽。
沈清弦似乎不胜酒力,一杯下肚,脸颊便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神也氤氲了几分。
他又主动为厉烬斟酒,自己也陪着再饮。
“这北地的酒,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他轻声说着,试图让气氛显得自然。
厉烬看着他微红的脸颊和那双努力维持清明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配合着,一杯接一杯。他酒量极佳,这点奶酒于他而言,与水无异。
酒过三巡,沈清弦的话似乎多了起来,从北地的风物,隐约提及些许江南的景致,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怅惘。
他不断地劝酒,自己也喝得双颊酡红,眼神迷离,身子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醉倒。
而厉烬,依旧坐得笔直,只是眼神逐渐变得朦胧,回应也慢了下来,最后,他晃了晃头,手臂撑在桌上,含糊道:
“这酒……后劲不小……”
说罢,竟直接伏在桌案上,像是醉得不省人事。
沈清弦心中狂跳,他轻轻推了推厉烬:“厉将军?”
没有回应。
他又唤了两声,厉烬依旧一动不动,只有沉稳的呼吸声传来。
成功了?
沈清弦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一丝莫名的愧疚。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香案边,点燃了一炉助眠的宁神香。
这是厉烬之前给他的,说是西域贡品,香气清幽,有安神之效。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厉烬身边,费力地想将他扶起。
厉烬身材高大健硕,沈清弦用尽力气,才勉强将他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踉踉跄跄地将他拖到床榻边,几乎是摔了进去。
“厉将军,你们北地的人都和你一样重吗?”
他喘着气,额角沁出细汗,为厉烬脱去靴子,拉过厚厚的狼皮褥子,仔细替他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边,静静地望着榻上熟睡的男人。
烛光下,厉烬凌厉的眉眼在沉睡中显得柔和了些许,紧抿的薄唇也不再吐出冰冷伤人的话语。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平稳悠长。
沈清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染上了深切的眷恋与痛楚。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厉烬脸颊时,猛地停住,最终只是极轻地,为他拂开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
时间一点点流逝,帐内宁神香的香气愈发浓郁。
沈清弦就那样站着,看了他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个人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他看到厉烬的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平稳,应该是熏香和酒力共同发挥了作用。
最终,他闭了闭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决绝地转过身。
他没有去翻找任何东西,也没有试图传递任何消息。
他只是,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这座华丽而压抑的帐篷,融入了王庭沉沉的夜色之中。
在他转身离开的刹那,榻上本该熟睡的厉烬,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掩藏在褥子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果然……还是走了。
利用他的“醉酒”,点燃助眠的熏香,然后……离开。
一股毁灭性的暴怒与深入骨髓的失望,瞬间席卷了厉烬的全身,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几乎要立刻起身,将那个胆敢再次欺骗他、逃离他的人抓回来,用最残酷的手段锁在身边!
就在他怒火升腾到顶点时,鼻尖萦绕的那股宁神香的清幽气息,以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沈清弦方才为他盖被子时,那小心翼翼又带着无尽眷恋的眼神,像是一盆冰水,稍稍浇熄了他的一些狂躁。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态,如同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狼,等待着,判断着。
帐外,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
寒风卷着雪粒,敲打着帐篷,发出沙沙的声响。
厉烬躺在榻上,感受着身旁空了一半的冰冷,听着帐外越来越远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到极致的风暴。
沈清弦,你这一次,又想逃到哪里去?
你费尽心机,难道就只是为了……
再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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