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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去留

“荒唐。”

沈清弦对着铜镜中自己依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低声斥道。他试图用冷水净面,试图用清心咒平复心绪,却收效甚微。

而厉烬,则被变相地禁足在了偏院。

沈清弦没有明说,但下了严令,无他允许,厉烬不得踏入主院半步。

那日之后,他甚至没有再见过厉烬。

这是一种无声的惩罚,也是一种不知所措的回避。

厉烬对此,保持了沉默的顺从。

他依旧每日练武,擦拭他的短刃,仿佛那夜失控的并非他自己。

只是他周身的气息,比以往更加沉郁,那双漆黑的眸子,时常望着主院的方向,一望便是许久,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风暴。

他知道自己吓到他了。

那只清风明月般的白鹤,被他这头来自泥潭深渊的野兽,莽撞地啄伤了羽毛。

但他不后悔。

有些界限,一旦跨过,便再无退回的可能。他就是要让沈清弦知道,他厉烬,要的究竟是什么。

*

僵局在第三日被打破。

沈清弦的堂兄沈清瑜,带着一身酒气,不请自来,直接闯入了沈清弦静养的院落。

“清弦堂弟!你这病告得可真是时候!”

沈清瑜摇着折扇,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不适的笑意,“为兄今日在‘醉春风’设宴,几位好友都想见见你这位翰林院新贵,你可不能推辞!”

沈清弦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看书,闻言眉头微蹙:“堂兄好意心领,只是我病体未愈,不便饮酒,恐扫了诸位雅兴。”

“诶,小病而已,出去散散心,喝两杯自然就好了!”

沈清瑜不由分说,上前便要拉他,“整日闷在府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走走走!”

他力道不小,沈清弦本就心绪不宁,被他拉扯得一阵眩晕,脸色更白了几分。

身旁侍从想拦,却又碍于沈清瑜的身份,不敢用力。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去路。

厉烬不知何时到的,他并未踏入院内,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将门口的光线遮去了大半。

他没有看沈清瑜,目光越过他,直直落在被拉扯得有些踉跄的沈清弦身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沈清瑜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酒都醒了大半。

“你、你这蛮奴!又想干什么?!”沈清瑜色厉内荏地喝道,下意识地松开了拉着沈清弦的手。

厉烬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沈清弦稳住身形,抚平被扯皱的衣袖,深吸一口气,对厉烬道:“退下。”

厉烬的目光转向他,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我让你退下。”

沈清弦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不能纵容厉烬一再挑战府里的规矩,尤其是在沈清瑜面前。

厉烬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最终,还是沉默地后退了半步,让开了通路。但他并未离开,如同沉默的山峦,守在门外。

沈清瑜被这么一吓,也没了强拉沈清弦去喝酒的兴致,讪讪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匆匆离开了。

院内恢复了安静。

沈清弦看着门口那道沉默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挥退了侍从,走到门口,与厉烬隔着门槛对视。

“谁准你过来的?”沈清弦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冷硬。

“他碰你。”

厉烬的回答依旧简短,目光却落在沈清弦刚才被拉扯过的手腕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令他极度不悦的气息。

沈清弦心头一跳,避开他的目光:“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有关。”

厉烬向前踏了半步,逼近门槛,灼热的气息几乎要拂到沈清弦脸上,“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

又是这句话。

带着偏执的、不容拒绝的宣告。

沈清弦猛地抬头,想斥责他的狂妄,却在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里面翻涌的,不仅仅是占有欲,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痛苦的挣扎。

“那晚……”沈清弦喉结滚动了一下,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是意外。忘了吧。”

“忘不了。”厉烬盯着他,声音低哑,“你也忘不了。”

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沈清弦内心最慌乱无措的角落。

沈清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这个动作似乎刺痛了厉烬,他眼神一暗,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更加冷冽。

“你就这么怕我?”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自嘲般的涩然。

沈清弦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他不是怕,他是……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面对这个打破了他所有平静的男人,面对自己内心那陌生而汹涌的悸动。

“好。”

厉烬点了点头,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仿佛也寂灭了。他深深地看了沈清弦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沈清弦心脏揪紧。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再回头。

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沈清弦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叫住他,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当晚,沈清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披衣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望向偏院的方向。

只见那边漆黑一片,唯有院中石桌旁,隐约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月光勾勒出他孤寂的轮廓,脚边似乎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酒坛。

他在喝酒。

沈清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厉烬从不酗酒。

他说过,在斗兽场,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可现在,他却在那里,独自一人,饮着这穿肠毒药。

是因为……他吗?

沈清弦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一种混合着愧疚、心疼与莫名烦躁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清风欲静,而山火已燃。

他这轮明月,终究还是被那来自地狱的烈焰,灼伤了清辉,也搅乱了一池心湖。

*

偏院那夜的酒气,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太傅府的空气中,也缠绕在沈清弦的心头。

翌日清晨,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曾安枕。

侍从送来早膳时,低声禀报,说厉护卫清晨便出了府,不知去向。

沈清弦执箸的手顿了顿,只淡淡“嗯”了一声,心中却莫名一空。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身影,将精力投入到积压的翰林院文书之中。

然而,字迹在眼前晃动,却难以入脑。

直至午后,宫中突然来人,传召沈清弦即刻入宫面圣。

传旨太监面色肃穆,不似往常带着笑意。

沈清弦心下一沉,隐约感到与近日的流言有关。

他迅速更衣,随着太监登上马车。车轮滚动,驶向那重重宫阙。

*

紫宸殿内,檀香袅袅。

皇帝并未坐在龙椅上,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殿外一株苍劲的古松。

沈清弦跪伏在地,屏息凝神。

“沈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你府上那个北境护卫,近来京城议论颇多啊。”

“回陛下,皆是些无稽之谈。”

沈清弦稳住心神,声音清晰,“厉烬确是臣从斗兽场所救,身份低微,绝非什么部落贵裔。臣留他在身边,只为编纂《异域风物志》,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落在沈清弦身上:“无风不起浪。朕听闻,此人身手不凡,心性狠戾,非是池中之物。留在身边,恐生祸端。”

沈清弦抬起头,目光坚定:“陛下,厉烬虽出身微贱,但性情耿直,多次护臣周全,并非奸恶之徒。若因流言便处置于他,恐寒了天下投诚之心。臣愿以性命担保,他绝无叛逆之心!”

“性命担保?”

皇帝微微挑眉,踱步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清弦,你可知,你的性命,关系着沈氏满门,关系着朕对清流一派的倚重?为一个蛮奴,值得吗?”

沈清弦俯身下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臣并非只为一人。乃是为‘公正’二字。若因莫须有之罪便可随意处置一人,则法度何在?公道何存?”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语气莫测:

“起来吧。”

沈清弦依言起身,垂首而立。

“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便再信你一次。”

皇帝坐回龙椅,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不过,此人不能再留于京城。三日内,将他遣离。是去是留,是生是死,朕不再过问。但若三日之后,朕还在京城见到他……沈卿,你知道后果。”

这不是商量,是最后的通牒。

沈清弦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已是皇帝看在沈家和他往日功劳上,最大的宽容。

“臣……遵旨。”

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浑浑噩噩地出了宫,沈清弦只觉得脚步虚浮,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皇帝的旨意如同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也套在了他与厉烬之间那刚刚萌芽、却已岌岌可危的关系上。

如何开口?

让他走?以什么理由?

说他是个麻烦?

说他的存在威胁到了沈家?

还是……说出那晚之后,自己内心的慌乱与无措,承认自己无法面对他那份沉重而灼热的感情?

哪一种,都像是亲手将一把刀,捅进对方心里,也捅进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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