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谢定安望着镜中人,神情恍惚,有点不敢确认眼前的青年是自己,高束的发已放下,眼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只余几根零星的发丝轻飘,发尾梳于脑后,垂落在背后,朝气蓬勃的少年褪去了青涩与颓然,一经梳洗后变成一个容光焕发的青年。
武荻站在他身侧,慢慢弯腰靠近,轻声道:“这是我为公子第一次束发,也应当是最后一次。”她说时,与谢定安一同看向铜镜里的他们,橙黄的镜面映出这对年轻男女。
谢定安难得在这段时间里感到轻松而愉悦,不由微笑道:“我倒是希望你以后能经常为我束发。”
“怕是不能遂公子的愿了,未来发生的事会对公子做出改头换面的变化,我满心欢喜地期待将来的公子,既不是现在的公子,也不是当年的殿下,而是一个全新的谢定安,这一次算是为公子最后一次束发。”
“你总是爱说一些晦涩令我难懂的话。”谢定安轻轻晃了晃头,略有怅然。
“公子在将来的某一日,会知道的。”她的音色温婉绵柔,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月牙弯。
屋内相处了半炷香的时间,武荻踏出房门,合上门扉,碰上院里候着的赵应茗,他看似百无聊赖地拨弄折扇,实则思绪万千。
“赵公子在等他?”武荻先出声。
赵应茗道:“武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说着,他不管她是否答应,人已经迈向不远处的一池荷湖。
武荻的指尖微蜷,眼色此刻全无方才的柔和光彩,目光下移,多了种莫辨的诡谲。
碧空如洗,举目阶树庭花,无疑是个好天气,无风无云,心净如这片晴空。苍穹底下的湖面无波无涌,因少了一丝风惊掠,苍翠的荷叶也静若不会动的磐石,人的心绪倘若也能如此,不枉做一回无忧无虑的洒脱散人。
可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做一回?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先开口的是武荻,她很快进入正题,毕竟弯弯绕绕不是她对付赵应茗的作风。
赵应茗直直看向武荻,看清她眼底的冷静,此刻却涌动一抹澎湃的情绪,跃跃待发,他几乎以肯定的口吻道:“就现在。”
话甫落,院中寂静如死。
蓦地,她哈笑一声,语气冷讥:“还真不愧是赵公子。”
既是冷嘲、佩服,也带一丝出乎意料的松懈。
见状,他更加确凿自己的猜想,心中大松,拱手道:“初遇武姑娘时,你说的一句说得极对,令赵某人印象深刻,因此特来讨教。”
“讨教?”武荻语色冷然,眸光一转,落在赵应茗身上,如锋刀,语色又一转,缓和了几分:“我说了什么话?”
赵应茗咽了咽嗓子,回忆着说:“有时候不能全怪男人傻,谁叫那些女人太过阴险狡诈。像谢兄那样傻乎乎的男人,没想到武姑娘有朝一日也看得上。”
武荻道:“不是我看上他,而是我有把握他对我十足的信任,赶走西域那个使蛊的小姑娘,与厉常胜撕破脸,其中给我行了极大的便利,这样的好处我为何不好生利用?”
“所以,一直以来你都在假装中蛊?”
“我是真中蛊,不然凭你左右其中,谢定安又怎能彻底信任我。”
谢定安一旦对这样的女人怀有一种爱慕的情愫,便没有半点抵抗力。这点,武荻从半年前就确认了,她对谢定安此人,几乎接近了如指掌。
她又道:“西域来的小姑娘感情用事,明知有人设局,还要留下来替谢定安想解蛊之法,不然也不至于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只怪……”
赵应茗淡淡一笑,已然会意,“怪只怪好心的姑娘偏爱管傻男人的事情,傻男人还偏偏栽在坏女人手里。”
“我坏?”她的面上现出一丝质疑之色。
赵应茗忍着不发笑:“你难道还不够坏?”
武荻侧眸道:“如今你知晓了真相,要去告诉他了?”
“我不会,但如果你对谢兄有丝毫不利,我绝不会心慈手软。”他摊开手中纸和竹制作而成的扇子,扇间夹着数枚淬了某种见血封喉之毒的飞针,这是示威。
“可我终究是不想害他的。”武荻已没了方才的针锋相对,声色变得低沉。
“但愿如此。”
说罢,赵应茗头也不回地离开,唯独武荻一人伫立在湖畔,仿若一根浮萍随着不存在的大风漂泊。
若指远山为上阙,京都应合指终南。
天下诸侯汇聚,风云多叱咤,借古今之意,留青史之名,京都古城虽在,却不复昔年鼎盛之景,飘摇于半空中的枯败树叶落至肩头,谢定安默声伸手取下,望着那半片破碎的叶子,心头百感交集。
巍峨高山,浩瀚长河,恢宏且金碧的国都,皆化作过眼云烟,消失在历史长河,永远存活在青史残卷之中。就像它存在过,又仿佛从未存在。
京都已荒废,方圆百里皆如此,入目灰蒙,似乎天光也不愿穿透厚重的云影,依稀给这座古老之城带来些许希冀,只余那堵高而雄伟的城墙宛如忠臣良将,屹立不倒,仍然死守着这方土地。
几十年来,京都城已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此刻朱雀门人头攒动,不远地眺望,竟有金戈铁马之光若隐若现,是诸侯列国的将领与士兵。兵,是为王最重要的主力,没有兵,等同于草原上驰骋捕杀猎物的狼被拔掉了尖锐的爪牙。
武荻把目光转向谢定安,他已不惧,似做好万全准备,迈出的步子在泥地上踩出深而稳的脚印。
朱雀门幽闭,此时缓缓打开,不远处的人群合围两高台座,其中一座已有一人,见了这人,谢定安的眼中浮现一道久违的冷光,两旁看守城门的将士拿开长矛,一齐高喝:“请殿下入城——”
浩浩荡荡的阵势摆在面前,宴会迫在眉睫,再无理由退缩,他们方要入城,却有一杆红缨枪挡在武荻身前,枪矛发出的锐光与说话的将士口吻一般冷峻:“燕王还未到,还请燕国之人在城外稍待。”
何意?
一行人不禁眉头一蹙,江蓉蓉反将他一瞪,那人面色却也丝毫不改,宛如冰冷的石雕,武荻退至红缨枪杆三丈之后。
谢定安会意,微微垂眼道:“我们走。”
城门又缓缓合上,隐隐发出呜呜的哽咽声,也伴着武荻的声色:“躲在暗处瞧着多没意思,不如出来好生看着。”她连头也不回,便也知晓这里除了如同石头一般的将兵,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特殊之人,也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话后,有人得意忘形地笑道:“若是燕王还不认下他,我等便要侍新主了。”
来者必然不善,武荻转过身去问道:“你就是齐王?”
夏侯昭道:“正是本王。”
武荻淡淡道:“你看上去不像齐王。”
夏侯昭发笑道:“齐王看上去不像齐王,那本王又能像谁?”
武荻也跟着一同笑道:“你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我的意思是你不像死去的齐王。”
夏侯昭看着她忍俊不禁,收敛笑容,却也撑着场面道:“我与逝世的齐王不过是挂在名头上的义父子,何来像这一说辞,这并不可笑。”
武荻却道:“这倒也是,不过有一件事很可笑,定然值得一说。”
夏侯昭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只见武荻淡然的眼神生出锐利的冷光,盯住了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她又道:“你们名为义父子,长得不像,心也不似,却有一点完全相似。”
“哪一点?”
“不忠不仁!”
夏侯昭发觉嘴角抽搐得厉害,喉咙再也发不出半声。
“我对死去之人没有谈论的兴趣,不如就从眼前这位活着的齐王谈起,十几年你夜袭赵府,逼疯赵应茗的爹,夺走幼子将其养大,十几年后你又为权势而杀父,你不是不忠不仁,又是什么?”
两旁的将士已然被武荻此番话骇住,露出惊恐之色,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而无措。
夏侯昭按捺住想杀她的冲动,深吸了口气勉强接话:“世上还有很多相似的人和事,根本不需要分得太清,过清则乱矣。”
“哦?”
“比如城里的谢定安,他们谁都可以叫谢定安,却只有一人才能称帝!”
“站在诸位面前的谢定安有两位,不知齐王要奉主的是哪位,要处决的逆贼又是哪位?”
“自然是殿下。”
俄顷,武荻叹了口气道:“齐王没入城,倒是在燕王预料之中,我能站在此处,恐怕是齐王的安排吧。”
“本王岂会做出此等无理之事,”夏侯昭自认运筹帷幄,狭长的眉目眸光一动,“不过姑娘既然留下来了,不妨替本王带句话给燕王。”
“什么话?”
夏侯昭缓缓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好,话一定带到!”武荻应下,却也道:“不过我倒是有个疑问需要齐王解惑。”
“什么疑问?”
“齐王方才说世间有很多相似的事,不需分得太清,过清则乱矣。”
“不错。”
武荻继续说:“可某些事情,如若不分得清,那么便会造成一步错,步步皆错的后果,想必齐王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
“你究竟想说什么?”夏侯昭已然不愿与她纠缠下去,睁大的那双狭长的眼炯炯有神。
“譬如齐王手里头的四个秘盒,虽然与秘盒长得极为相似,却仍旧不是,假的终究是假的,代替不了真的。”
这次,夏侯昭忍不住发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他笑够了,气也顺了,只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能如何?”
是了,世上某些东西就算辨别出真假,都有人会去拥护一些假的,同理,即便有真正周室血统的殿下站在诸侯百官面前,权势相加,生死相逼,莫敢不从,自然会有更多人为了明哲保身而认假殿下为帝。
但武荻仍然淡淡地说:“你也早已怀疑起它们了,所以一直以来都不敢主动献给你们承认的那位殿下。”
夏侯昭昂首对天哼笑了几声,此刻他却已笑得极其牵强。
武荻又道:“只可惜你虽然知道它们是假的,却又不敢贸然打开盒子,不打开盒子又无法当众证实真假,进退两难,我说的可是一点错也没有?”
夏侯昭不得不承认,忍不住道:“你居然知道得如此之多,难道……难道你有法子证实?”
“想要收集到这些情报并不难。”
话毕,武荻怎样也不肯多透露半个字,居然又笑了起来,眼神微眯,勾画得细挑的眼尾曲柔,笑得意味深长,夏侯昭竟有种面对狡诈的狐狸的感觉,无地自容。
一泓红光当空一闪而过,掠过墙垛,接着阵阵悦耳的曲调自城内传来,想是燕王已经到场,武荻上前一步,对夏侯昭威胁一般:“把城门打开,若是再晚一步,就等着给你家殿下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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