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魏良于世上除了师父外,唯一敢将性命托付出去的人,眼下,他只觉得武荻在告诉自己,她已回到了一处能供她躯体和灵魂休息的地方。
为什么有人会对环境恶劣的沙漠有种说不出的亲和?
为什么静心强大的武荻会对孤寥大漠缠绵留恋?
广袤无垠的大漠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滔天大事,又或者有一位使她为之记挂为之铭心镂骨的人。这时候的魏良,情不自禁,心跟着她眼过之处而去了。
不知不觉,劳累过度的魏良聆听着晚风而眠,待他被一声篝火惊爆声所惊醒,目光一瞥,梅余抱着她的包袱呼呼大睡,身边已没了武荻的身影。
他蹑手蹑脚起身,生怕吵醒了梅余,悄悄远离篝火,在山坡边的胡杨树下瞧见了武荻,胡杨树高大挺立,柱头宽阔,很好地掩饰住人的身影,她发觉身后来人,往魏良来的方位一瞥,伸出手来示意他不要出声。
山坡之下,烧得正烈的火堆边约莫有六七人,火将他们的面貌映得极为清楚,其中一人,魏良认识。
他何止认识,这就是他日思夜想之人,他下定决心要为师父以及诸多死于洛州内的常胜军报仇雪恨的大周天子——谢定安。
他握紧的拳咯咯作响,偏是武荻硬拦住而无可奈何。
以往,魏良从旁人只言片语中了解谢定安,望着画像上的少年意气风发,一度难以相信这是那位名副其实却平庸无为的天子后裔,尸位素餐,常胜将军为他兢兢业业筹谋数十年,江山摇摇欲坠,到头来竟因他一念之差成了一场空。
藏宝窟里,常胜将军死于他手,自此以后,天下风雨飘摇,常胜军尽受迫害,落了个朝不保夕的下场。
武荻眸光一动,看出他满心愤怒,藏不住的杀意,轻声道:“你知道里面有谁,你恨他,想杀了他?”
“对!”
“可凭你现在的武功,根本伤不了他分毫,只会枉送性命!”
武荻向来待他态度平和,不冷不热,这会低声斥责,魏良登时心惊肉跳。
“……我知道,可仇人就在眼前,我没有放弃的道理,”魏良转向她,正对着才将话道出:“如果我遭遇不幸,还请姐姐把我的尸骨带到组织。”
他还是笃定自己的做法,像头难拽回的驴,即便知晓结果必然万劫不复,却也甘愿承担。
末了,武荻只道:“我帮不了你。”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魏良惊了惊,心知武荻曾与谢定安有些交情,莫非她心存芥蒂?
魏良黯然,不知怎么就宣之于口:“他对武姐姐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武荻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他,解释道:“你应该知道我救下你是受燕王的命令,一样的,当年我与他的交情也是因为燕王的任务。”
仅仅是任务?
魏良心中诧然,还是觉得不只表面上的任务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暗藏诸多因果。他待在繁华的洛州好些年头,城中消息最是灵通,听过不少关于武荻的传闻,传闻里她惊艳绝伦,遗世而独立。
事发在两年前,他身边凭空出现这样一个聪□□黠的女子,与被谢定安视为兄弟的赵应茗一样专门为他出谋划策,更是在京都大展身手,藏宝窟一事也有她秘密策划。
思量及此,他不由得在夜色里打量起武荻,眼前这个,与传闻里的她究竟有何不同之处。
武荻的专注力全投在底下,兀自道:“你不妨好好看清,底下的人除了他之外,其他都是些什么人。”
魏良说不出,那些人明明他从未见过,为何心中莫名生出熟悉的感觉,武荻替他答道:“是其他受害的常胜军。”
“怎么会?!”魏良大吃一惊,“若真是常胜军,他们怎么会跟谢定安待在一起?”
“这个疑问,你得亲自去问他。”
武荻离开时除了带飞月剑,还拿着一把破月刀。
月钩处散发依稀清亮,是宫廷画师作绘寒天雪梅图时,勾勒在绝艳红梅上一点点结霜。
月尖儿弯弯如女子柳眉的薄刀,微蹙微颦,喜怒无常。
像它出招少以不变应万变。
它就是破月刀。
这把破除伤心事的刀,同样也可破除排除它在外的一切伤人、伤心的招式,这是几百年来令武林中人对它趋之若鹜,争来夺去的缘由之一。
而武荻却曾以不变应万变,招架住破月刀,对抗蜀中唐门的年轻一代的人中豪杰,那年轰动整个蜀中乃至武林,她的名声在她销声匿迹的三四年里已传遍整个大江南北。
完全征服破月刀绝非易事,也有人猜忌她是否也遭受此刀惨绝人寰地伤害过。
话虽如此,可武林秘闻总是不得而不知。
武荻踏出脚步,在这一刻迎风而行,墨蓝的夜,清丽的花,孤月霜色洒在她眉宇间,勾画出似天上那弯高悬飞月的眉梢,她踏上高坡,往前几步,来到边缘处,高坡边缘尖而薄脆,几粒尘沙随风飘扬,她放松肩膀,长舒一口气,正惬意感受风的潇洒。
直至底下传来脚步声,武荻往下瞥去,看到那闲逸青年从容不迫而来,望着身披灰色斗篷的武荻,一来就说:“我以为你在诓我,所以,来得迟些。”
说时,他也正要朝高坡而来。
“就站在原地听我说吧,”武荻制止道,“长话短说,我是来告辞的。”
谢定安的眼睛似乎亮起两盏灯,顿住脚步,吭声道:“你要去哪?”
“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谢定安看不明了,“那么,燕国、燕王呢?”
她一向最在乎燕国和燕王,这次,怎么会说离开就离开,到底是什么理由让她轻易放下。
“燕国没有我一样也能很好,走上这样一条路并不会太坏,我也能安心。”
“那么你呢?”
“我?我只是一缕孤魂,早就死在姑苏城内的孤魂,只不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变得不同。”
谈论起姑苏灭城一案,谢定安心里一抽痛,这是武荻的执念,也是他一辈子都磨灭不了的愧疚。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中原其实很大,但对于庞大寰宇来说,我们眼里的中原不过是蜉蝣一点,与其坐井观天,不如寻个好机遇仔细瞧瞧中原真正的情形。”
她说完,转身悠悠离去。
这次谢定安感受到她离去的决然,她一旦离开,便没有机会相见,他慌不择路,只身跃上高坡。
但眼前一幕,不足以他这二十几年来解释。
夜雾迷蒙,十几匹高大的骏马无声无息矗立于原地,十来人身着与武荻身上一样的灰色斗篷,有的在马上,有的在地上,身躯隐藏在斗篷之下,用衣帽遮蔽相貌,泰然自若等候着,只露出腰畔细长剑,袖中一截粉紫弯刃,背上长缨弓,他们无需拔剑、拔刀、拉弓便能使兵器挥发出汹涌澎湃之气。
武荻不徐不疾地停住脚步,微微侧身,定在原处。
她定时很温静,静得很冷。
冷得很惊艳。
艳又至静,静得灰色斗篷只余风声猎猎。
她半张脸隐藏在衣帽里忽明忽暗,一只看不清神色的左眼正凝向不速之客。
她无声,却胜有声。
谢定安呼吸一滞,人也呆了,竟生出退缩之意,兴许只有未知的可怕才能让人胆怯,望而却步。
有人上前递给她缰绳,武荻只与那人眼神碰撞,随即上马,与那拨人并辔离去,风沙滚滚,马不停蹄,眨眼间消失在浓雾之中。
谢定安木然望着,无法阻遏,甚至在这行人面前,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感。这是哪里的江湖人,不染血腥一般,不拔刀剑,收敛气息,却已盖过无数杀招。
月色依旧清凄,他偏偏尝到了一滴咸涩的滋味,脸上一阵暖热化作一阵冰凉,一滴泪无意识地坠落。
滚下一滴很快被冷风吹干的泪,那究竟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悲伤,还是无法抒发的情感?
他说不出心里的惆怅难过,落下一滴没有情感的泪水。
一滴无情泪。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最是难测,命中注定的事再怎么避,怎么也逃不过这一劫。
苍穹见光,已是破晓时分,楼廊下,只有两人对谈。
“荻儿她离开了?”
“是,离开时,她还跟我告了别。”
“她启程那日,从踏出了燕国那一步,就不再是燕国人了,荻儿有把脱离月楼的事告诉你吗?”
“没有。”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脱离月楼吗?”
谢定安抬眼,默默摇头,武荻心思一向难以测量。
“秘盒一案惊险万分,兄长那一剑若是再深一分,怕是今日局面将有翻天覆地的改变,荻儿她终究还是太冒险。当日去赵府之前,与她交谈一番,本王应允她事成之后,许诺她一个心愿,你可知她要的,是什么?”
他茫然抬头,随后苦笑叹息。
燕王答道:“许她自由之身。”
谢定安眸光一动,诧异道:“自由?!”
“很惊讶?”燕王笑着,“她说‘许我自由之身’时,本王看到她发自内心真诚的笑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将十几年光阴付给了尔虞我诈的朝堂,腥风血雨的江湖,或许早已习惯,其实她内心十分憧憬平安和宁,这不是本王允她的自由,而是自由本就属于她自己。”
原来武荻从来都不自由,从六岁时起,直到脱离月楼之前,她从未深感自由自在,拘束在谢定安身边的时日,恐怕亦是度日如年。
“她与我说,当年皇城攻破,自己是受燕王的旨意才来援救我的,并非出自她本意。我不明白,燕王当年为何不开始就将姑苏屠城一案的真相告诉她。”
“是,本王当年的确有难言之隐。一来,救下她后,将她留在月楼,是看中这孩子的本领超群,想收为己用,这是本王的私心,本王直言不讳。若是真正做一个无知无欲的杀手,免遭真相带来的苦痛,那也算是一桩好事,但本王想得太简单,还是将事情想得太过完美,谎言不会因为它一开始带来的善意而变得漂亮,到头来还是本王对不住她。”
“二来,是真正希望她放下仇恨,换句话说,是把她当作一个没有背负任何血仇的孩子,那要是一个被仇恨哺育大的孩子,长大成人,尝遍世态炎凉,发起狠来,该有多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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