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定安想起了那日武荻直直瞪着他的神情凌厉,那双明眸沾染怨恨,枯枝戳在他心口,仿若一记致命绝招,使他万念俱灰。
“可她……不似燕王口中描述的样子,一个已将仇恨刻入肌骨的人,却表现出拿得起也能放得下,委实让人想不明白她心中所想。”
“她本身就是个奇人,能做到这点也算是她奇异之处吧,”燕王瞟了眼谢定安,“兴许,她清楚真相,已慢慢不恨了,为达目的,这到底有点像她的行径。”
“那么,燕王也知晓她利用真假宝盒混淆视听,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并不知晓,宝盒落入诸侯王手中,荻儿才将事情真相告知本王。”
“这么说,燕王是事情发展到一半,才知晓她的目的。”
燕王没有否认。
谢定安迷惑道:“为何没有阻止她?”
“事情败露,铤而走险的不仅仅是荻儿,燕国也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她一个人即便能谋划出这么完美的计划,也无法做到这般精准,覆盖面如此之广,燕王可是派人去帮她?”
“荻儿她也提防着本王,本王对假宝盒的事一知半解,至于人手问题,大概是她出关后那些结识的人在协助她。”
“她的朋友?”
“应该吧,荻儿从小独来独往,一味埋头苦练,月楼是妙歌曼舞、袖下香风之地,教出了这般霜清雪艳的姑娘,独树一帜,倒是奇怪得很。”燕王把目光放至远处,随即话锋一转,“你后面有何打算?”
“夏侯昭会亲自在洛州出面,到那时我便会将计就计。”
燕王欲言又止,叹道:“罢了。”
白珠儿端来两盏茶,谢定安以茶代酒,两人彼此深深一拜,将茶一饮而尽。
年过半载,距离武荻脱离燕国已过了两月有余,燕州城内,谢定安千里迢迢拜访燕王谈了一番事,问了一些话。
两个月后,蜀中。
武荻望着自己手里的破月薄刀,四尺长的刀出鞘问世,烈日灼灼,即便尘沙拂过也依然光亮的薄刃照亮她的面颊。
问着身边已跟随自己一天的人,“我不在的这几年,她老人家身体怎么样?”
文清讨厌徒步,她走了一天,难得此次竟未抱怨,只道:“一如既往的硬朗,骂人的劲不亚于当年,只是记性变差了,上回还忘记那盆她心爱的绿植搁哪放了。”
她收起刀,“替我向她老人家问好,我过些时日再来看望她。”
“刚回来,又要走吗?”
武荻走在前面,没回头,只挥了挥手。
她的背影,劲瘦的苍竹做的般,有着风中竹竿的沉稳。
文清想:武荻表现得如此轻松,其实内心是不是在等待什么?
迎回那个人?又或是等待权高位重者针锋对决?
她忽然想到在戈壁滩接应她时,自己骑在黑马上,武荻披着灰色斗篷,衣料些许粗糙的斗篷将她上半身欲盖弥彰地掩蔽住了,风吹来卷来的细沙,落在一双足边,她没有穿长靴,是都城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会穿的一双精巧有致,缀宝珠银线镶滚的宝蓝绣花鞋。
那一刻,她仿佛就是都城里的小姐。
那样外表全无锐光,柔和有度的武荻,反倒少了几分震慑人心的威严,增添动人心弦的疏离美。
可她眼风扫来,仍可看出是她所认识的武荻,就像现在穿回以前那身黑蓝劲装,手挎破月薄刀的她。
武荻没有变,即便过去了两三年。
向往世道之心,永不泯灭。
蜀中的夕阳,在连绵雨幕中澄黄而迷蒙,赛比媚人的泪眼。
难得下了一场雨,村庄的庄民们纷纷提桶接水,打开深井上的木板,泼天的雨水淋湿了地面,周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走过去,鞋底沾满水和着的泥沙。
除了一个在石路上行走的年轻男子,他的鞋底没有沾满泥沙,足底却有。只因他走了太远的路程,鞋底已经磨损破了,足跟、脚趾都磨出老茧,而且他没有太多钱换新鞋,钱是用来买干粮饱腹的。
况且,他的鞋坏得太快,根本没有再换新的必要。
迈出步子稳健,他提着一大块粗布包裹起来看不出原形的刀剑,直直往村庄里去,他身上黄白衣料普通,打着补丁,衣服有些湿却很干净。
逃亡了太久,先前他特地在深山老林寻了条溪流,把自己洗干净,衣服也洗净晾干,这样才好进沙漠赴约。
他千算万算,偏就是没算到抵达约定地点的这天沙漠居然下了雨,断断续续地下,像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诡秘的海子。
不过好在,他赶上了。
虽然他狼狈了点,但至少看上去不会太脏,闻上去没有酸臭味。
他逆行而去,停在一户人家窗前。
窗后,熟悉的女声响起:“你来赴约了?”
去去复去去,辞君还忆君。
因此,六年前的分别,今日重逢,他形单影只踏上这条未知路,路上结缘两个生死之交的好兄弟。
再后来,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因为一些无法斡旋的缘故,他刺杀前楚王,被逼上逃亡之路。可铭心谨记,他绝不能死在途中,因为他还没履行一个自己视为生死之交、堪比结拜兄弟的人一个重比千金的诺言。
于是,他回答道:“我来了。”
武荻掀起草帘,探出窗口,她脸上戴着一个胖胖的弥勒佛面具,圆滚滚的面颊,咧开嘴的笑,充满了福气安康,唯独露出眼睛所在的两个洞,洞的后面有一双柔亮有神的眸子正直直地盯着他。
她说:“你瞧,这是前阵子我在中原庙会淘来的,我也给你捎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五年的大逃亡并没有给他什么机遇,却让石中玉知道命悬一线,也让他看透了不求闻达,更心向平静宁和,潇洒大义。
因为,她深知石中玉的刀和剑一直在挽留人,挽留一切值得挽留的事物。
他握剑的手法扣住裹剑的布,扣紧了剑心与刀意。
望向窗前的武荻,石中玉粲然大笑,哀愁皆散,目中含情,接过她递来的弥勒佛面具,一同戴上。
两人各自戴着相同的面具行走在雨幕之中,雨声淅沥,正当日暮,夕照辉映,仿佛回到七年前那场刀剑争鸣的黄昏雨,而主角正是属于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男女。
六年前,他们分道迎风而去;六年后,他们赴约踏沙而回。
于是黄昏落雨时,他们殊途同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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