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荻抬眼，望见燕王的眼眸闪烁着火光，早已分不清是宫城的硝火，还是她信念的火焰，她会意，领命道：“武荻明白，武荻听令。”
适才，她又替谢定安刮去腐肉，彻底清创，才稳妥包扎好，随后掌灯去查看他的意识是否清晰。
谢定安侧着脑袋，眼皮微垂，双唇翕动，隐约看清眼前的少女，朦胧一个轮廓，模糊至极，唯有她的眼眸明灼，仿若黑夜里的北辰星。
北辰的星光携带柔色，却是一种明亮，带着审视的冷光。
淡冷至极。
一种幽幽的光彩。
他倾尽这副残躯最大的力量，挣扎抬眼想彻底看清她的面貌，把她的模样深深印刻在脑海里……却也无能为力。
“还活着。”武荻回答了老宫人，吹灭了蜡烛。
地窖遽然陷入一片漆黑。
谢定安的世界只剩无边无垠的漆黑，不禁忆起深宫的琉璃宫灯明媚，扑闪着遥遥熄灭，转瞬即逝后漆黑竟不如身处地窖的暗。
对于长居宫殿之人来说，现在的处境不过又是孤寞中的一种。
可偏他生得倨傲，从他出生时起身份尊贵无双，是以他宁愿承受内宫的黝黑孤寂，也无法忍受侵略者毁坏他的国土，踩断脊梁骨，摧毁了江山百年来引以为傲的繁华盛世，以至于现在他就像一条丧家之犬，连命都不由己说。
谢定安咬紧了牙关，心中只剩无尽恨意，嘴唇冻出血，眼泪情不自禁流进嘴角，带着咸泪，浸痛皲裂的伤口。
半晌，黑暗里不知怎么又响起她的声音：“地窖空气稀薄，燃灯只会加快我们死亡。”
珠玉滴水，淙淙细流。
用还带一丝稚气的声音说无情的话，老是将生死挂在嘴边，十分不符合她的年纪，谢定安无声苦笑而过。
或许，这位十一岁的少女并不知晓她的身影早已深深刻在那位十岁的男孩心里头。
巍峨山峰上气派的山庄焕然一新，三人赶回时，赵府已挂上嫣色挂红，府邸内充满喜气。
新娘子盼新郎官归，盼着盼着，穿上大红嫁衣，如愿以偿嫁给了心上人。
有人长兄如父，代喝了敬酒，婚宴上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做自己该做的事。
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正是武荻，她似乎也融入不进热闹的氛围，光是坐在那里便显得格格不入。
抿了两口杯内漾着的清澈酒液，武荻品不出什么甜味来，闲来无事，便早早退了宴。
赵府府邸屋舍鳞次栉比，途经修筑得惟妙惟肖的假山与晶莹秀澈的池湖，见庭院深深，扶疏树影重重。
晚风飒然，拂过木柞长廊，迎面而来带着淡淡凉意，吹醒她微微迷蒙的意识。
她停步，回头知会领路的赵府侍女，她在外头吹吹风，过会再自行回屋。
山上风景宜人，月色之下入眼是浓深绿意，淡泊山色消融于灰暗月夜，没了白日峥嵘峻峭的威势。抬头一望，繁多的星子消失得无踪无影，映入眼的只有镶嵌在天边的一弯月牙。
武荻信步至雕花栏杆边缘。
有人告诉她，若是思念一个人，那就抬头看看月亮，将思念之情传达过去，不管月亮圆缺明暗，她思念的人也一样能感受到她传达而来的思念，便能与之共望明月同沉沦。
听上去竟有种浪漫的况味，能将这份思念之情逐渐抵消，免遭漫长的思念之苦。
这是多么幼稚的法子，只有三岁孩童才会信。武荻也曾取笑，而今她却用这样的方式静望明月，眼也不眨一下，专注到不曾察觉身后不知几时来的谢定安。
他盯了她许久，最终忍不住开口道：“你在看什么，赵府究竟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瞧这么久？”
赵府的环境虽优美清逸，无非皆是些木桐灌丛，若非要谈一些风雅之物，唯有晓风残月。
她垂下眼帘道：“方才酒饮得有些醉，走着，走着，瞧见赵府的夜景很不一般，便停下来看看，况且这风也吹得人浑身爽利，公子不妨走外边些。”
谢定安走近，亭台的风果然不是一般的大，吹得欲使人流泪，也让人乐不思蜀，一身酒气与迷茫统统被阵阵大风刮走，得来身心惬意。
他瞥向武荻，她脸上并没有喝过酒的醉意，有的只有平日里的淡漠，显然她并不是喝醉酒才来的。
“明日我们就启程，赵兄留下照顾我师妹，不与我们同行。”
“这样成么，你师妹那边都处理妥了？”
“有赵兄在，我师妹那边万万不可能解决不了，况且我已经把你昨日出的妙计传授予他，保准他今日新婚之夜好过。”
静寂晚夜，偌大的庭院冷清清的，轻轻飘落着新绿的叶片，山脚的人潮已退，显然婚宴已经结束，客人皆回屋中歇息，方今唯有檐下的贴着“囍”字的火红灯笼留有一丝明亮，伶仃摇曳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多了一种喧闹之后的凄冷。
他们不知吹了多久的风，谢定安渐渐有了疲乏之意，反观周五，她眺望天边明月，眼里仍然有清明的光，不见丝毫困倦。
她那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瞳，似有光的折射，只在其蓝如水的晚月下直直凝望远方时才会带点蓝琉璃的色彩，而后藏在阴暗中涌起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察觉到谢定安投来的目光时，她那些情感转瞬即逝，似乎从未存在过，恢复原本的冷静与清澈。
谢定安不知不觉微张的嘴又合上，将话头咽下。
“夜深晚了，公子早些休息，我先行回屋了。”武荻一说完话，便独自离去，谢定安杵在原地，脑海浮现她独望冷月的神情。
她刚才明明……
明明在眺月思人，她望明月，明月却坠入云海，隔着朦胧夜雾与她相视。
今夜的武荻与以前大不相似，眼中仍有明媚的光，却又带有一丝哀情与幽怨，蓝衣飘飘，伫立于冷风之中，平静得像一缕游荡的孤魂。
“等等。”
眼看她的人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谢定安来不及思索便喊住她。
他们之间隔得有些远，武荻留步时已在拐角，听见后面传来谢定安的话语，带着顾虑道：“在我去见厉常胜时，需要你回一趟燕州，事后我再飞鸽传书与你联系。”
闻后，武荻偏了偏头，疑惑道：“为什么？”
谢定安顿了顿，略显尴尬，“能……能不说吗？”
武荻螓首微点，回过身道：“你和厉常胜的事情不在我任务之内，我也不会打听，不过请公子放心，我会依你的请求回到燕州。”
说时，她的唇角似乎扬起一丝浅浅的弧度。
盈盈淡笑。
正逢月华清亮而旖旎，如同银练般斜斜覆在武荻满头青丝，水波般的眼波盛着盈满的月光，将乌黑的眼睫染上淡淡霜白，仿若月光现出本体，依稀照映。
他甚至有种错觉，在下一刻，这抹蔚蓝水色要与寒露深重的月夜融为一体。
可惜，谢定安命途多舛，福分总离他甚远，甚至危及他身边之人，美好的时光对他来说是短暂的，琳琅的梦也有碎裂之时，他的视线中多了一样并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它是不祥的征兆。
廊檐下，谢定安脸色转眼间变得异常苍白，似见着了恐怖之物，武荻站在原地似乎无觉，唇尾隐约还留有一丝与方才一样温柔却奇怪的弧度。
谢定安突然叫道：“快躲开！”
只见余光中一条长影飞闪，武荻只够仓皇退一步，树丛里的东西本探出了头，身躯就在呼喊一刻从茂密的丛木中蹿出，动作迅急且辛辣，张开血盆大口咬在她的左手小臂。
她虽被蛇咬中，但身法依然敏捷，忍着痛，另一只手快而猛地抽出匕首，应声倒地，狭短的剑划过半个圆弧，与地面擦出火花，将它钉死。
定眼一看，一条乌光闪闪的细黑蛇脑袋已被刺穿，吐信挣扎了几下便没了生气。
若是没有退开那一步，这条蛇必定咬在她的脖子。
武荻抽了口凉气，勉强支撑身子的左手登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谢定安赶来时，她侧身瘫软在地，双眼恰好盯向他。
那是一种濒死之人才有的眼神，迷茫、震惊、难以置信……
仿佛这一刻，他感同身受。
武荻死死盯住他，将他视作救命稻草般，死死扯着他胸前的衣襟，动了动唇试图发声，却一声也发不出。
片刻之间，她那双本与明月相当的眼眸逐渐黯淡，扯着他的手也慢慢放松，直至缓缓合上了双眼。
谢定安感到身上人从紧绷变得松弛，连忙扯下发绳，将她的左臂捆住，抱起她一路奔向山脚的庄子。
武荻遇袭一事，事发突然，赵应茗已瞧过那条截断成两半的蛇尸，确认不是山上生长的蛇，判断是有人将这种蛇带进府邸，立刻让府邸的侍卫巡查最近有无可疑之人出入山庄，乃至山附近。
谢定安施展针法将武荻体内余毒逼出体外，喂她服下汤药，过了一夜，武荻面上已恢复正常的红润，呼吸顺畅，可还是不醒。
赵应茗将蛇的来历查清，一一写在纸上。
“山下有个郎中说他年轻时游历四方，其中只在西域见过这类蛇，此蛇名为浮涛，与水蛇习性相似，同住水潭，蛇毒较轻，寻常方法解毒便可，并不会对人产生太大伤害。”
赵应茗犹豫了下，“……只不过这类蛇有一个特别之处，它们皆能受虫师驱使，那里的虫师从蛇破卵就开始训练它们，将蛇养得似有人的灵性，用于探查情报。”
他看了一眼谢定安，又道：“听郎中所说，此蛇不擅攻击人，若是有人故意驱使蛇入府为了伤人，不太可能，只怕此事另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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