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急雨凄,就在“武荻”扎向他的胸膛时,谢定安忽然道:“你竟还要来杀我,是吗?”
锋利的剑尖凝着雨滴,停滞在湿透的衣料上,她的动作颤了颤,毫无生气的神色略显迷茫,抬剑迟缓地向他的脸庞而去,剑并未落在他身体的任何一处,可突如其来的拳头却狠狠砸中他的腹部,谢定安几乎是被弹出去,节节败退,险些当场呕血。
谢定安本以为那一句话唤醒了“武荻”,谁能料想到迎接他的却是比剑还狠的拳头,无端打在腹部,这一拳又重又狠,重在力度,狠在被打中了一处穴位。
他猛地意识到“武荻”出招并非毫无章法,一通乱来,反而是有条不紊得让人出乎意料,短短几回合就让谢定安吃尽了苦头。
真正的武荻绝对不会对他出这样的狠手,况且方才眼前的这个“武荻”的动机,皆是要他人头落地。
意外的是,“武荻”只迈出几步零碎的步伐,腿脚一软竟也倒地,当场昏死过去,兴许是因方才那拳生死博弈,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反观谢定安硬挨那一拳,倒在泥地再也起不了身,满身沾满污泥,衣衫褴褛像个叫花子,嘴角渗出血来,仰着头喘息着,眼中满是愤懑,却咧嘴大笑,充满苦冽的笑声传遍竹林。
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落,大风依旧呼呼地响,似乎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翌日,墨兰回到剑庐,已被院落的场景骇住,她赶忙闯入屋里,屋内燃着温暖的炭火,谢定安换去了那身破衣,简单处理了伤口,披着一头乱发坐在大堂上,一手撑着下颌空想,他面色苍白,直呆呆地盯着前方,除了他之外,武荻竟也在,只不过她仍然昏迷着。
“这、这……”墨兰期期艾艾,显然吓得不轻,瞧到他眉尾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忙不迭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昨夜你们被人袭击了?难不成、难不成也是西域叛变的人?”
谢定安却说:“她绝不会是中毒,对吗?”
墨兰微讶,见他魂不守舍,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他指着屋外,目光呆滞:“昨夜她醒了,却已变得不认识我。”
墨兰抿着唇,苦恼问道:“你对她那么上心,难道她对你真的很重要?”
她对我来说真的重不重要?
谢定安忽然睁大了眼,眼眸亮了亮。
这似乎是有人头一次问自己,武荻对他说是否重要。
兴许,旁人会认为因他的缘故,武荻才会受伤,他心里产生的愧疚良多。
旁人不知,可他知情。
他所思所虑,心里究竟是因为儿时羁绊,恍然一面之缘,甚至连和她说的话不过十句,却记挂她那仰对雪后天光的粲然一笑;还是因为那场温柔的烛光夜下,她那让他一瞥也惊艳的剑法,黑暗中,只有她为自己照亮,难以忘怀,以及四个月以来的朝夕相处,而对她处处留恋。
可是,那些都是他最为熟悉的武荻,哪怕他们已分别十来年,不知对方从前所历经的事。
与她再次相遇,这便是最美好的缘分。
今非昔比,他似已开窍。
不论是儿时的她,还是如今躺在这儿的她,对谢定安来说,已经是心里头无法割舍的人。
眼里不着痕迹地漾起一丝笑意。
他声色淡淡:“很重要,所以请你一定要帮我。”
……
二人沉默了片刻,墨兰终究还是伸出手来。
事关谢定安,墨兰始终能善良地伸出援手。
“问题应该还是在那浮涛身上,”她话中犹豫一刻:“把它……拿来吧。”
谢定安果然随身携带着,死蛇已不成蛇样,接连几日的潮湿,它已生出虫卵来,墨兰也不管臭不臭,取了一只不知名的虫来,那虫透体银光,随着她念词钻入蛇尸,不一会儿,那银虫嘴里咬着一只青绿色的蛊爬了出来。
一见那青绿色的蛊,墨兰眼神变幻万千,竟毫不犹豫地命令银虫啃断尾部,取出腰间的瓶子装了进去。
她说:“我想这位姑娘她应该是被下了这种蛊,此蛊名为控心蛊,整个西域只有三只,当然,也只有我父亲手里才有,肯定是西域叛逃的人从我父亲手里夺走来害这位姑娘的。”
谢定安脸色铁青,“中控心蛊的人会怎样?”
“控心蛊,蛊如其名,能被下蛊人控制内心,任其操控。要想解控心蛊,又保证受蛊之人无损无碍,除非下蛊人自行解开,又或者换血,将蛊随着血一起排解出来。”
这无疑是非常冒险的,武荻虽无性命之忧,但受控无异于行尸走肉。
“你有把握换血之术能成?”
墨兰思忖,随后道:“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办法,能成,但也会有风险,而且还要用到换血术,况且现在换血术下落不明。”
谢定安双手握得更紧,仅有一次机会,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夜已深,老天将下了足足五天的瓢泼大雨收尽,竹丛的薄凉气转瞬即逝,一呼一吸甚至能感到温度慢慢在回暖,武荻仍旧又昏迷一日。
屋外有蟾蜍的叫声,是这夜里唯一的声响,风无雨无,这岂非又是一场人间暴雨的前夕?
清凌凌的月色透入窗,窗纸染白,迎着微光,印烙对面歧伸探出的一二清竹的影子来,柔旖的光线落在地面柔软的毯,落在榻上女子的右手小指,指盖莹白,上面的月牙似泛着淡粉,在此刻清风推入窗时动了动弹。
她着了梦魇,细眉紧锁,额头蒙出细密的汗珠,梦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呼唤她,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收缩的五指登时掐皱被褥,一声惊呼,恍惚从梦境惊醒,冷汗已浸透衣服。
她甚至顾不及喘气,反手一掌打在胸膛,指头曲弯,迅速点落在心头,随即翻身下床来到桌前,忙不迭燃亮蜡烛。
漆黑的屋子瞬间明亮了大半,也照亮她拔出的罗羁。
即便有温暖的火色映衬,武荻的面容却毫无血色,像死去之人才有的惨白,她挽起衣袖,烛火之下眼睫微颤,凝望那截皓腕,红火烫过短剑,下一刻竟毫不犹豫地在其三寸之下划开皮肤。
殷红的血潺潺滴流,剑尖缓缓地进,似乎在探查什么,就在紧要关头,一改角度朝里剜去,须臾,居然被她剜出一只青绿色的蛊。
武荻跌坐下来,深深喘气。
活死脉,是她昏迷前为自己争取的时间,却也让体内的蛊有了失控之机,昨夜那场无厘头的行刺,不仅消耗她的内力,也耗尽它的活力,她对别人无情,却对自己无情至心狠。
控心蛊排出,血也必须一同排出,而替换其他血液的同时,她的经脉必会就此紊乱,那么一切将功尽弃,还要赔上自身性命。
若非方才那一掌断脉,蛊虫不知要在她体内潜伏多久,或许,失去先机,明日便真正成为西域叛敌的傀儡。她瞥视匕首刺穿的蛊,目光凛然,将它高举在烛焰上,以她血为食的蛊长着肥大的肚,渐渐在烈火里消失殆尽。
她铤而走险惯了,十五年来何尝不是一步步走来,以杀止杀、以血还血的境况里生死之间来回斡旋,如人心易改,八面玲珑。
好在她能活命,这已经是最大的胜利。
她忽地想起那个人说的一句话,是在指示她:并不是所有铤而走险的事都必须冒险才能达成。
岁月已过太久,久得快忘了那人说这句话的口吻,原本的声色。
花谢落了,只余郁郁葱葱。
这岂非与陨落的流星一样,划过天面,遥遥北辰,只为璀璨一时。
可万事万物有始有终,像暖阳春日到来,艳彩的蝴蝶还会破蛹而生。
已过了夏至,日出得极早,天色清明,升起半边黄澄澄的圆日,一线清明的暖光将天地划分为二,云层澄亮亮,大地乌沉沉,缭绕在竹林间的晚雾渐渐退散开来。
一早,武荻出门便瞧见谢定安持着尘封许久的龙吟剑,坐在木凳,夜幕还未完全退去,大地还在沉睡,唯有一丝日升之光洒落龙吟,谁能想象就是这样一把巨剑蕴含无穷威力,曾将天下江湖搅得云翻雨覆。
龙吟剑是稀世宝剑,帝王之剑,流传上百年之久,其剑柄獠牙龙首,吞口玄铁打造出的宽长剑身,色泽乌亮,质态沉重而又坚韧无比。
武荻指尖拂过门扉,见谢定安将右手拱成舟状舀着水一点点流淌过锃光瓦亮的剑身,复而放在磨剑石上,细细磨砺剑锋,神态自若,用着十分的精神力投入,似已准备好面对即将发生的翻天覆地,甚至武荻静静地站立于身后,随时能接住朝他刺来的无情一剑。
她却款款问道:“你脸上的伤疤是被我所伤的吗?”
闻声,谢定安怔了怔,舀水的手随之停在龙吟剑之上,清水从指缝间哗啦啦地流下,他倏地抬头望去,见那姑娘脸色并不大好,肤色白里现青。
饶是那朱粉相映的大袖披衫也为她添不上半分翠彩生动的气色,幽幽显露迷惘凄楚的病态,携带晨露的微风吹过云鬓,轻翘眼波此刻微微垂落,正用一种真挚的眼神盯着他。
准确是盯着他眉尾的伤口,那是一道在夜色将明里分外显眼的疤痕,深而暗红,结着大块的痂,生生割裂开来十分狰狞,柔和的晨光穿过竹叶的罅隙落于他的眉目间,竟将这几分可怖掩去几分狰狞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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