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荻施施然走去，谢定安望着，不由得屏住呼吸，呆呆得已不知如何呼出胸腔这一口气。他离她这般近，往昔只觉淡冷，哪能有现在这般动人的色彩。她已走到他面前，俯视着，风是那么轻淡温暖，拂面而来，如沐春风，像她平和的呼吸。
他呆呆地望着她：“你……”
“抱歉，这并不是我本意。”
“我知道，你是中了控心蛊。”他故作自然，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
武荻目光定格在他浓如青山的眉峰，对他疑惑的眼神不闻不问，不知这样变幻万千的凝视要持续多久，谢定安已然承受不住那般的凝视，忽然嬉笑地问她道：“你少时在月楼都会做些什么，除了练剑以外？”
她淡声答道：“观摩铸剑，偶尔我还会动手试试。”
“此外没别的了？”他可不相信武荻单纯会做这些做多了便单调无趣的事。
“嗯，其实铸一把剑要比常拔一把剑要有趣得多。”
“那么……磨剑呢，这岂不是比铸剑要有意思得多？”
一把经年累月砍出伤痕的剑，记载着用剑之人一次次拔剑，一次次挥剑，一次次迎敌，一次次成败，这岂止是有趣。
武荻折返，默默坐在门槛上，就这样看着谢定安展示他手中的龙吟剑，他指着龙吟剑的剑刃，感叹道：“我记得这里有一个极大的缺口。”
他抚上剑锷，仿佛那道缺口还在，“在我接手龙吟剑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谁知晓它的主人这几百年来都历经了什么。剑像是人，却又不似人，人受了伤，剑断了尚可再重铸，可人死了便无法复活。”
“人有命，剑也一样有，武荻已取下腰间的罗羁匕，却没拔出，细致地摩挲它剑柄上湛蓝如水的石玉，“剑本无心，它却因人才有了心，倘若人死了，它便也死了。”
谢定安望着她，不知她为何与自己一样突生这般伤感的感慨。
“倘若……”她顿了顿，眼中忽现一种不一样的明光，炯炯有神，继而说：“要是它再次遇到可值得信赖、值得托付终身、值得跟随拼死拼活的主人，那么它的心便可再复生一次。”
她站起身来，眺望远处生金的曙光，问道：“时间差不多了，我是不是该回燕州了？”
他赶忙说：“不必如此着急。”
武荻移目反问，面带质疑之色：“那公子为何而拔剑？我虽跟着你不过小半年，这半年以来，你心中揣着心事就拔剑思忖，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莫非……是我中蛊的缘故而让你生出抗衡之心？”
“你既已知晓缘由，又何故再问？”他被人一点拨，心中大颤，直截了当地回应。
依他性子固执，往常绝对压在心里头闭口不谈，这次竟坦然承认，脸也不因此而涨红，仿佛在说一件无关自身的事，反倒是泰然自若取来一块洁净的布，细致地擦拭龙吟剑。
武荻却道：“十一年前是我第一次见到公子，那时候的你还是尊贵的五殿下，受了重伤，我只问了一句话，你是否还记得？”
那句话是，你想活命吗？
人面临生死之际，最能催动骨子里原始的求生欲。
“记得，这辈子都不会忘。”他的目光似燃起炽烈的火焰，藏在眼帘下隐晦至极，但依然被武荻敏锐地捕捉到，她面沉如水，对他这一举动毫无变化。
随后，她眼波流转，眼中现出一丝微不可察觉的笑意，话中语气坦然：“所以公子不必这般内疚，人之生死皆在自身。我既能冒死救你出宫，改了你的命格，与老天作对，因为我早知自己一生并非顺风顺水，但我命硬，阎王爷也不敢妄收，控心蛊奈何不了我。见那下蛊的手段，想必是出自西域之手，他是谁的人？”
谢定安直言道：“想必是厉常胜的人。”
武荻颔首：“如此，那便说得通了。”
谢定安又道：“恐怕需要你出面劝屋里的人离开，那姑娘是西域王的女儿，西域内部叛变，她为救其父流落中原，只为找寻厉常胜讨回公道。但很显然，厉常胜怎会帮她，你身上的蛊，若非她在一旁相助，我也不敢静候你醒来，只是她再跟着我们，必然会阻挠他们的计划，西域叛逃的人随时都能取了她的性命。”
“让她回她该回去的地方，便成了？”
“嗯。”
武荻瞟了一眼谢定安，随后朝那姑娘卧房方向去了。
临近巳时，墨兰仍在睡，甚至武荻坐在桌旁，倒了方才从后厨新泡的茶，白瓷杯里浮漾着一片浓绿的茶叶，茶水氤氲的热气蒸腾，她吹了吹，饮了片刻，墨兰也无觉，她也不急，就这样端着茶杯等人自然醒来。
墨兰睁眼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袭朱粉衣裙的武荻，她侧着身醒，见桌前莫名多了位风姿绰约的妙人，揉了揉惺忪的眼，顿时醒神，一骨碌爬地起身。
武荻望着她，眼里有淡淡柔光，神秘一笑：“你叫墨兰，对吗？”
“你居然醒过来了。”墨兰神情惊愕，仿佛见着了鬼一样，她可从未看过中控心蛊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并且好端端坐在她面前。于是心中多了分警惕，她往后退了退，才道：“还有，你怎么进我房间，又怎么晓得我的名字，是谢定安告诉你的？”
武荻莞尔一笑，缄默不言。
见状，墨兰嘀咕着，是在抱怨：“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武荻却说：“其实他不说，我也是知道的。”见她一副从上往下，一根头发丝都在打量，又道：“当然，我也是听说的，赵公子江姑娘都提起过你。”
“……听说的？”墨兰细声哼哼，起身走至武荻身后，“你前些天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现在又站在我面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才不信呢。”
“你该回家了。”
“只要让我见到常胜将军救出我父亲，中原这破地方我这辈子都不再来了……我现在就去找谢定安，看他敢不帮我。”她说时，几近咬牙切齿地奔向房门。
武荻侧眸，眼风扫视而来，不急不躁道：“在你左边第九根肋骨上足有两寸大的乌青，是在两天前下山受的伤，那时被人一拳击中，我说得没错吧。”
墨兰一阵心慌，果然停步，心虚地摸上自己左肋。
“你大可现在就去找他，不过事先还是好好看看屋子东南面的角窗，”她纤手遥指，语调缓缓，“五十丈开外，正有厉常胜派来的人持着弓弩对准你的脑袋。”
墨兰回头，窗外除了无边无际的青葱竹林，就是一汪眺望不到尽头的溪流，雨后的初阳卧于一片天青色的山水间，如此令人惬意的景色，谁能料想到不远的深处暗藏杀机。
武荻起身，接上话头：“中原远比西域危殆，要杀你的人绝不止厉常胜一人，既要你死又要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多得超乎你的预想，留在我们身边朝不保夕，不值当的。更何况救出你父亲的胜算本就微乎其微，若是把命留在中原，就真的没人能救出你的父亲，你，还要选择继续留下来吗？”
墨兰倏然回头，已红了眼眶。
武荻转过身来，目光如炬，款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父亲也万万不希望你出事，你活着或许是他最好的期许。厉常胜既然软禁你的父亲，控心蛊用于我身上，但如此境况，也能佐证你父亲对他还有所用处，可保他性命无忧。”
墨兰咬着唇，愁着眉头，仍嘴硬道：“我跟你又不算认识，你这么劝我也没用，还有，我哪晓得你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看来你还是更信谢公子，偏要他帮忙找寻常胜将军，只是凭他现在与常胜将军的关系，还真帮不了你，”武荻失声一笑，继续说：“我可以证明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她直直望着武荻，见她的眼神坦诚，直截了当，干净得像天空的浮云，让她慢慢放下偏见，终于吭身上前几步，从腰上的瓶子倒出一只黄色的虫子来，递给武荻，“这是问心蛊，在我们西域是用来审问犯人的，吃下去以后，虫的主人就知道那人有没有说谎。”
然而，虫近在咫尺，武荻仍没有动，久久坐在椅上，望着她的手心。
墨兰见她有犹豫之情，猜忌道：“你不敢？”
“我吃下，你就能回西域去？”
“我一定得回去？”
武荻颔首。
“只要你没有半句话是说谎，我就乖乖回西域，等我父亲的消息。”
话毕，武荻果然接下问心蛊，毅然服下，蛊吞下腹，墨兰却愣在原地，冷静下来，徘徊在她心里头的情感，她终于知道是什么。
她深感到她内心深处仿佛燃着一团灼艳的烈火，它鲜红、热烈，直直烧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在淡漠的外表覆着薄冰，内心仿佛烈火燎原，大火过后返璞归真。
此刻，她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也顶不回半句，在武荻这类人面前，百般折腾都无济于事，所以她选择了逃走，竟是落荒而逃地离开。
她猛地推开门，恸哭声已传到院落里谢定安的耳边，他只见墨兰的栗色身影从面前一晃而过，看到他连一句告别的话也不说，揉着通红的眼冲出了药庐。
此时，武荻恰从门槛踏出，碰上不明所以而不知所措的谢定安，她无奈地耸耸肩，露出无辜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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