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安顿好哑婆,沈怀珠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观音庙。
“阿姐!”阿云早就等在门口,盼得望眼欲穿。素日阴魂不散的人,却不见踪影。
沈怀珠一面放下包袱,一面拎起茶壶倒了碗水,喝了几口,才问:“你陆三哥呢?”
不待阿云回答,就听后院传来声音。
男子语调轻快,玩世不恭:“才多会儿没见,想我了?”
白他一眼,目光掠过他的衣裳时,略顿了顿。沈怀珠指着他的衣裳,面露不解:“你这是……在拆家?”
初见陆三,他身上只有囚衣。手里不大宽裕,沈怀珠在成衣铺子给他买了一套衣裳,其余的是找吴掌柜讨来的旧衣。陆三身量颀长,唯有几件举子们丢弃的衣服还算合身。
如今他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弄得灰头土脸,活像刚从泥地里钻上来的泥鳅。手中握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锤子,看着很滑稽。
陆三顺着她一言难尽的目光,顺势审视了下自己。衣服太小,露出一截胳膊腿。刚才敲敲打打,忙得热火朝天,如今冷风一吹,倒真有点冷。
他强装镇定,清嗓说:“你的床太小,又不结实,连翻个身都难受。趁我在家,索性给你加固一番。”
阿云在旁点头:“没错。”
走近几步,果然见她那架摇摇欲坠的床榻大变模样,宽敞坚固了不少。沈怀珠一时愣在原地,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见她又陷入这幅不知所措的样子,陆三倏尔轻笑出声,相处时日渐多,他发现沈怀珠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探子做的是在刀尖上舔血的活计,常常也做杀人灭口的勾当。这样的事做多了,再柔软的一颗心未免都会麻木无感。
徐远宁城府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手下豢养的暗探自然也不会是心软的鹌鹑。
但他分明从女子眼里,读出一份慌乱的动容。
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陆三笑说:“怎么?感动的要流泪了?”
沈怀珠按下心头汹涌,飞去一记眼刀:“胡说,我没有。”
对方点点头,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他微抬下巴,示意她看。
桌子上,放着一方黄花梨木食盒。
“想来你忙了一早,顾不上吃饭,我去借锤子时顺便买了些吃食。”
她打量着眼前人,陆三事事周全体贴,叫人挑不出半分错。这样的人,究竟犯了什么事才会沦为死囚?或者说,他的死囚身份是伪,实则另有所图?
对陆三的身份意图,沈怀珠本就一直持怀疑态度。这些日相处下来,他次次相救,又让她打消几分疑虑。
然而,望着这方食盒,睽违已久的戒心油然而生。
“这是你买的?”
陆三点头。
“何处买的?”
陆三不解:“你问这个做什么?”
“何处买的?”
沈怀珠重复一遍。
陆三支支吾吾,“就,就胡记包子铺啊。你不吃羊肉,我特意交代扶……老板要的蟹粉馒头和几样点心,都是甜口。”
沈怀珠盯着他不语。
“……怎么了?”
“据我所知,胡记包子铺的胡老板生性吝啬,连装包子的油纸都嫌贵,时常啰嗦。可这食盒为材质金贵,他断不会好心与你带走。”
“不过是普通木头罢了,如何金贵?何况我多付了钱,用完便会还回去。”
“好一个普通木材。”沈怀珠走上前,掀起盖子,“上好的黄花梨木,名贵程度与紫檀木不分伯仲。”
紫檀木,乃皇家御贡。
能令胡老板这等吝啬鬼慷慨大方,究竟需要多少银钱不言而喻。
而陆三的话若据实,他又哪里有这么多的银子?
陆三暗道失策:只记得叮嘱扶影别买羊肉馅包子,竟忽略了细节。
短暂思索,他赶在沈怀珠乘胜追击前转移话题。
“你可听闻香云楼的事?”
“何事?”
“听闻花魁出了事,唤做什么来着……”陆三冥思苦想。
香云楼、花魁……
沈怀珠的心猛地沉下去:“芙蓉?她怎么了?”
“自尽,今日出殡。”
“什么?!”
几乎瞬间,她想起昨日遇见的出殡队伍。黄纸漫天,拦住她的去路。
当时一心扑在如何说服吴掌柜上,全然未留意。如今想来,竟当真是从香云楼的方向而来。
芙蓉竟然死了?!
见面场景历历在目,芙蓉心死不错。但答应同沈怀珠合作后,她仿佛又燃起一股希望。
至少,她不会在拿到弟弟的“遗物”前仓促了结自己的性命。
……
寒夜沉沉,香云楼依旧莺歌燕舞,活色生香。
沈怀珠花了几颗碎银子,高坐于对面茶楼雅间。面前热腾腾的茶水早已凉透,女子一动不动,盯着香云楼门口。
少顷,一位身着锦衣的富家公子醉醺醺出现,被人簇拥进门。紧随其后的纨绔公子里,有位个子不高的少年花红柳绿,格外惹眼。
这二人她都不陌生。
为首的是纨绔苏子城,跟着的少年不是别人吴博仁又是谁?
苏子城风流浪荡,荒淫无耻,于鄞州臭名昭著。偏他生于富贵之家,又是独子,备受宠爱。
其父苏大荣又和知府孙玉德交好,仗着这般显赫家世,无恶不作,却无人敢招惹。
白日陆三曾言,芙蓉自尽后,不知从何传出流言,直指苏子城。
据沈怀珠查探出的过往消息,芙蓉和苏子城的关系并不亲密。
反而苏子城每每光顾,只选些姿色平常的女子,对这位色艺双绝,千金难买一笑的芙蓉姑娘甚少青睐。
如今再看,很难不怀疑背后缘由。稍坐片刻,她起身下楼。
一墙之隔,有人目送她的身影远去,消失。复又重新出现在街边,朝香云楼步步靠近。
手执折扇的青年收回目光,落在对面。他垂眸摇了摇扇子,思索着什么。
再抬眼时,多了警惕:“你不会真对那个孤女动心了吧?”
裴容青正举杯饮茶,忽然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问,一时没反应过来,呛得连连咳嗽。
“什么?”
“我说,你不会真对那个孤女动心了吧?”
裴容青今日穿着藏青莲纹圆领袍,外头披着一件白绒狐裘,贵气儒雅,只一眼就看得出家世不凡。
茶水撒了满身,他拿起桌边帕子,低头整理。嗓音沉沉,问道:“为何这么问?”
“今早你唤扶影,让他遍寻甜口的点心,满当当攒了一盒子。”
陆清执语调微冷:“她的行踪扶影一人跟着足以,你偏找借口支开他,亲自前来。”
“相识多年,我从未见你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
裴容青整理衣服的手微顿,“你想多了,徐远宁手底下的人多半阴险狠辣,偏这位沈姑娘行事作风处处不同,可疑处颇多,自然要多费心。”
陆清执显然不信:“是吗?”
裴容青抬首,微笑:“是。”
不远处,沈怀珠对二人争端全然无知。她隐入人群,在香云楼附近徘徊。
想混进去,除却要扮作男子外,更重要的是兜里有银两。
上次她为混入,将身上的现银花了个干净。眼下可谓穷困潦倒,再拿不出多余银子。
除非……沈怀珠福至心灵,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步履紧凑,赶到杏林堂。孰料小二说,吴掌柜随账房先生到客栈查账,须得稍等片刻。
她哪里有闲情等在医馆?匆匆告辞,又找到客栈。
甫一进门,朗朗读书声率先闯入耳。
刚过戌时,客栈里多是在用膳的读书人,衣着朴素,边啃粥饼馒头,边认真温书。
狭小茶桌栉次鳞比,一截燃着的香烛,一卷翻阅破烂的书,承载着举子们对未来的无尽期许。
“周先生好。”
“周先生……”
“周先生好!”
原本只闻翻阅书卷声的室内,蓦地响起此起彼伏的问好。
沈怀珠顺着嘈杂的声音望过去,自楼梯上信步走下个男子,头戴网巾,身披蟹壳红道服,面上带着淡淡笑笑意,显而易见的疏离。
沿路不停有温书路过的读书人驻足,向他问好。他却始终淡淡的,没有任何波澜。
道服多为闲适读书人喜爱,偏好青白淡色,以彰显淡泊之意。
能用绸缎裁剪,把这等高雅孤洁的衣裳做成张扬亮色,倒是很出人意料。
冷眼盯着他,沈怀珠莫名生出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在何处见过。
在何处呢?她一时想不起来。
恰巧吴掌柜和账房先生走出,沈怀珠忙上前打招呼,寒暄过,她压低声问:
“这位是?”
吴掌柜放下手里的账本,眯着眼睛看过去,“哦,你说他呀,名唤周行白,是咱们客栈里的久居客,给富贵人家做西席的。”
西席?
鲜少有读书人穿成这样,更遑论教书育人的西席。况且能科考做官的读书人,是决不肯屈身做西席,庸碌一生的。
这人瞧着不过至多不过二十三四的年岁,还有大把光阴温书应试,竟甘心窝在这里做西席。
沈怀珠的视线跟着周行白移动,目送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方桌前,抱着凉透的清粥小菜仔细咀嚼。
她好奇问道,“他是哪家公子的西席,为何穿成这样?”
“凡是有头有脸,能出大价钱的他都不拒。”
“如今在苏家做事,苏家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多少读书人半辈子都穿不上绫罗绸缎,周先生轻而易举就到手,且得显摆呢。”
账房先生接话,字里行间丝毫不掩饰鄙夷。
“周行白……”沈怀珠心里暗自咀嚼。
他的身形姿态渐渐同记忆重合。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明白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那夜游荡空街的白衣举子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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