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笃笃笃。”
三更刚过,雁塔客栈突兀地响起敲门声。
小二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开门。倏尔,门缝里钻进一道黑影。
好在掌柜提前叮嘱过,不至于惊叫起来。来人戴着帷帽,脸遮得严严实实。一身黑衣,在寂静冬夜里,宛若鬼魅。
“劳烦小哥留门。”刻意压低声音,迅速道了声谢,沈怀珠抬脚上楼。
雁塔客栈分东西两边,各住着不少举子。虽已夜半,但仍有许多房间亮灯。透过窗纸,倒映出灯前苦读的身影。
宋世文的屋子在东边最尽头。因着价格便宜,他特意选了这间。
沈怀珠蹑手蹑脚,穿过尚有细弱读书声的长廊,摸到屋子外。钥匙放太久,竟生锈了。费了些功夫,她才顺利开锁,推门而入。
因是隐秘夜探,不能点灯。沈怀珠勉强借着微薄月光,环视屋子里的陈设。
屋内一片狼藉,笔墨书卷一应物什乱糟糟地到处都是,更不必说桌椅床榻,倒得倒,碎得碎,没有一处整洁地方。
她仔细地睃寻每一处角落,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倏尔,外面突兀地响起尖叫声。
“啊!鬼啊……”凄厉惨叫响彻夜空。
从窗户探出头,只见空挡无人的街道,打更人瑟瑟,提着灯笼抬腿就跑。
不远处,几簇泛着绿光的萤火幽幽,飘荡半空。“鬼火”旁边,赫然飘着一袭白衣!
屋子里挑灯夜战的举子们自然也听得分明,纷纷开窗,一阵骚动。
沈怀珠听着他们震惊的议论声,若有所思。不知是否错觉,“白衣鬼”似乎往她的方向看来。遥遥一眼,看不真切。
欲追出去,却顷刻消失。
仿佛从未出现过。
官府的人很快赶到,寒冷冬夜倏尔灯火喧阗。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两侧街道已经贴满黄符。远远望去,和昨日遇到的出殡黄纸十分相似。
只不过,后者为逝者黄泉多宽裕,而前者则要故人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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鄞州不太平,玉京亦是暗流涌动。才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又冷了许多。
首辅陆恕英身披寒露,站在金仙台殿外,等圣上传召。
灰蒙蒙的天不见日光,刺骨寒风卷起落雪,吹开陆恕英的狐裘大氅,灌入酸痛的关节。从骨头里渗出的痛像有蚁虫啃噬,虽不致命,发作起来却叫人生不如死。
陆恕英脸色渐苍,左腿一个没稳住,跌跪在地。
曹全秀掀帘而出,瞧见这副模样忙快走几步,关切地道,“哎哟——陆阁老这是怎么了?正是为陛下,为大魏分劳赴功的年纪,阁老可千万不能倒下啊!”
言辞真切,倒真像一片赤诚。
陆恕英抽回他搀扶的手,自己扶着拐杖站起来,得体地道:“有劳曹公公关心,不妨事。”
曹全秀眼底闪过精光,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明明带着笑意,却透着丝丝寒意。
“天寒地冻的,阁老先回吧。圣上刚服了丹药,这会儿行功运气,没空儿见您。”
陆恕英才到知天命的年纪,看起来却垂垂老矣,年轻时茂密的青丝不知何时竟白了个干净,乍一看和已经致仕的官员没什么分别。
他对上曹全秀的眼神,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拱手退离。吃力地拖着脚迈出几步,忽而迎面走来一抹熟悉身影。
他定睛望去,来人身着官袍,头戴乌纱帽,昂首阔步,朝金仙台大殿来。一路上,不断有宫人避至两侧行礼。
走到跟前,那人止住脚步。
“陆阁老这是要走?雪地湿滑,怎么也不叫个人搀扶?”他笑吟吟,胡须落了几颗雪粒子。说话时呼出热气,很快融化。
不是内阁次辅徐远宁又是谁?
陆恕英睇了他一眼,“徐大人不待在家里好好思过,来这里干什么?”
前些日,圣上亲自做媒,下旨为文华公主和徐子纾赐婚。
成元帝醉心求仙问道,子嗣不丰,膝下仅有两女三子。大公主早就远嫁千里,赴南蛮和亲多年。两个皇子先后夭折,如今只余一子一女尚在身边。皇子年幼,陪伴在他身边最多、最贴心的便是文华公主。
谁不知道,文华公主深受圣上宠爱。精挑细选,最后定了徐子纾。二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且徐子纾为人和善正直,彻头彻尾的温润君子。
为促成这桩亲事,圣上甚至亲自打破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俗例。允诺待亲事完成,便让徐子纾免科考,直接入翰林院。
孰料定亲当日,两位新人双双失踪。文华公主躲到别苑,称病不出;徐子纾则直接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好好的一桩亲事闹成这幅模样,成元帝勃然大怒。对着女儿没法怪罪,便把满腔怒火撒向徐家。斥责徐远宁教子无方,命他不必再点卯,好好待在家里思过。
“封禅在即,圣上特遣人传召。陆阁老若不信,自可亲去向圣上求证。”徐远宁微笑,唇角略带嘲弄。向圣上求证,首先得见得到圣上才是。
陆恕英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嘲讽,圣心难测,可对徐家的偏爱却毫不掩饰。凭借徐贵妃一人,徐家满门恩宠加身,无人能及。
泰山封禅,劳民伤财。天子为满足虚荣心的突然念头,牺牲的是千万百姓。近年天灾频发,收成本就不好,若再兴师动众地搞这么一出,百姓只会被压榨的更干净,沦到卖儿卖女、易子而食的地步。
陆恕英不赞成这个想法,今日前来便是劝圣上三思,抿了这个念头。抬眼望着重门紧闭的大殿,成元帝的意思不言而喻。
“既如此,徐大人去吧。”
没再理会徐远宁,他步履蹒跚,往宫门一步步艰难走去。风雪骤起,寒意侵体,终究又下起望不到尽头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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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一扫清寂。卖茶水早膳的小贩们不约而同,出现在街头巷尾。正值生意关口,吆喝的一声比一声卖力。
忙活了整夜,沈怀珠的肚子早已咕咕作响。她低头看了看手里拎着的包袱,心想也算有所收获。汤饼点心香味飘香,弥漫在空气里。
深吸了一口,她决定先填饱肚子。出来时她留了字条,说明有急诊需外出。提前找好理由交代清楚,如今并不着急回去。
坐下要了一碗热汤饼,沈怀珠用手撑着下巴,边等汤饼上桌,边观察周围来往的人。此处离香云楼不远,隔着逐渐熙攘的人群,都能闻得到昨夜纸醉金迷的酒气。
忽然,一阵打骂声响起,“死老太婆,你眼瞎啊,往哪泼呢,看我不打死你!”
沈怀珠本不关心,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位年迈老弱的婆婆,正被身后锦衣华服的少年拳打脚踢。她逃不掉,只能蜷缩起身子,咿咿呀呀地哀泣。
是哑婆。
“住手。”
“住手!”
两道喝止声同时响起。
沈怀珠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位年轻公子。
眉眼间似含清风明月,儒雅温和。一袭霜色衣衫衬得他高洁出尘,芝兰玉树。
几乎是刹那间,怀珠脑内蹦出曾寥寥读过的诗句:皎如玉树临风前。
此刻这位温润君子却皱紧眉头,不悦地上前制止少年动作,“这位婆婆如何开罪了你,竟值得下这样的毒手?”
打人的少年左脚踩着哑婆的背,嚣张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管我的闲事?”
少年穿的花红柳绿,不是吴掌柜追着揍的儿子又是谁?取名唤做吴博仁,倒真是个不仁不义的小混账。
沈怀珠上前搀扶起哑婆,冷声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当街打人?”
霜衣公子侧眸看着她,不掩惊讶。
“哟,这不是沈姑娘吗?怎的,药婆做腻了,也想来青楼凑凑热闹不成?”
沈怀珠蹙眉,吴博仁小小年纪,满嘴污言秽语,真不知吴掌柜听到该气成什么样子。吴掌柜为人宽厚,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混账儿子。
霜衣公子斥道:“这位小公子,你嘴巴放干净些,莫要平白诬人清白。”
“非亲非故,你还想管我?”
眼瞧着吴博仁更嚣张,沈怀珠懒得同他多废话,腰间荷包里摸了摸。
吴博仁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欲好好骂一番,不料才张口,一粒黑黢黢的药丸忽然飞入他口中!猝不及防,他竟下意识咽了下去。
沈怀珠弯唇,善意提醒道:“此乃剧毒,半个时辰内不服解药,便会七窍流血,必死无疑。”
生长于医馆内,吴博仁对毒药并不陌生。
许多药材可治病,也为剧毒。他本不信女子能真的喂他剧毒,却又想到老头子曾背地里称赞过这女子,用药胆大,什么毒都敢用,什么病都敢出手治,若非女儿身,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圣手。
再看女子胸有成竹的模样,吴博仁顿时腿脚发软,心里直发慌,嘴上却依旧不改,:“你说毒药就是毒药,当我吓大的?”
围观的人越发多起来,将他们几人围在中间。
沈怀珠眨眨眼,无辜摇头:“自然不敢。”
她状若无意瞥向吴博仁的腿,惊讶出声,“不过,吴公子的双腿抖什么,难不成是要给咱们跳一段胡旋舞?”
众人看过去,吴博仁的腿抖如筛糠,几个胆大的吃吃笑出声。
年轻公子侧脸,捕捉到女子秋水剪瞳般的眸子闪过的一丝狡黠,无奈地摇头低笑。
吴博仁骤然失力,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逃向杏林堂的方向。
“姑娘好胆识,在下自愧不如。”
沈怀珠微微颔首,“公子亦是古道热肠。”
哑婆满脸是血,整个人吓得颤巍巍,沈怀珠小心地扶着她,坐到方才吃汤饼的凳子。
“有我在,没事的。”要了一碗热汤饼,沈怀珠擦了擦哑婆脸颊的血迹,温声道:“先吃饭,吃完我给你上药包扎。”
安顿好哑婆,她起身结账。不料正看见刚才的年轻公子递给小二一枚银锭子,叮嘱不必再找。
“不必劳烦公子,我有银子。”
年轻公子愣住,旋即笑眼弯弯,“姑娘热心,在下也想出一份力。刚才救人没机会,如今还请姑娘莫要推辞。”
他笑起来很好看,露出小小虎牙,添了几分少年气。
“姑娘……如何称呼?”
犹豫片刻,对上他晶亮的眸子,沈怀珠终于还是答:“沈怀珠。”
“沈姑娘。”他拱手作揖,“在下徐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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