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晓,疏木犹挂残星。
才近卯时,有人在官驿外,敲门敲得震天响。
陆清执睡眼惺忪,刚要开口喊扶影,就见他推门而入。
“陆主簿,快醒醒!孙玉德在门口,快把门给敲出洞来了。也不嫌丢人,在外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见公子。”扶影鄙夷道。
他自小在裴家长大,少年心性,说话总是心直口快,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弯弯绕。裴容青从未因此斥责过他,甚至有些纵容。如此,他才直接了当地表露对孙玉德的厌恶。
陆清执合上眼皮,重新倒回被窝,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扶影焦急上前拉他起来,门外的吵嚷声越发嘈嘈。
“……”陆清执恼怒地锤了一拳被褥,绝望地闭了闭眼,坐直身子。他咬牙道:“一大早的,鸡都还没起来打鸣,孙玉德这是要做什么!”
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穿戴整齐。屁股才挨上椅子,陆清执就听到宛若号丧般的呼唤声。
“裴少卿,裴少卿何在?下官孙玉德求见……”
屋子里寂静无声。孙玉德坐在下首,哆哆嗦嗦接过扶影递来的热茶,艰难开口道:“裴少卿,出、出事了!”
平日处处官老爷派头的人,狼狈地缩在椅子上,灌下些许茶水。为官多年,他和许多身居高位的人一样,肥头大耳,大腹便便。
来的匆忙,他甚至顾不得穿上官袍,只着中衣,打着赤脚,披着一件狐狸毛大氅,望向裴容青的目光,仿佛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拼尽全力想要抓住。
官驿位于城中西南角,和府衙正好处于鄞州的各自两端,说远不远,说近也是不近的。这么一大早赶来,恐怕是发生了足以让这位知州大人魂飞胆颤、无法决断的大事。
而孙玉德口中的“裴少卿”,则沉着脸,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才出声询问:“发生了何事,孙知府竟弄成这幅模样?”
陆清执今日穿着一套绛红色云罗圆领袍,金冠束发,腰坠珠玉。一应装扮都比照裴容青还原,就连眼角也点上一颗泪痣。
形有六分像,神肖九分。剑眉星目,不怒自威,颇具上位者的威压姿态。
昨日前,孙玉德从未见过裴容青。听说圣上派此人前来,特意托人搞到手一副画像。他亲去迎接这位裴少卿,暗自比对了一番画像。
不尽相同,却也有七八分相似。眼尾泪痣惹眼,更重要的是真人与画像眉宇间那股冷峻疏离,悲喜莫辨,几乎一模一样。
孙玉德擦了擦鬓角的冷汗,欲哭无泪:“那些个以下犯上的举子,当真回来索命了!”
陆清执皱眉:“住口!身为朝廷命官,理应知晓鬼神之说全是无稽之谈。孙知府贵为鄞州主官,怎么带头说些疯话?”
擦汗的手顿时僵住,孙玉德忧惧交加。圣上有泰山封禅的念头,鄞州突然兴起鬼神之说,和当众打圣上的脸有何区别?可那些举子的幽幽魂灵,接二连三出现在街头巷尾,甚至盘踞他的卧房窗外,阴魂不散,叫他日夜不得安生。
陷入两难,孙玉德一时噤声。惊恐之余,衙门里的通判匆匆赶来,同他耳语一番,更是叫他这张惊魂未定的脸惊得惨白。
“不好了!”孙玉德这下真的哭出来了,“裴少卿,你可要救救下官啊!”
“国舅、国舅爷在鄞州……失踪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不是皇后,而是贵妃。徐贵妃的兄长乃是内阁次辅徐远宁,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和阁老陆恕英分庭抗礼,不相上下。多年来,膝下只有一子,名唤徐子纾,才及弱冠。
不知发生何事,徐国舅突然离家出走,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已经身在鄞州。孙玉德收到消息,连夜派人,快马加鞭赶往京城,给徐次辅汇报国舅行踪。然而,徐府的人还没赶到鄞州,徐国舅就先失踪了!
玉京距鄞州不到百里,策马半日可到达。徐国舅贸然失踪的消息若传回京,他这个鄞州知府也就算做到头了。比起前来索命的举子,孙玉德更怕保不住头顶的乌纱帽。
“好歹是一方父母官,孙知府冷静些。”
“裴容青”不悦地放下茶盏,“徐国舅最后的行踪在何处?”
“雁塔客栈。”
.
一向寂静的观音庙,这几日热闹得沸反盈天。沈怀珠面对这位容貌清俊,身姿挺拔的青年显得束手无策。
“夫人,你怎地不理我?”
解释了八百回,对方还是我行我素,一口一个夫人。草药放进药碾子里,随着女子的动作咯吱出声。沈怀珠心头堵得慌,手里的碾子转得飞快,似乎这般能消解几分郁气。
青年端来一碗水,放在木凳上。他笑眯眯地说:“水略烫,稍微晾一晾再喝。”
沈怀珠无视他,不理睬。
女子一大早起床,在院子里捣鼓这些药材。身上脸上不可避免沾染脏污,忽然不觉。
青年也不恼,依旧好脾气。他从袖里取出一方洁净的帕子,抬手凑近她的侧脸。
察觉到他的动作,沈怀珠猛地向后一仰,喝止道:“你做什么?”
动作僵在半空,青年俊俏的脸庞蒙上一层淡淡的失落。他垂下眼眸,声音很小:“究竟发生了何事,令你对我厌恶至此,连我们间的夫妻情分也消磨干净……”
沈怀珠绝望地闭了闭眼:“……”
人一醒来,就变成这幅恼人的模样,张口便喊她作“夫人”。苍天大地,她虽已有十九,家中却并未给她定亲,是以这么些年来,她也没想过成亲这档子事,实在难以习惯。
当日情形历历在目。
青年自称姓陆,家中行三,还有一位刚过门的新婚夫人。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伉俪情深。至于家住何方,亲人名姓,熟识模样,一概不知。
唯一记得自个儿的夫人,还错认成沈怀珠。
种种迹象,同医卷上记载的失忆症极为相似。
这些天过去,不论沈怀珠如何解释,都如同对牛弹琴。这般坚持执着,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加上初遇时的地点、他的身份,很难不叫人多心。
“陆三郎重伤未愈,伤了脑袋,这才失去部分记忆,还错认我为尊夫人。念在相逢一场的份儿上,我可以为公子医治,诊金亦可便宜些。”
“多少?”陆三问。
“三十金。”
“……夫人,你就别恼了。我的确想不起来过往的事,但夫妻一体,若我从前哪里做得不对,你尽可打我骂我,就是别总作出这幅不愿和我扯上关系的模样,我很伤心。”
沈怀珠默默翻了个白眼,她才不信陆三当真罹患失忆症。处心积虑接近,从头到脚写满可疑,此人究竟为何而来?背后又为何人指使?
沈怀珠需要弄清楚,势必要放长线钓大鱼。
放弃争辩,沈怀珠妥协般,从腰间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青瓷瓶,似笑非笑:“陆三郎既然认定我是你新婚的夫人,那我便不提诊金。这是我特意为你调配的伤药,若公子真心对我爱喜爱非常,想必不会犹豫吧?”
陆三看着女子掌心的药瓶,沉默片刻。他脖颈间有一处清晰可见的伤痕,止住血流,尚未结痂。
就在沈怀珠以为他会恼羞成怒,现出原形时,忽然伸来一只手,如玉般莹润的修长指节取过瓷瓶,握在手心。
“有毒,见血封喉。”沈怀珠噙着笑,眼底却似寒潭,摆明了是故意的。
听闻此言,陆三勾唇,慢悠悠地打开瓷瓶,倒出些鲜红如血的液体,“啧”了一声,抬手涂在颈侧渗血的部位,“这药做的真是别具一格,夫人巧思。”
他抬眼,定定地盯着面色不虞的青衣女子。徐远宁还真是锲而不舍,折了一个探子,马不停蹄又送上门一位。肤若凝脂,杏眼桃腮,身姿纤瘦,是典型的江南美人。仔细睃寻眉眼,却又存着一股子清冷倔强的味道。
不像被人精心教养成的温婉菟丝花,而是暴雨里的不屈无畏小野花。
徐远宁派她前来,难不成是想使一出美人计?
想到此处,裴容青兀自在心底冷笑一声。纵然来的是位天仙,他也照杀不误,绝不手软。
只是这美人似乎并非为他而来,否则也不会连他的长相都认不出,一味怀疑他居心不良,并无杀意。
浮云尽散,晴日初升。一缕柔和金光照在青年的侧脸,凤眼浓睫,鼻梁高挺,下颌锋利。他穿着一件补丁遍布的深蓝短打,再寻常不过的衣裳,却因他挺拔的身姿出众。
一半明,一半暗。
眼底飞速闪过一丝狠厉,转眼消失不见。
沈怀珠几乎以为是错觉。
“阿姐,辰时过半,你还要不要去杏林堂?去的话,能不能带上我呀?”阿云不知从哪儿窜出,忽然出现在二人中间,眼睛发亮,盛满期待。
视线回落,沈怀珠望着她,微微摇头拒绝。
阿云晶亮的眸子倏尔熄灭,盯着脚尖,无声失落。
裴容青掠过女子为难的神情,假意关切:“夫人身子不舒服?可夫人自己就是杏林圣手,为何要去医馆?”
“你怎知我是杏林圣手?你恢复清醒尚不到一日,便能这般笃定?”
面对女子冷冰冰的怀疑,裴容青丝毫不怯,“寻常女子多爱熏香,无非是花香果香,可夫人身上却染着浓浓药味,甚至略有些苦涩。不是久病,便是女医。而在我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夫人似乎并无慢症。”
他调查过她。
孤女出身,无父无母,突然出现在鄞州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
无人知道她从何而来。她自称是名大夫,曾遍寻医馆,想求坐馆,却屡屡碰壁。最后,杏林堂的吴掌柜破例,愿和她做药材生意,定期送上门,当日结清银子。
这便是沈怀珠在鄞州的唯一生计,收入微薄。而当日在香云楼,她乔装男子,出手阔绰,堪比家境优渥的公子哥。还有,身为探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个人,是最基本的素养。她为何大费周章,伪装做医女,于众目睽睽之下对芙蓉狠下毒手?
芙蓉究竟又知道些什么?
桩桩件件,须得一一查明。
这话说的滴水不露,沈怀珠挑不出半点错。眼看日上中天,她再不准备好东西去杏林堂,恐怕吴掌柜又要絮叨个没完。
晾晒好的药材放入竹篓,研磨过的则用草纸包好,小心放入药箱。女子一袭青衣,匆忙地在观音庙里走来走去。临近出门,她披上厚实斗篷,耐心地叮嘱。
“莫要乱跑,阿姐很快就回来。”
紧接着,她转向另一人,冷冷开口:“陆三郎,你既为我的夫君,理应与我同行。”
裴容青正有此意,细长的丹凤眼微弯,绽开笑颜:“好啊。”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寂静小巷,走入喧闹的街市。一路上,沈怀珠都谨慎地观察着男子的一举一动。
阿云有她特意准备的防身毒粉,寻常危险足够应付。
陆三身份不明,居心难测。她断然不会留他和阿云待在观音庙。思来想去,唯有带在身边时时看着,最为稳妥。
男子却恍若未觉,甚至表露出高兴的意味。又是要替她背竹篓,又是关心她冷不冷……倒真有几分为人夫君的模样。
两人亦步亦趋,很快走到与杏林堂比邻的雁塔客栈。沈怀珠忽然站定,指着不远处的小摊说:“我忽然饿了,想吃梅花酥。”
陆三点头,温声道:“那你先进去,我买完就来。”
目送他的背影,沈怀珠拾阶而上,喊了一声:“吴掌柜,我来送药材!”
短暂的静默后,回答她的是一道轻佻的笑声:“沈姑娘,好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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