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主坚称误会，旁人自然无话可说。杏林堂众人很快四散，徒留沈怀珠和陆三两个人。
陆三不忿地开口：“你为何要放过他？明明就……”
沈怀珠望着他，眸光沉静：“苏孙两家官商勾结，坚不可摧。你得罪了他们，焉还有命活？”
陆三欲言欲止，她一双圆润杏眼清亮，仿佛能看穿人心。
“没猜错的话，刚才那位绯衣贵人就是大理寺的裴少卿。我知你想说，他自玉京而来，和鄞州众人无甚瓜葛。”想到什么般，沈怀珠的眼前蒙上一层薄雾，声音依然镇静。
“千里之遥，也许都会卷入朝堂是非。退一万步说，他身居高位，为何要帮我们，得罪同僚权贵？”
刚才动荡慌乱，沈怀珠斗篷上系带不知何时松散。她转身，斗篷脱落，掉在地上。银光倏尔闪过，裴容青眯了眯眼，目光落在她的右手间。
削葱般的白皙手指，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仿佛下意识的动作，本人浑然不觉。
察觉到陆三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沈怀珠顺着看过去。匕首泛着冷光，薄刃锋利。慌忙藏于身后，她硬邦邦的解释：“出门在外，总要有防身的东西。”
他捡起竹篓和药箱放在肩头，笑吟吟说：“我还以为你是护夫心切呢，倒是我自作多情。”
沈怀珠已经放弃争辩二人间的关系，她低头看左手捧着的梅花酥，温热香甜，还冒着热气。
草药撒的撒，碎的碎，几乎没有完整可用的。
救出吴掌柜，沈怀珠心怀歉意，诚恳道：“过些日子我会补送，这回是我连累您，所以不要银子。”
吴掌柜自然不肯，双方争执一番，最后达成一致。
银子照旧，数量双倍。
如此，才好让她的心里好受些。
走出杏林堂，没迈几步，耳边又传来嘈杂声音。沈怀珠抬眸，孙玉德和裴少卿端坐于屋子正中央，似乎是在审问人。
“雁塔客栈？这是发生了何事？”
陆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佯装懵懂，好奇问道。
沈怀珠摇头，“这里住的多为预备参加春闱的举子，都是读书人，寻常不会出什么事。”但总有不寻常的时候，譬如去年上元，这件客栈里住着的几十名举子，未能等到春闱，先惨死于铡刀下。
雁塔客栈，顾名思义，取雁塔题名的好意头。鄞州距玉京约半日车程，客栈的价格却比玉京便宜大半。
许多家境普通，银资不丰的读书人会选择住在这里，等将要开考，再雇辆马车赶往玉京。算下来，能省不少银子。
杏林堂紧挨着客栈，仅仅一墙之隔，是她前来卖药材的必经之路。
无论应聘坐馆大夫，还是售卖药材，她真正地目的都是这间人书声琅琅，人满为患的客栈。
宋世文失踪前，住在这里。
宋父原也在朝为官，仕途尚可。成元帝打着平谋反的旗号清君侧，继承大统后，他还升了个官。世事难料，没多久突然染病，匆匆离世。
宋家就此没落，沦为清贫寒门，举家迁移至鄞州城郊，距城内约有三十里地。
也正是这个节骨眼儿，宋世文一母同胞的亲姊离散，杳无影踪。
当年究竟发生何事，单凭官府的一面之词很难还原。宋世文至今下落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今鄞州人心惶惶，皆称举子冤魂回来索命，大理寺派人前来侦查。于沈怀珠而言，倒不算是坏事。
水搅得越混，她的机会越大。
张望几眼，沈怀珠收回视线。太刻意，容易引人注意，被人怀疑。然而她没发现，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数落入身边人的眼底。
.
夜幕低垂，零星雪花纷扬飘落。
四周万籁俱寂，屋子里炭盆荜拨声尤为清晰。
裴容青光着上半身，趴在功德箱搭成的床榻上，疼得龇牙咧嘴：“嘶……”
闻言，沈怀珠微顿，涂药的力道减轻少许。在外行医，难免遇到这等破男女大防的情形，她早就习惯。
男人肩背均有伤痕，新伤旧疤交叠，触目惊心。她想了想，起身走到方桌前，埋头药箱翻了又翻。
陆三掀起眼皮，轻松玩笑：“药还没上完，你怎地跑了？”
“难道是害羞了？”
另一头，阿云窝在衾被里睡得香甜，美梦正酣，翻了个身，低声喃喃：“阿姐，糖葫芦……你也吃……”
沈怀珠瞟了她一眼，昏黄的烛光里，眉眼温柔。
握着一个小小的铜盒，走回床边坐下。
平心而论，陆三的身材的确不错。宽肩窄腰，线条流畅。腰腹肌肉紧致，恰到好处的结实。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饶是行医多年，见多识广，她也生出些不自在。
“医者仁心，你在我眼里，和石头无甚分别。”
陆三轻轻切了一声，望着铜镜里双颊泛红的芙蓉面，弯起唇角。
须臾，冰凉触感在后背蔓延。到底是冬日，炭盆不够暖和，陆三打了个激灵。前头摆着一面不甚清晰地铜镜，倒映出女子清丽面容。兀自垂眸，细心给他上药。
她的指尖沾取药膏，落到他的肌肤上，清凉的药膏随着指腹移动缓缓推开，只余温热指尖划过。女子的手细腻柔软，在他的肩背处来回滑动。
他其实有些抗拒肢体接触，素日上药都是自己，从不肯假手于人。如今酿成这般局面，陆三喉结微动，忽然觉得一阵口干。
“咳——”他清了清嗓子，想直起身子。
孰料沈怀珠一把按回去，语调平静：“别动。”
尴尬气氛无声弥漫。
止血化瘀的药已经上过，铜盒里的是秘制的祛疤膏。许是他今日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缘故，面对陆三肩背处错落的新旧疤痕，她心里不忍。
如此，算偿还他人情。
时间漫长起来，裴容青从未觉得这般煎熬。女子的手很柔软，犹如绽放的牡丹花瓣，又轻又软，落在他的寸寸肌肤。一时又仿佛火烤过的烙铁，灼烫得很。
陆三倏尔心烦意乱。
徐远宁究竟派她来做什么？而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又藏着何等高深的手段？除了芙蓉的事，滴水不露。
煎熬扛过上药，裴容青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重新找回五感。
已近子时，破败的庙宇更添萧条冷清。偌大的宫殿，除却沈怀珠收拾药箱窸窣声，再没别的动静。炭盆已灭，寒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吹得豆大烛焰忽明忽灭。
整理好药箱，沈怀珠取出一卷医书，坐在烛台前。方桌简陋，正对一扇窗纸破了的窗户。
寒气丝缕蔓延，裴容青窝在床榻，没忍住冷得打了个激灵。掀起眼眸，却见女子坐得笔直，察觉不到冷意般，专心翻阅手中书卷。
灯影落在她的脸庞，水剪双眸，唇若丹朱。发丝如瀑，散在她的肩颈，微风拨动。
她静静坐在那里，犹如一枝沾满雪花的蜡梅，清绝殊丽。
雪粒子纷扬起来，簌簌落地。
沈怀珠本想借着雪色，认真翻一翻师父给她的医书。奈何时刻有一道视线紧随，久未移开。风吹了一阵子，她的脚冻得发麻。
看书最忌讳用心不专。
偏她眼下再看不进去。
叹了口气，她转头，和青年遥遥对视：“你不睡觉，盯着我做什么？”
她有点生气。
裴容青毫无被抓包的慌乱，神色镇定：“灯下观美人，机会难得。”
指尖捏紧书卷一角，沈怀珠莫名有股手足无措的感觉。她逃避地移开视线，将脸别过去。
油嘴滑舌。
和白日里好色的纨绔没什么分别。
“呸！”想到这儿，沈怀珠啐了一口，“口口声声讨伐别人，原来自己也是个不正经的，比过之而无不及。”
话脱出口，才觉有些夸大其词。但说出去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她抿了抿嘴，继续低头看书。
每个字她都认得，却不入心。
几丈之外，陆三忍俊不禁，努力抿直唇线，最后还是低笑出声。
笑声入耳，沈怀珠更是顿感手脚忙乱。家中从未与她定过亲事，自小到大，她见草木虫子比见男子的时间要多得多。
回顾过往十九年，八岁前她全无记忆，八岁后的日子大半在浮玉山度过。师父是出家女道，居于道观，为世人谣言诽谤所累，男女香客都少的可怜。道观只有女道，唯有供奉的神像有零星两位男神仙。
山下人倒是多，她虽未县令之女，却因终日和“不守妇道”的女道们厮混一处，致使名声极差，无人交往。
而在家中，与她年龄相仿的只有孪生兄长。他素来厌烦她，不愿和她说半句话。
是以，她从未和男子正经打过交道，为数不多，也是为人诊病。
从未有过经验，自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沈怀珠竭力掩饰自己的无所适从，迫使眼睛专注于书本墨字。然而越是这般，她越思绪纷乱。
严格来说，她并非只是不懂该如何和男子相处。无论男女老少，她总会精准地得罪每一个人。即便怀有悲悯善心，她嘴里也吐不出半句菩萨言。
娘曾骂她，舌头生荆棘，命硬克全家。
娘……临死前，都不愿见她。
苦涩的委屈自责潮水般袭来，她垂着眼眸，静静地在心里自我讨伐。
笑了半晌，陆三堪堪止住。眸光扫过身形单薄的女子，晦暗烛光里，她的头埋得很低。方才遗世而独立的清冷，再看却品出几分孤寂。
收回渐弯的唇角，陆三凝眸，眯了眯眼。
“你……哭什么？”
咱们裴大人从前是武将，胸肌腹肌都有嗷，身材嘎嘎好[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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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尽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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