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坠落,字迹氤氲成小小墨云。
男子略带惊慌的关切传来,沈怀珠望着潮湿的墨团愣住。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有水迹。
“我没哭。”她合上书卷,下意识辩驳。
裴容青心底疑窦丛生。他不相信女子真情流露。一个在刀尖上舔血讨生活的探子,何来真心一说?焉知这不是她用来达成目的的手段。
作为“夫君”,他要做的是心疼安慰。须臾,他眼底的怀疑褪去,瞬间盛满疼惜。
“都是为夫的错,惹夫人落泪,实在该打!”说着,他佯装懊恼轻拍了一下嘴巴。
沈怀珠紧闭双唇,无动于衷。
想了想,陆三试着转移话题,逗趣道:“丑时过半,夫人还不预备睡觉?难不成真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不必浪费时间好眠?”
这厢沈怀珠整理好情绪,眼底恢复古井无波。压在书卷里的那滴眼泪,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瞟了陆三一眼,又看向他身下铺着薄褥子的床榻,无言道:“你说呢?”
他占了她的床。
陆三喉头一哽,不好意思地赔笑:“夫人体贴,我心甚慰。不过,我不介意同床共枕,天经地义。”
“……呵。”沈怀珠冷笑一声,站起身,把医书放回原位。
相处数日,她早已了解陆三这张嘴吐不出什么好话。再纠缠下去,更露骨的话都说得出口。阿云还在屋子里睡着,吵醒她便不好了。
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干草堆,上头蒙着几层破布。这间观音庙荒废已久,功德箱等可搭作简易床架的木板腐的腐,断的断,不剩几块能用的。除去阿云的床,能勉强再凑一张供她休息已是不易。
东西有限,陆三只能暂时睡在这上头。
罢了,凑活一晚。
再去杏林堂送完药材,换了银子买几块结实的木板,给他搭一架床。
躺在干草堆里,沈怀珠合上眼睛,说:“明日早些起来,把门口的雪扫一扫。”
陆三殷勤地应了一声。
二人无言,各怀心事入梦。
雪夜后的清晨,处处亮堂。
沈怀珠迷迷糊糊睁眼,就听见门外沙沙声不断。她强行坐起身,难抵困意,复又闭眼。脑袋无力支撑,猛地一歪,忽然惊醒。
深呼一口气,她拍拍脸颊,强行唤醒意识。
推开门,亮白刺眼。天色灰蒙蒙的,是个阴天。
大雪不知何时停的,厚厚的积雪铺陈,天地同苍,模糊边界。
“醒了?桌上有刚买的包子,快趁热吃。”
对上陆三时刻含笑的双眼,沈怀珠脑内的混沌倏尔散开。他手里握着一把秃秃的扫帚,沾满残雪。在他身后,是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
“如何?是不是一尘不染?”陆三拿扫帚点了点地面,骄傲地邀功。
沈怀珠嗯了一声,回身穿过大殿,到后院去洗漱。
阿云继而苏醒,也跑过来。沈怀珠耐心地给她梳好头发,簪上两朵珠花,吩咐:“外头桌上有包子,吃完饭把这几日落下的功课补一补。”
阿云吐了吐舌头,“好。”
跟在阿姐身边前,她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后来,阿姐教她认字,命她读书,每日都布置功课。
近来阿姐忙得心不在焉,又有陆三哥出现,意外频发,她的功课松懈许多,好几日都不曾翻开书卷。
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阿云抱着热腾腾的包子坐在方桌前,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在另外两人身上滴溜溜地转。
陆三坐在左侧,并不伸手拿包子吃。一双眼睛如同长在阿姐身上般,随着她的走动来回旋移。
阿姐则坐在铜镜前,拢起头发,很快编好麻花辫。她的手不算巧,梳发髻这等精细活做不明白。所以平时,多以简单的辫子为主。
唯一称的上装饰的,只有辫子里淡蓝色的发带。
清淡素雅,简单干净。
整理好仪容,沈怀珠移步桌边。阿云早就啃了大半个包子,满嘴都是油。
刚坐下,陆三就递来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快吃。”
沈怀珠接过,咬了一口面露难色:“羊肉馅儿的?”
陆三点头,“你昨夜喊了半宿要吃甜包子,我寻遍街巷都没找到,这家胡记包子铺在鄞州算是一顶一的,羊肉包子是招牌,难买的很,足足排了一个多时辰才买到。”
“……我从来不吃羊肉。”
坐在桌边专心吃包子的阿云听到对话,出声道:“这包子很香,阿姐你真的不尝尝吗?”
说着,阿云又大咬一口,满足地咀嚼。
沈怀珠摇头。她从来不吃羊肉,膻味太浓,难以入口。
“那你没口福了。”陆三夺走她手里的包子,可惜地摇摇头。
吃到一半,又好奇问道,“甜包子是什么?”
甜包子?
沈怀珠一头雾水,她也不清楚。记忆里,当是从未见过吃过甜口的包子。
但这么个名字,却似曾相识。
脑海里,稚嫩童声遥远空灵:“阿娘,我想吃甜包子,你偷偷给我做好不好?不给哥哥吃。”
是她昨夜的梦。
梦境碎片渐渐拾起拼凑,她看到女童身着贵重花罗。颜色粉嫩,衣领处还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兔子。杏眼圆脸,正对着一位雍容妇人撒娇。
“梦话而已,无需当真。”
沈怀珠淡声答道。
吃过饭,陆三收拾残桌。阿云则乖乖拿出《毛诗》,一句一句诵读起来。沈怀珠瞧了瞧外头的天,估摸着恐还要下雪,拿起伞,放进背篓里。
“我去采药,你若无事,替我跑一趟书局。”
陆三问:“去书局做什么?”
“买几卷书,不拘《论语》、《孟子》这些,给阿云诵读。”
陆三瞥了眼读书的女孩,笑道:“她这个年纪,读得懂那么多深奥道理吗?”
“寻常女孩儿,这个年纪看的最多的是《女戒》一类读物,你不打算给她买些瞧瞧?”
这几日,他一直在观察沈怀珠和阿云的相处。照理说,探子行踪隐秘,绝无和无关人等牵扯的道理。沈怀珠却不然,尽心尽力带着阿云,宛如亲姊妹。
他想不通。
总不能阿云也是探子?太荒谬了。
沈怀珠原本已经迈出门,听到这话收回脚步,“她现在不必看那些书。”
“为何?”
“我教她读书习字,不是为了让她三从四德,囚于宅院。”
“读书在明理,而非规训。等她阅卷无数,有了自己评判的能力,再看什么书都随意,至少不会平白叫三言两语唬住。”
陆三扬了扬眉,女子说话时严肃认真,依旧冷清有距离。然而短短几句话,却如山林磬音,久荡不散。
“读书在明理而非规训。”唇齿间咀嚼这句,他眉眼弯弯,笑容多了几分真切。
“不错,读书确在明理,而非自缚枷锁,画地为牢。”
再看她时,他心里忽然生出别样的感觉。
二人分道扬镳。沈怀珠看着陆三走远,逐渐消失于视线。当即调转方向,朝另一条路走去。
雪掩草木,哪里有药材可摘。
她不过是寻了个托词,支开陆三。书局在她所去的相反方向,不必担心撞见。
真正的目的地是——雁塔客栈。
当日芙蓉全盘托出,具陈往事。宋世文搬到雁塔客栈备考,两人偶然相遇,凭着姐弟各一枚的白玉锁,二人相认。
此后,他常借故到香云楼看姐姐,芙蓉深知这不是他一个读书人该来的地方,再三避而不见。宋世文深知姐姐的意思,他从相认就竭力想法子,想为姐姐赎身。
然而芙蓉身为香云楼的招牌,赎身银两几乎天价。他就算卖了自个儿,也凑不齐一半。
直到那一日——
宋世文找人递来消息,信誓旦旦再过半月,定会为她赎身。芙蓉清晰记得,那时快到上元。圆月常缺,终于要团聚。
怀着近乡情怯地憧憬,她盼望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寻常的十二个时辰,突然被拉长,难熬得很。
半月期限将至,她等来了弟弟的消息。
不是赎身,而是突然失踪,生死不明。
紧接着,没几日过去,雁塔客栈待考的举子们闹得沸反盈天,将首富苏家和知府围得水泄不通。孙知府更是被当街拦下,额头生生受了几方沉甸甸的砚台。
到此时,她才知道,这些义愤填膺的举子之所以会枉顾礼法体面,是因为她失踪的弟弟。宋世文并两名同在客栈待考的举子,被苏大荣之子苏子城请至家中品读文章,彻夜未归。
第二日,第三日,都不见影踪。
客栈里交好的举子生疑,找到苏家门前。被告知苏子城早在当夜就把人好生送走,如今消失,同他们有何干系?
举子们正是热血报国的年纪,如何受得了这等不公欺压。事情就此闹大,天子雷霆震怒,一心求正义的读书人们,血洒白骨,命断黄泉。
几十位举子的鲜血,最终也没能换回失踪的三人。
时至今日,芙蓉已经心死。人多半已经遇害,她只恳求沈怀珠能帮她到客栈,取回弟弟的东西,睹物思人。
作为交换,她答应和沈怀珠合作。
才走到主街,嘈杂的敲打声拦住沈怀珠的去路。定睛一看,唢呐齐响,黄纸纷飞,落在未融化的积雪,悄无声息。
看热闹的人低声议论:
“啧,活该。”
“这样儿的人,死有余辜!”
……
《毛诗》:就是《诗经》,收录“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等名句那一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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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广寒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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