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纷纷扰扰,驿馆岁月静好。
——只是扶影以为。
他守在裴容青所住的小院外,不准任何人靠近。相距甚远,自然也听不到里头的动静。
“我以为你昨夜就会回来。怎么,当了几日人家的夫君乐不思蜀,不知归了?”陆清执问。
裴容青换了一身衣裳,靛蓝色圆领袍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肤色更亮。衣服暗纹华丽,灯光照过来,矜贵无比。金冠玉带,凤眼薄情,一改不值钱的轻浮模样。
薄唇轻启,音色清冷:“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陆清执嗤笑道:“还需要准备?随意从你身后的书架上取几卷书就好,反正也是给自家人。”
“自家人”三个字,咬音格外重。
裴容青低头批阅这些日积攒的卷宗,并不把他的阴阳怪气放入耳朵。只是听到这句,手微顿,抬起头:“你还记得,玉盈公主曾有一桩婚约吧?”
昨夜风雪狂卷,吹白窗外树枝。干干净净,萧瑟冷清。偶尔有几声招呼传入小院,是驿丞在安排人清雪。
陆清执盯着他,“自然记得。”
“记得就好,你我才是自家人。”
陆清执气的发笑。他就知道,蓦然提起这事儿,为的就是堵回这句话。
玉盈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年幼时有过一桩娃娃亲。然而未等长大,她失足落水,不幸早夭。再然后……举家倾覆。
亲事不了了之。
而那个差点成为他妹夫的小子,便是眼前这位英姿焕发的大理寺少卿。
“尚未履行婚约,还称不上一家。至少,我不承认。”陆清执敛去几分笑,淡声道。
裴容青也笑了一声,辨不出情绪:“婚书还在我手里,你不承认又有何用?”
说罢,他放下毛笔,正色道:“你可知道,沈氏名讳是哪几个字?”
裴容青怀疑女子是徐远宁派来的探子,刻意接近,试图撕开背后阴谋行迹。这些陆清执都清楚,但名字么……的确不知,他也不关心。
然而他还是问:“她叫什么?”
“怀,珠。”
裴容青一字一顿。
陆清执愣住。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声音,内心翻江倒海。
尘封在记忆里,他不敢触碰的名字,时隔多年,竟又听人说起。
良久,他竭力维持冷静地说:“恰巧同名罢了。”
裴容青状若无意瞟了他一眼,面容平静,仿佛闲谈:“自然。天下名字相仿的人多如牛毛,不足挂齿。”
陆清执嗯了一声,按下微颤的指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堪堪定神,就见裴容青提笔,继续翻阅卷宗。
后知后觉,陆清执反应过来,这才是对他那句自家人的报复。
简直诛心。
他心里憋着气,神情骤然冷肃,眉眼间隐约有几分独属于皇子的威严。和平日不正经的风流模样判若两人。
此刻的他不再是陆清执,而是赵明允。
若无当年那场意外,如今住在东宫做太子的人。
他蹙眉,毫不掩饰心中不悦:“她不是阿妤,更比不上阿妤半点,以后我不想听到你拿她二人相提并论。”
裴容青云淡风轻,恍若未闻。
陆清执冷眼盯着他。
须臾,裴容青终于合上卷宗,直直对上他的视线:“玉盈公主金枝玉叶,的确无人可及。但沈怀珠也并非一文不值。”
“野草未必比不过娇花。”
“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觉得,不该拿身份论高低。好了,说正经事吧。”
陆清执忍了忍,到底还是顾全大局,没再继续争论。
他淡声道:“徐家的人暂时拦下,不代表徐远宁不知道他儿子再次失踪的消息。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咱们本可以不惹这一身腥,你为何非要掺和?”
裴容青:“独子失踪,徐远宁毫不在意,甚至放话,让他死在外头。倒是徐贵妃焦急万分,派人四处寻找。”
“表面不着急,心里未必平静。以他那个沽名钓誉的性子,定然只肯暗找。他手里究竟握着多少人,我们需要知道。”
陆清执恍然:“届时徐远宁势必会大肆调派人手,潜伏于鄞州找人。既能一网打尽,给他狠狠一击,又不耽误青州那边,一举双得。”
裴容青颔首:“知己知彼,才能百胜。”
雪意朦胧,沈怀珠无心看热闹。艰难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她总算走到甜水巷。再往里走百步,就到雁塔客栈。
客栈宾客盈门,沈怀珠不曾止步,依旧登门杏林堂。
“沈姑娘?”吴掌柜惊讶地看着她身后的竹篓。
怕吴掌柜误会,沈怀珠忙澄清道,“这是我前些日搜寻来的上乘铁色草,正常该送的药材,恐怕还得宽限几日。大雪封山,什么也挖不到。”
吴掌柜抚须微笑:“不打紧,雪消了也不晚。这几日,杏林堂也没什么人来瞧病,存的药材足够。”
说着,他同往日一般,邀沈怀珠往后院,称铁色草的重量。
才掀帘,恰巧有个穿的花红柳绿的少年奔出,一瞧见吴掌柜,兴高采烈的神情便顿时如霜打茄子般蔫蔫。
吴掌柜瞧见他那个样子,陡然暴怒,“孽障,你又要往出去是不是?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让你再不能出门!”
儿子跑老子追,鸡飞狗跳半晌,吴掌柜才想起旁边还站着外人,忙收手。少年抓住这个空隙,飞快钻出,冲到大街。
吴掌柜冲着儿子的背影骂:“小兔崽子,回头再收拾你。”
“沈姑娘,让你见笑了。”吴掌柜仍喘着粗气,脸憋的通红,略带歉意道。
沈怀珠不在意地摇头,“吴公子还是不愿意接手杏林堂?”
吴掌柜一面往医馆里迎女子,一面叹气,“孽障啊,孽障!在外头读了两页书,就真当自个儿有出息,整日把士农工商挂在嘴边,非要去参加科考,这不是胡闹么!”
走到柜台前头,吴掌柜叹了口气,捻过还新鲜的铁色草,放在鼻尖嗅闻,仔细验货。
寻常人家能有个愿意苦读,参加科考的儿子,怕是要高兴的连连上香拜菩萨,吴掌柜提起这二字,却如避蛇蝎,生怕吴小公子沾染。
沈怀珠奇道,“科考不好么?多少寒门贵子梦寐以求的登云梯,一旦考中便是天子门生,光宗耀祖的好事。”
吴掌柜欲言又止,岔开话题:“铁色草不错,我让账房取银子给你。”
沈怀珠忙拦下,“吴掌柜,银子就不必了。我有一事相求,还请掌柜通融一二。”
雁塔客栈之所以紧邻医馆,是因为东家乃是同一人。吴掌柜凭着这两间铺子,衣食富裕。
“什么?你要进宋……”吴掌柜压低声音,“你进宋世文的房间做什么?”
“ 不瞒掌柜,我和宋举人是旧识,想拿些他旧日书卷。一来做个念想,二来能立个衣冠冢。”沈怀珠也低声说:“至今生死未卜,实在让人没法子接受。”
沉吟片刻,吴掌柜暗自斟酌。官府上回来搜查过,宋世文并另外两举子的房间早就不剩什么,狼藉满地。
参加考试的人多图个吉利,不愿住那几间房。他也嫌晦气,不曾仔细收拾过,只叫人匆匆封上,再没动过。
让她进去倒是不难……但近来鄞州不太平,举子冤魂回来索命的事沸沸扬扬。只要一想到,他浑身的汗毛竖起。
前几日,官府还特意差人来说,要把那几个举子的房间封死,等过了正月,便找人来做场法事,好好压一压这些个人。尤其失踪三位的房间,更不许他擅自进入。
偏沈姑娘要铤而走险。
做生意多年,吴掌柜深谙万事谨慎的道理,他不愿意掺和这趟浑水。到底膝下还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得攒些家产,留给这个不肖子。
“沈姑娘,我劝你还是莫要进去,更别提这个名字。”
吴掌柜真心相劝:“眼下旧案重提,保不齐又要掀起什么血雨腥风。你一介弱女子,还是莫要沾染的好。”
他的心思,沈怀珠当然明白。除了帮芙蓉,她也想看看是否残存线索,能让她找到沈家灭门真相。还有当日那位内监口中所说的“东西”又是什么,和灭门有何干系。
“到底是故友,还请吴掌柜帮帮忙。我保证,决不在外提起半个字。”
吴掌柜轻甩衣袖,面露为难。原地踱步考虑了片刻,终于还是心软。
“今夜子时,你悄声来。”说着,他快步走进屋子里,翻找了一通,匆匆出来:“钥匙给你,到时你敲六下门,自然有值夜的小二开门。只是……”
沈怀珠会意:“钥匙是我自己想法子弄到手,和掌柜全无关系。”
她心里明白,这般风声鹤唳时,吴掌柜能答应,已经是极大让步。总没有让人家冒着险行了方便,最后还要担结果的道理。
接过钥匙,她一路未作停留,赶在晌午前回到观音庙。
时间仿佛凝滞,一日过得胜似一年。好容易熬到天黑,陆三却哄着阿云“废寝忘食”读书,闹了半夜也不肯就寝。
“陆三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何意啊?”
“意思就是——若是两情相悦,情深不渝,又何必贪求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
见阿云依然迷茫,他觑了沈怀珠一眼,清嗓道:“就好比我和你阿姐,夫妻情深,举案齐眉,就算日后不能整日待在一处,心里也不忘彼此,日夜思念。”
“……阿云还小,你少教她这些。”沈怀珠不悦道:“我不是说让你买《论语》和《孟子》?为何还多买了这么些诗集和话本?”
陆三回首,心虚地笑:“劳逸结合,才能学习的更好。”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另一套腹语。书架上,诸如沈怀珠要求的书卷的确不少,但多有他的批注。还没等他细细删选,暗卫来报,说她已经从杏林堂折回观音庙。
不过出门买几卷书,用半日有余实在可疑。
无奈,来不及细看,他只好随手抽出几卷尚且新的带回。然后……就这般了。
夜深更重,月轮隐在重云里,不见首尾。
静谧的屋子里,响起细微窸窣声。
试探性地喊了几声,陆三和阿云都没有回应。确认两人睡着,她摸了摸腰间的钥匙,蹑手蹑脚开门出去。
而在她身后,熟睡梦乡的男子,眼皮缓缓掀开。
1、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鹊桥仙》
2、若是两情相悦,情深不渝,又何必贪求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鹊桥仙译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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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广寒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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