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剑砸在炕席上的闷响,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池非浅早已绷断的心弦上。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却远不及眼前这荒诞景象带来的寒意刺骨。
郁轻舟。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在她空白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次都激起更深的惊涛骇浪。开山祖师?那位传说中一剑开天,扶摇直上九霄,早已羽化飞升千年的神话人物?他的……魄?
荒谬!绝顶的荒谬!
窗外雷声未歇,惨白的电光一次次将斗室映得如同鬼蜮,每一次闪光,都清晰地映照出那悬浮在半空的身影——深蓝古衫,墨发如瀑,一张清俊得近乎虚幻的脸庞,还有那双……那双非人的眼睛。澄澈空明,倒映着整个混乱的世界,却又空无一物,仿佛世间万物,包括她池非浅此刻的惊骇欲绝,都不过是尘埃,激不起他眼底半分涟漪。
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排斥瞬间淹没了她。这绝不是祖师显灵!祖师爷若有灵,岂会在这泥洼里的破屋现身?岂会看着她这个末代弟子像只蝼蚁般在泥泞里挣扎?这必然是妖邪!是这把沉寂千年的古剑在雷劫之下,封印松动,放出了什么不祥之物!栖梧剑是扶摇最后的遗产,绝不能毁在她手里!
“妖孽!” 一声嘶哑的厉喝从池非浅喉咙里挤出,带着破音的颤抖。她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落一片簌簌的灰尘。身体比意识更快,双手在身前下意识地结出一个极其生疏、灵力微弱的防御印诀——那是明境子在她筑基时随手教的“守心印”,聊胜于无。丹田内那点微薄的灵力被疯狂压榨出来,在指尖形成一层薄得几乎看不见的、摇曳欲灭的微光。
她死死盯着那蓝衣少年,或者说,盯着那占据着祖师名讳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惊惧、戒备,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绝望的狠厉:“滚出去!从祖师爷的剑里滚出去!”
面对池非浅的厉喝、戒备的印诀和眼中汹涌的敌意,悬浮在空中的郁轻舟,神色没有丝毫变化。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动于衷,并非傲慢,而是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峰,面对山脚蝼蚁的喧哗,连俯视都显得多余。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徒有其表的“守心印”,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池非浅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仿佛在观察一件……值得探究的器物。
“妖邪?” 他重复了一遍池非浅的话,声音依旧清越温润,如同冰泉流过玉石,不带丝毫烟火气,也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单纯的确认。随即,他微微摇了下头,动作幅度极小,带着一种天然的古意。“非也。”
话音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灵光四射的法力激荡。郁轻舟甚至没有任何动作,连一个眼神的示意都没有。
然而,就在他摇头的瞬间,池非浅身处的这方狭小、破败、弥漫着霉味和草药苦涩的斗室,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了。
空气停止了流动,窗外肆虐的风雨声、隆隆的雷鸣,瞬间被隔绝开来,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整个世界被罩上了一个无形的隔音罩。连飞扬的尘埃,都诡异地悬浮在半空,凝固不动。
绝对的寂静。绝对的凝滞。
池非浅只觉得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将她包裹、禁锢!她维持着结印的姿势,僵硬得如同泥塑木雕,连指尖那点可怜的微光都彻底熄灭。只有眼珠还能转动,瞳孔里倒映着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
在她与郁轻舟之间,那凝固的空气里,一点微弱的清光悄然亮起。
那光起初如同萤火,微弱而纯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与高远意境。紧接着,光点迅速蔓延、拉伸、凝聚!
没有剑,没有形态。
只有纯粹无比的“意”。
一道清冽、孤绝、仿佛能刺破万古长夜的剑意,凭空而生!
它无形无质,却又真实不虚地存在于这方凝固的空间里。池非浅的灵觉(尽管微末)在疯狂尖叫示警!她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在这一缕剑意面前瑟瑟发抖,渺小得如同尘埃。那剑意是如此纯粹,带着一种俯瞰苍茫、斩断一切虚妄的通透,又蕴含着包容万物的空寂与悲悯。
在这缕剑意升起的瞬间,池非浅手中跌落的那柄栖梧剑,剑鞘缝隙间残余的微弱蓝光猛地一跳,仿佛遇到了本源,发出了低沉而欢欣的共鸣!嗡鸣声虽轻,却清晰地穿透了这凝滞的寂静。
这剑意……这气息……
池非浅脑中一片轰鸣。明境子师父在醉酒后,曾无数次颠三倒四地描述过扶摇剑派的根本——“心剑通明”。他说祖师爷的剑,不在形,而在意,一念起,天地皆可为锋!他形容那种剑意,清如孤峰雪,冽如寒潭水,空明无羁,却又带着斩破一切迷障的决绝……
眼前这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仿佛能洞穿她灵魂的清冽剑意,与师父那些支离破碎、语焉不详的描述,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甚至比她想象中祖师爷的剑意,更加纯粹,更加高远,更加……非人!
她维持着僵硬后退的姿势,结印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冰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的惊骇和敌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眩晕感。
真的是……祖师爷?
那个存在于传说中,早已飞升千年的神话人物?他的一缕精魄,被封在自己的佩剑里,然后……在泥洼里这间漏雨的破屋中,在她这个连炼气期都挣扎的末代弟子面前,显化了?
郁轻舟似乎并不在意池非浅此刻内心翻天覆地的震荡。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中的惊骇褪去,被茫然和难以置信所取代。那缕凭空而生的清冽剑意,随着他目光的收回,如同从未出现一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凝固的空间瞬间恢复了流动。窗外肆虐的风雨声、沉闷的雷声、飞扬的尘埃,一切重新涌入感官。巨大的落差让池非浅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栖梧剑乃吾之本命佩剑,” 郁轻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的语调,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千年前吾登临仙阙,窥见一线天机流转,知后世扶摇一脉,将有一徒孙,道心蒙尘,迷失于红尘歧路,困顿难行。”
他的目光落在池非浅身上,那目光澄澈依旧,却带着一种洞穿时光的穿透力,让她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通透,无所遁形。
“此缕精魄,便是吾于飞升之际,特意分出,封入栖梧之中。” 他的话语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年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池非浅的心上。“只为点化迷途,引汝重归心剑通明之道途,寻回己道。”
点化迷途?引她重归道途?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池非浅早已麻木的心上。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委屈、迷茫、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干草,轰然爆发!
“点化?”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在这依旧回荡着雷声的斗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祖师爷!您说点化?!”
她指着这间四面漏风、家徒四壁的破屋,指着角落里那几捆廉价的草药,最后指向自己沾满药渍和泥土的、粗糙的双手,因为激动,指尖都在发颤。
“您看看!看看这地方!看看我!”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悲愤,“扶摇剑派早就没了!师父……明境子师父他……他丢下这把剑,丢下我,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就剩我一个!守着这把剑,在这凡人堆里,像个赤脚郎中一样,靠着这点连狗都嫌的医术,换一口馊饭馊饼子活着!”
“道途?道心通明?” 她惨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苦涩和自嘲,“我的道在哪儿?在给王婆子治那永远治不好的咳喘里?在给李二狗家小儿退烧的草药里?还是在这泥洼里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泥巴里?!”
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敬畏和恐惧。面对这位传说中至高无上的祖师爷,她此刻只剩下一个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绝望质问。
“您既然能看见后世,能留下精魄,为什么不早出现?为什么不在师父离开的时候出现?为什么不在扶摇山门倒塌的时候出现?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要在我……在我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只想苟延残喘活下去的时候出现?!” 她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嘶哑的哽咽,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凭什么?凭什么把这份早已腐朽不堪的“念想”,这份她根本无力承担、也早已不想要的“道”,强加给她?她只想活着,卑微地活着,这也有错吗?
面对池非浅近乎崩溃的质问和控诉,郁轻舟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那并非动容,也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基于绝对理性之上的观察结果。他澄澈空明的目光扫过她激动的脸庞,扫过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扫过这间充斥着凡俗挣扎气息的陋室,最后,落在了她那双虽然布满风霜,却依旧在绝望深处燃烧着一丝微弱不甘的眼睛深处。
“迷途非罪。”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不起波澜。然而,这平静的四个字,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穿透了池非浅激愤的情绪壁垒,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意识深处。
“然道不可弃。”
最后五个字,语气没有丝毫加重,却重逾千钧,带着一种源自规则本身的、冰冷而绝对的威严。这不是劝慰,不是开导,而是陈述一个如同日升月落般不可更改的铁律。
池非浅的控诉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满腔的悲愤撞在这堵名为“道不可弃”的冰冷高墙上,碎成了无力的粉末。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冰冷席卷了她。
是啊,迷途非罪。可她有得选吗?祖师爷轻飘飘一句“道不可弃”,就要她抛下这勉强维持的、像浮萍一样的生存,去追寻那虚无缥缈、早已断绝的“扶摇之道”?她拿什么去寻?靠这柄沉重冰冷的栖梧剑?还是靠这位清冷如月、非人般存在的祖师剑魄?
就在这时,郁轻舟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落在池非浅身上,而是微微侧首,望向了那扇被风雨拍打得砰砰作响的木窗。他那双空明澄澈的眼底,那点沉淀的幽蓝星芒,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此地,”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判断”而非陈述的意味,“气息驳杂凶戾,阴晦暗藏,非久留之所。”
池非浅一怔。驳杂凶戾?阴晦暗藏?泥洼里除了贫穷和疾病,还有什么?她在这里行医数月,除了偶尔有些地痞无赖,并未感觉有什么异常……
未等她细想,郁轻舟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目光平静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既定的事实,无需质疑,只需执行。
“明境子,” 他提到了师父的名字,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留迹于东方。吾等,当往寻之。”
当往寻之。
不是商量,不是建议,而是宣告。一种基于职责、基于对“点化迷途”这一目标的绝对执行力。
池非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看着眼前这个清俊得不似凡尘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片亘古不变的澄澈星空,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不是人。这是祖师爷留下的一道“规则”,一个只为完成“点化迷途徒孙”这一目标而存在的精魄。他不在乎她的恐惧,不在乎她的挣扎,不在乎这间破屋是否是她唯一的庇护所。他的世界里,只有“道不可弃”,只有“点化迷途”,只有那个指向东方的、虚无缥缈的“明境子留迹”。
一种比面对妖邪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妖邪尚可反抗,尚可驱逐。可眼前这位……她能如何?违抗祖师的意志?她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力量?
窗外的雷声似乎更近了,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将郁轻舟的身影在墙上拉得长长的,那冰冷的蓝色光晕,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罩住。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躺在炕席上的栖梧剑,剑鞘缝隙里,那残余的、几乎微不可查的蓝光,极其突兀地、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
一股微弱却极其阴冷、带着腐朽和污秽气息的感应,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顺着剑鞘传递到了池非浅刚刚下意识扶住剑身的手上!
“呃!” 池非浅猛地一颤,如同被毒针刺中,瞬间缩回了手,脸色煞白。那股阴冷污秽的气息虽然一闪而逝,却让她通体生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什么?!
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栖梧剑,又猛地抬头看向郁轻舟。
郁轻舟的目光,正落在她刚刚触碰剑鞘的手上,那双空明澄澈的眼底,那点幽蓝星芒似乎又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什么也没说,但池非浅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随着他目光的垂落,如同寒霜般覆盖下来。
“此间因果已了。” 郁轻舟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意味。他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周身那淡淡的蓝色光晕似乎明亮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将他与这凡俗的污浊彻底隔绝开来。他的视线重新投向那扇破败的木门,仿佛那门外,才是他应行的“道途”。
“启程吧。”
没有多余的字眼。不是询问,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对既定事实的陈述。仿佛“启程”这个动作,如同日升月落一般,是接下来必然发生的、不容更改的环节。
池非浅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祖师爷平静的话语,栖梧剑那诡异的阴冷感应,还有窗外越来越狂暴的风雨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环顾这间庇护了她数月、充斥着霉味和草药苦涩的陋室。墙角那几捆蔫黄的草药,瘸腿的木桌,冰冷的土炕……这就是她挣扎求存的全部。离开这里,她要去哪里?靠什么活?
可留下?祖师剑魄就在眼前,栖梧剑的异状就在手下……还有郁轻舟口中那“驳杂凶戾,阴晦暗藏”的气息……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看着郁轻舟那清冷孤绝、不染尘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和药渍的双手,一种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感横亘在心间。他是九天孤月,她是泥沼浮萍。所谓的“点化”,于他而言,或许只是职责所在,于她而言,却可能是粉身碎骨的深渊。
启程?
她还有选择吗?或者说,从这把栖梧剑开始震动,从这位祖师爷的剑魄踏着蓝光走出的那一刻起,她卑微求存的道路,就已经被彻底斩断了?
窗外的风猛地灌入,吹得破桌上的并未点燃的油灯灯罩哐当作响。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郁轻舟毫无波澜的侧脸,也照亮了池非浅眼中那最后一丝挣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最终,那点微光,在祖师剑魄无形的威压和栖梧剑残留的阴冷气息逼迫下,彻底熄灭了。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重新捡起了地上那柄沉重冰冷的栖梧剑。剑鞘入手,那股熟悉的沉甸感传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刺骨。
她将剑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浮木,也像抱着一块沉重的墓碑。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门口那抹深蓝的背影,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低得几乎被风雨声淹没:
“……是,祖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