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北平城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喧闹的、裹着劣质红纸的爆竹里。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刺鼻、油炸点心的甜腻、冻硬了的牲口粪便味,还有巷尾深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祭祖香火气。喧嚣声浪一**涌来:小贩扯着冻哑的嗓子吆喝年货,顽童追逐着零星炸响的炮仗,远处偶尔夹杂着几声汽车的喇叭鸣叫,显得突兀又格格不入。
然而,这一切都被墨痕斋那扇吱呀作响、油漆斑驳的木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门内,是凝固的时光和沉甸甸的死寂。
林晚晴站在柜台前,指尖拂过一叠泛黄的信封,冰冷的触感顺着神经爬上来。空气里,那股她已渐渐熟悉的混合气味——陈年纸张的霉腐、墨锭的微苦、以及一种仿佛深渗进青砖缝隙、无论怎样擦拭也无法驱散的、铁锈般的血腥气——如同浸透了水的厚重棉被,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滞的阻力。窗外透进来的天光,被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昏昧的光斑。斋内唯一的光源是柜台上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沈墨白伏案的身影拉得扭曲而细长,投在身后高耸到几乎触及屋顶的书架上。那些层层叠叠的书册、卷轴、函套,在摇曳的光影里如同沉默的墓碑,散发着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沈墨白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月白竹纹长衫,背对着她,正专注地用一柄细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剔除一本线装书页边缘的虫蛀痕迹。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耐心。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裸露的后颈和挽起袖口露出的一截小臂上,缠绕其上的白色绷带格外刺眼。绷带并非完全洁净,边缘处洇开几处新旧不一的暗褐色污渍,像是凝固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林晚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绷带。她已不再像初来时那般,仅仅是看到这些就惊骇欲绝。恐惧依旧存在,像蛰伏在阴影里的兽,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那是对他非人处境的深切怜悯,是对他背负那沉重“痛债”的强烈好奇,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难以清晰定义的、危险的吸引。他像一本用血和痛写就的、残缺的禁忌之书,明知翻开可能带来毁灭,却让她无法移开目光。
她开始主动承担更多。不仅仅是洒扫除尘,整理散乱的古籍,更包括为他更换那些仿佛永远无法真正洁净的绷带,清洗染血的布条,调配气味古怪的药膏。每一次靠近,每一次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或是感受到绷带下那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时,她的心跳都会失序。她试图从他的沉默、他右眼瞳孔深处偶尔流转的金箔光芒、他摩挲那支刻满“痛”字狼毫笔杆的细微动作中,解读他深不见底的痛苦海洋。
她的观察也变得更加细致入微。书架最高层,那个被厚重黑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幽明录》残页——是她目光时常流连之处。即使被层层包裹,她有时仍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令人不安的脉动,仿佛那布包下藏着一颗沉睡的、邪恶的心脏。斋内深处通往地窖的木门总是紧闭着,但偶尔,在极深的夜里,万籁俱寂之时,会有极其沉闷的、仿佛生锈铁链被艰难拖曳的“哗啦…哗啦…”声从门缝底下渗出,短暂地响起,又诡异地消失。每当这时,林晚晴会屏住呼吸,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沈墨白对此从未解释,只是那声音响起时,他摩挲笔杆的手指会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右眼的金芒会有一瞬间的凝滞,透出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
还有斋中那个巨大的炭盆。沈墨白似乎对它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即使里面只有冰冷的灰烬,他也时常会望着它出神,眼神空洞,仿佛透过灰烬看到了遥远的、燃烧的过往。林晚晴注意到,他从不允许任何人清理盆底深处的积灰。
此刻,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沈墨白放下镊子,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绷带边缘,靠近腕骨的地方,一小片新鲜的、暗红色的湿润痕迹正缓缓洇开。
“该换药了。”林晚晴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墨白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晚晴取来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罐散发着浓烈草药气味的黑色药膏。她走到他身后,示意他解开袖口的盘扣。沈墨白配合地伸出手臂。解开缠绕的旧绷带是个缓慢而需要极度专注的过程。旧布条被凝固的血和组织液粘在皮肤上,揭开时发出细微的“嘶啦”声。空气里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骤然浓烈了几分。
当最后一层绷带被小心取下,林晚晴的呼吸微微一滞。
沈墨白的小臂上,纵横交错着新旧叠加的伤痕。有深色的、边缘不规则的烫伤旧疤(像她掌心的烙印),有细密的、仿佛被无数小针刺穿留下的点状疤痕(让她想起李太太的指痕),还有几道新鲜的、边缘红肿的撕裂伤。而在靠近手腕内侧,一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形状奇特的焦黑烙印格外醒目。那烙印像是一个扭曲的、燃烧的……花椒粒?边缘还带着灼伤特有的红肿水泡。
这个形状……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沉。她见过!在李太太事件后,沈墨白腕间就曾短暂出现过类似的东西,混合着花椒辛辣的血珠!难道又有新的“痛债”找上门了?
她不动声色地清理伤口,涂抹上冰凉刺鼻的药膏。药膏接触新鲜伤口的瞬间,沈墨白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他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今天…有特别的客人?”林晚晴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一边用干净的布条重新缠绕。
沈墨白沉默了片刻,才用他那特有的、砂纸磨骨般的声音低低道:“一个当物。不值一提。”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快过年了,讨债的也多。”
就在这时,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鼓囊囊的旧布包吸引了林晚晴的注意。布包口没有扎紧,露出一角褪色的、质地粗糙的蓝色布料。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把它整理好。
指尖刚触碰到那粗糙的布料——
“别动!”
沈墨白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急迫和…惊恐?他猛地转过身,动作之大带翻了旁边搁着的一小碟朱砂,红色的粉末泼洒在柜台上,如同溅开的血点。他苍白的手快如闪电般抓住了林晚晴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腕骨瞬间传来剧痛。
林晚晴僵住了,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深重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崩溃的防御姿态震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被侵犯领地的暴怒,有深埋的恐惧,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脆弱?
他死死盯着那个布包,胸膛剧烈起伏,缠绕在手臂上的新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更大一片暗红——是刚才动作太大撕裂了伤口。
“对…对不起。”林晚晴低声道,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但她不敢挣扎。
沈墨白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猛地松开手,仿佛林晚晴的手腕是块烧红的烙铁。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却无法从那个布包上移开。他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像触碰易碎的琉璃,又像触碰滚烫的岩浆,轻轻捏住了布包露出的那一角蓝色布料,将它小心翼翼地塞了回去,然后迅速而利落地将布包口扎紧,紧紧攥在手里。
就在他塞回布料的瞬间,林晚晴眼尖地瞥见,那蓝色布料的边缘,似乎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字,一个已经磨损得几乎难以辨认,却让她心头莫名一悸的字——
“安”。
是孩童稚嫩的绣工。
沈墨白紧紧攥着那个布包,指节用力到发白。他背对着林晚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极力维持平静、却依旧带着细微颤音的语调说:“…没什么。一件…旧物。”
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跃动着,将两人沉默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两个被困在牢笼中的幽灵。窗外隐约传来的爆竹声,此刻听来像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嘲弄。
林晚晴默默收拾好散落的药瓶和染血的旧绷带。她走到角落,准备清理炭盆里积攒的冷灰。炭盆很大,沉甸甸的铸铁盆身冰冷刺骨。她用一个小铁铲,小心地将表层松散的灰烬铲出。灰烬里除了未燃尽的细小炭粒,还有一些零碎的纸屑,烧得焦黑蜷曲,看不出原貌。
铲到盆底深处时,铁铲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林晚晴以为是未燃尽的木炭,便用铲尖拨了拨。灰烬散开,露出的却不是炭块,而是一件小小的、被灰烬覆盖的金属物件。
她心中一动,放下铁铲,蹲下身,伸手探入冰冷的灰烬中。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她将其轻轻挖了出来。拂去厚厚的灰烬,一件小小的、银质的孩童手镯显露出来。镯子很细,样式古朴,接口处有些变形,显然是被遗弃或损坏已久。镯身似乎原本刻有花纹,但大部分已被磨损得模糊不清。
林晚晴将它凑近油灯微弱的光线,用袖口仔细擦拭。在镯子内侧一个相对平整的凹陷处,她辨认出了一个深深錾刻的、笔画清晰的字——
“沈”。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晚晴的指尖蔓延至全身,几乎冻结了她的血液。刻着“沈”字的童镯!埋在炭盆冰冷的灰烬深处!这绝非偶然!它和刚才那个绣着“安”字的蓝色布包,和地窖里传来的锁链声,和沈墨白触碰它们时的剧烈反应……这一切碎片,在她脑中疯狂地旋转、碰撞,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想的、关于沈墨白过去的黑暗深渊。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这只冰冷的小镯,仿佛握住了一个沉重而危险的秘密。心跳如擂鼓,在死寂的墨痕斋里清晰可闻。她悄悄抬头,看向依旧背对着她、紧紧攥着那个蓝色布包的沈墨白。他僵硬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孤独,如此……伤痕累累。
就在这时,窗外街道上传来报童嘶哑变调的呼喊,穿透了节日的喧嚣,带着一种不祥的穿透力:
“号外!号外!津门前线急报!东洋人用邪法!活死人军队刀枪不入!我军伤亡惨重!号外——!”
这声音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墨痕斋内凝滞的沉重空气。沈墨白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沉,将那只刻着“沈”字的冰冷童镯,紧紧攥在了手心,藏进了袖中。
年关的喜庆之下,暗流已汹涌成旋涡。炭盆的余烬冰冷,童镯的寒意刺骨,而无形的风暴,正从四面八方,向着这座名为“墨痕斋”的孤岛,步步紧逼。
没有人看,所以更新动力不强了,所以断更了好些天,近段应该会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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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年关将至,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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