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的北平,大雪终于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节日的喧嚣经过一夜的沉淀,仿佛也染上了疲惫的底色,只剩下零星的爆竹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显得格外空洞。墨痕斋内,那股特有的混合气味——旧纸霉味、墨香、血腥铁锈气——经过一夜的封闭,变得更加浓重粘稠,几乎像是有形的蛛网,缠绕在口鼻之间。
林晚晴端着一盆刚烧好的热水,水汽氤氲,带来一丝短暂而虚假的暖意。她穿过寂静的厅堂,走向沈墨白位于斋内最深处的卧房。房门虚掩着,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死寂。
推门进去,一股更浓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旧书桌,一个柜子,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沈墨白背对着门,坐在床沿,上身**,只穿着一条单薄的裤子。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嶙峋的肩胛骨和脊柱凹陷的线条,像一副饱经摧残的骨架,覆盖着苍白而布满伤痕的皮肤。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大半侧脸。缠绕在他上半身的绷带,如同一条条污秽的白蛇,盘踞在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疤之上。
林晚晴的心,没来由地揪紧了一下。她将水盆放在床边的矮凳上,拧干一块干净的棉布。“该换药了。”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沈墨白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依旧没有回头。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透着一股压抑的痛楚和极度的疲惫。林晚晴注意到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缠绕的绷带边缘,有新鲜的血迹渗出,染红了布料。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后。靠近时,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气息,以及绷带下细微却持续的、令人不安的蠕动感。她定了定神,开始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背上缠绕的旧绷带。这个过程总是缓慢而煎熬。旧绷带被血和组织液粘在皮肤上,揭开时伴随着细微的“嘶啦”声和沈墨白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空气里弥漫开更浓的血腥味和药膏的苦涩气息。
随着绷带一层层剥离,林晚晴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新旧伤痕上。深色的烫伤旧疤如同扭曲的地图,细密的针孔状疤痕像是被无数毒虫噬咬过,还有几道新鲜的、边缘红肿甚至微微翻卷的撕裂伤,显然是近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她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再轻柔,用温热的湿布小心擦拭伤口周围凝固的血痂和药膏残留。冰冷的皮肤在温热的湿布下微微颤抖。
她取出新的黑色药膏,那浓烈刺鼻的气味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她用指尖挖出一小块,冰凉的触感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噤。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当冰凉的药膏接触到新鲜撕裂的皮肉时,沈墨白的背肌瞬间绷紧,如同坚硬的岩石,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汗水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林晚晴的手顿住了,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很疼吗?”她低声问,明知故问。
沈墨白没有回答,只是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在努力对抗那钻心的痛楚。过了片刻,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继续。”
林晚晴抿紧嘴唇,加快了动作,想尽快结束这酷刑。她用棉布沾了热水,想擦拭掉刚才涂药时不小心沾到旁边旧疤上的药膏。就在她擦拭靠近他左侧肩胛骨下方、一块相对平整但颜色深沉的旧烫伤疤痕时,湿热的布拂过,药膏被抹开,露出了下方皮肤真实的颜色。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指尖下的触感……不对劲。那不是旧疤痕那种光滑或凹凸不平的质地。那里似乎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新生的痂皮?
好奇心驱使着她,也或许是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更加用力地用湿热的布在那个区域擦拭。冰凉的药膏被擦去,覆盖其下的东西,在昏黄的油灯下,一点点、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那不是旧疤!那是一道新伤!
一道极其清晰、极其刺目、仿佛刚刚刻下不久的新伤!
这道伤痕并非寻常的割裂或烫伤,而是由无数道极其细密、如同发丝般的、蜿蜒曲折的鲜红色裂口组合而成。这些裂口边缘红肿,微微外翻,渗出细小的、晶莹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微光。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以一种极其精准、极其残忍的方式,互相勾连、缠绕、汇聚……
最终,在林晚晴因极度震惊而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清晰地拼凑成了两个触目惊心的汉字:
“晚晴”。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林晚晴的脑海中炸开!她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握着湿布的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控制。眼前一阵发黑,只有那两个血淋淋的名字烙印在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神经。
“晚晴”——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正以一种如此残忍、如此血腥的方式,被刻在沈墨白的背上!由无数细小的、仍在渗血的伤口组成!这是诅咒?是标记?还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扭曲的……占有?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愤、被侵犯的震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惊的、隐秘的悸动?这复杂而激烈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让她几乎窒息。
她的僵硬和失控的颤抖,如同电流般传递给了身前的沈墨白。就在林晚晴看到烙印的瞬间,他绷紧如石的背肌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凝固,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跃起来,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舞动的巨大阴影。
“……看…到了?”沈墨白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不再是砂纸磨骨般的低哑,而是变成了一种干涩、嘶哑、仿佛声带被砂砾摩擦着强行挤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痛苦和……一丝绝望的疲惫?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彻底打破了死寂。林晚晴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矮凳,水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热水四溅,濡湿了她的鞋袜和裤脚。冰冷刺骨的湿意让她一个激灵,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惊涛骇浪。
“那…那是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尖锐变调,指着沈墨白的后背,指尖抖得不成样子,“我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会在你背上?!那是什么鬼东西?!”
沈墨白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背对着她,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但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缠绕在他上半身的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靠近烙印和心脏的位置,迅速洇开大片大片的暗红色,如同雪地里怒放的、致命的红梅。那是伤口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再次撕裂出血!
“回答我!”林晚晴的恐惧被愤怒点燃,她几乎是嘶吼出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这诡异的烙印直指她的姓名,让她感觉自己被剥光了扔进一个充满恶意的深渊。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书架顶层,那个被厚重黑布严密包裹的《幽明录》残页所在的位置,猛地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嘶嘶嘶——”声!那声音尖锐、急促,仿佛无数细小的爪子在疯狂抓挠着硬物!紧接着,包裹它的黑布如同被狂风卷动,剧烈地起伏、鼓胀!布料表面甚至被顶起一个个尖锐的凸起,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正狂暴地挣扎着,想要破布而出!整个沉重的书架都因为这剧烈的挣扎而微微晃动起来,灰尘簌簌落下。
一股阴冷、粘稠、充满贪婪和恶意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毒瘴,瞬间弥漫了整个墨痕斋!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让人胸口发闷。油灯的火苗被这无形的气息压制,猛地缩小到几乎熄灭,房间内瞬间昏暗下来,只剩下那疯狂挣扎的黑布包裹,在昏暗中透出幽幽的、不祥的暗红色光芒!
沈墨白猛地抬起头!他终于转过身!
昏暗中,林晚晴看到了他的脸。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毫无血色,如同金纸。汗水浸透了他的额发,黏在脸颊上。他紧咬着下唇,一丝鲜血顺着唇角蜿蜒流下。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的左眼——那被黑绸覆盖的地方!
黑绸绷紧到了极限!布料下,眼球(或者说那《幽明录》残页)正在疯狂地、剧烈地凸起、蠕动、搏动!像一个即将破茧而出的怪物!绸布边缘,不再是之前渗出的暗红粘液,而是变成了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紫黑色血泪,正缓缓地、蜿蜒地向下流淌!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血腥、**纸张和冰冷怨念的恶臭,从那绷紧的黑绸下弥漫开来!
沈墨白的呼吸变得异常粗重、滚烫,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动,带着强烈的痛苦。他的右眼瞳孔深处,那流转的金箔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似乎正在全力与左眼那狂暴的邪物进行着殊死的对抗!汗水混合着那诡异的紫黑色血泪,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他死死地盯着林晚晴,那双眼睛(一只金光暴射,一只被疯狂凸起的黑绸覆盖)里充满了林晚晴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被窥破秘密的暴戾,有无法掌控的绝望,有深入骨髓的痛苦,更有一种……近乎哀求的恐惧?
“邪书…邪书……”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伴随着血沫,“它…喜食…执念……”他猛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带着撕裂伤口喷溅出的血珠,快如闪电般抓住了林晚晴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剧痛让林晚晴痛呼出声,但更让她灵魂震颤的是沈墨白接下来说出的话,以及他话语中那令人心碎的、**裸的绝望和……一丝几乎被痛苦淹没的、扭曲的告白:
“你的…你的相思…太甜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哀鸣,抓住她手腕的手滚烫如火炭,却又在剧烈地颤抖,“甜得…甜得它…发狂啊!!!”
“相思”?他在说她的“相思”?对她?还是对……?林晚晴的大脑一片混乱,巨大的信息量和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恐怖景象几乎让她崩溃。但“相思”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她内心深处某个一直被刻意压抑的角落。那些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对他产生的怜悯、好奇、吸引……难道就是……?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甚至不亚于看到自己名字被血淋淋刻在他背上的那一刻!
就在沈墨白嘶吼出“发狂啊”三个字的瞬间——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布料撕裂声,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响!
沈墨白左眼上那绷紧到极限的黑绸,终于再也无法束缚其下狂暴的力量,如同被无形的利爪从内部狠狠撕裂!破碎的黑色绸布碎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枯叶,四散飘落!
《幽明录》残页,彻底暴露!
它已不再是一页安静的古籍残卷。它像一只活物,一只由无数蠕动、翻卷、燃烧着的暗红色血字构成的恐怖怪物,死死地镶嵌在沈墨白空洞的左眼眶里!那些血字如同拥有生命,疯狂地扭曲、增殖、互相吞噬!它们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恶意!
而在无数翻滚、咆哮、充满诅咒意味的血字洪流之中,几个异常巨大、异常刺目、仿佛由熔岩和鲜血浇铸而成的“爱”字,如同灯塔般灼灼生光!它们的光芒是血红色的,带着一种扭曲的、贪婪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渴望!那光芒如同实质的触手,带着灼热的恶意和吞噬一切的饥渴,直直地、死死地锁定了林晚晴!
一股无法抗拒的、阴冷刺骨的恐怖吸力,如同无形的漩涡,以那燃烧着“爱”字的残页为中心,轰然爆发!林晚晴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拉扯出去,被那血色的光芒吞噬!她的头发、衣袂无风自动,被那吸力拉扯着向前飘飞!书架上的古籍被无形的力量抽离,书页哗啦啦疯狂翻动,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同时尖叫!整个房间都在剧烈震颤,灰尘、碎纸如同暴风雪般狂舞!
“呃啊啊啊——!!!”
沈墨白发出了非人的、痛苦至极的咆哮!那声音混合着人类的绝望和某种古老邪物的嘶吼!他的身体在剧痛和对抗中剧烈扭曲、痉挛!右眼的金芒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炽亮,试图压制那失控的血光,但仅仅僵持了一瞬,血光便以更狂暴的姿态反扑!他左眼眶里的血字“爱”字光芒暴涨,几乎要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片血海!
就在林晚晴感觉自己即将被那血色光芒彻底吞噬、意识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时——
一只冰冷、颤抖、却带着万钧之力、沾满鲜血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是沈墨白!
他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意志,在身体被那邪典力量疯狂撕扯、灵魂几乎被彻底吞噬的绝境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他猛地将林晚晴从那股致命的吸力漩涡中狠狠拽了出来,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如同最坚固也最脆弱的盾牌,死死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他的后背,那由无数细小伤口组成的“晚晴”烙印,在身后血字“爱”光的映照下,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又像是献给恶魔的祭品,清晰无比地烙印在林晚晴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那烙印每一个笔画都在渗血,在血光的照耀下,凄厉得令人心碎。
他弓着背,双臂张开,像一堵即将坍塌的墙,将林晚晴完全护在身后。他承受着来自《幽明录》残页最狂暴的反噬和攻击,身体在巨大的痛苦中剧烈颤抖,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后背、手臂、甚至口鼻中涌出,瞬间染红了他苍白的皮肤和身下的床单。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却死死地、一步不退地将林晚晴护在身后那方寸之地,面对着那占据了左眼、燃烧着血色“爱”字的、欲壑难填的恐怖邪典。
风暴的中心,是死寂。是牺牲者无声的守护,与邪魔贪婪的凝视。
烙印显现,邪典躁动,而绝望的守护与扭曲的“爱”,在这血色的墨痕斋里,轰然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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