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谢悬身形矫健地钻出水面。
甫一出水,周遭的灵气便争先恐后渗入他四肢百骸,近乎枯涸的丹田被灵流滋养充盈着,如久旱逢甘霖,总算将丹田受损的危险扼制在将发。
还未抹去脸上的水珠,他便急切地用目光搜寻。远处的水波与灰雾晕成一片银灰朦胧,除了细碎的波光,竟看不到半个人影。
此时四方的鱼骨被惊动,在清明透亮的水中,远远便能看见它们摆动着嶙峋的骨架朝着这边游来。
谢悬心中便有些焦急,他再次埋头潜入水下张望。
尽管水体清澈,但从他脚下向深处望去,水底依然幽暗深邃,根本无法看清返回路径的真实模样。
然而那里依然没有乌娃的踪影!
他只好重新浮出水面,左右一扫视,很快锁定了那根离他最近的浮木。
这是他登岛前埋下的退路,深吸一口气扎入水中,身形须臾间便出现在浮木下方,谢悬攀住边缘借力一翻,身形便轻巧跃了上去。
他稳稳立在上头,还嫌视野受限,脚下猛地一蹬,浮木前端斜斜扎入水中,三步并作两步疾奔至另一端,就在木头将浮起的刹那,气沉丹田压低重心,整根浮木被踩入水中。
借着木料破水而上的劲力,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天跃起,在半空环视时,终于在波光翻涌间瞥见乌娃踪迹。
好家伙!谢悬看见那家伙正死死扒着三根藤条捆扎的木筏,双腿如捣蒜般狠命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都快有一人高了。
乌娃身侧两人同样手脚并用扑腾着,六条腿搅动水面的速度快出残影,连带着木筏都剧烈震颤。
木筏上横躺着一人,双目紧闭毫无反应,生死未卜,两尾骨鱼正摆动惨白骨架,不远不近缀在筏后。
见此情景,谢悬反倒松了口气。只要人还在,前番辛苦便不算付诸东流。
从很早起,他便察觉到这小子与众不同,所以很早就打定主意咬定青山不放松,无论如何都要与乌娃绑死。
踏入“神墟”后,桩桩件件更让他坚信,乌娃绝非池中之物,极有可能是此方世界中的重要人物,更有可能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幻境考验的线索。
灵活的身影在水面浮木间闪转腾挪,谢悬凭借精准的落点控制,迅速朝着乌娃疾追。待浮木用尽,拦在他与乌娃之间的只剩两尾骨鱼。
谢悬未有半分迟疑,足尖一踏,身形凌空跃起,稳稳落在骨鱼凸起的脊骨之上,借力腾空同时,脚下猛然发力,化作凌厉气劲,所过之处,嶙峋鱼骨寸寸断裂,骨渣混着水花四溅。
借着这股冲势,他如鬼魅般掠过最后一段距离,稳稳落在乌娃身前的木筏之上。木筏骤地一沉,突如其来的重量让筏上其他人都是一惊,
只除了乌娃。
这家伙一刻不停蹬着水,在紧张时刻还有余力抬头咧嘴一笑,水花顺着湿漉漉的发梢往下滴:“来啦?快搭把手划水,有你在咱们准能甩开这些玩意儿!”
谢悬看着乌娃在水中蹬得水花乱溅,那两条腿扑腾得跟刚上岸的青蛙似的,额角的青筋直跳。
他撇了撇嘴,抬眼望了望湖岸,估算了一下距离,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弯下腰,伸手从水里抓住乌娃的后衣领,不等乌娃反应过来,手臂一扬,就跟扔石头似的把他抛了出去。
“走你!”
筏上的其他人见状,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下巴几乎要砸到水面。
乌娃像个被扔出去的水球,在空中划出银亮弧线,朝着岸边飞去,声音却袅袅飘来:“豨哥,其他人,还有那个躺着的……别忘了……”
谢悬拍了拍手,心里嫌弃到不行,看了眼追上来的骨鱼:“下一个谁来?”
乌娃落地时在软泥里滚了两圈,刚撑起身子,就见人影接二连三地飞来,重重扑倒在泥淖中。又过了一会儿,谢悬的身影如还巢飞燕般轻盈落地,腋下还挟着个软趴趴的人。
骨鱼追到浅滩便不再向前,惨白的骨架在波浪间若隐若现,像不甘的幽魂般晃荡。
乌娃瞥见谢悬一身湿透却不见泥点,再看看自己满身的泥浆沙土,不高兴的抿了抿唇。谢悬将腋下的人往巴修肩上一丢,沉声道:“还愣着?”说罢便带头往林子里走去。
乌娃立刻跟上,巴修却迟疑:“往哪儿去?”谢悬默不作声,只顾埋头疾走。
在那个炼狱般的世界里,他拼尽全力放手一搏,灵力近乎枯竭,所幸计划顺利,一行人得以侥幸逃出生天。
在神墟外层,他虽能恢复些许灵力,可这点灵力仅够支撑他勉强逃跑,哪有余力保护旁人?
神墟诡异莫测、危机四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们一路疾驰,所幸未再遭遇凶兽。很快,那道熟悉的崖壁便出现在眼前,崖壁表面遍布凸起凹槽,众人手脚并用,艰难攀上。
不知何时,弥漫的灰雾悄散,空气中灵气变得稀薄,四周死寂沉沉。直到望见记忆中来时的山道,谢悬紧绷的脊背才松弛下来。在他身后,众人再也支撑不住,接连瘫倒在地。
乌娃倚着一棵干枯的树干,大口喘着粗气,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上,巴修直接仰面躺在沙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混着风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
谢悬弯腰撑着膝盖缓了缓气息,余光瞥见乌娃扶着树干起身,朝自己投来询问的目光。他直起腰,嗓音沙哑:“在此休整一晚,明早再出发。这会儿不好找吃的,再撑一段路,下了山再说。”
乌娃刚要开口,身后传来巴修挣扎起身的响动。巴修扶着树干勉强站定,强作镇定道:“感谢多次搭救,改日定备下厚礼到燧离寨道谢。眼下食物短缺,我们就不添乱了,告辞先走一步。”
谢悬闻言,冷笑一声,慢悠悠转身,就在巴修迈出第一步时,突然欺身上前,阴影如一张大网瞬间罩下,拦住去路。
巴修惊惶后退,后背撞在山崖上,碎石簌簌落下。“走?”谢悬居高临下,讥诮道,“往哪儿走?你当自己是被人护着游山玩水的贵客?记住,从被我救下的那刻起,你就是个俘虏。”
巴修求救似的望向乌娃,却见他面色平静,对眼前的对峙毫无讶异,反而理所当然道:“豨哥,上半夜我来守夜,下半夜换你。”
乌娃的话仿佛一把利刃,将巴修的心插了通透,内外透凉。看着他瞬间惨白的面色,谢悬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他早知道乌娃这孩子,打小心软归心软,可是在利害的关头从没犯过糊涂。神墟里救人,是身处绝境的本能,但在安全地界放走敌人,便是养虎为患。
这两者的轻重,乌娃比谁都拎得清。
夜色如墨,谢悬盘膝坐在崖边运转周天,吸纳从神墟边缘逸散的稀薄灵气,星子透过稀疏的树影,照得他流转的灵力微光忽明忽暗。
守夜的乌娃见他也没睡,抱着膝盖挨过来,在柴火边望着神墟里笼罩的灰雾喃喃自语:“豨哥,你说神墟里……咋跟寨子里老人说的不一样?“
他的脸颊被火光映的通红。“都说神墟是先祖试炼地,最勇敢无畏的人就能蒙受神恩,变成世界上最厉害的人,谁成想里面尽是吓人的玩意儿。“
谢悬指尖的灵力波动顿了顿,没睁眼。
乌娃用手指拨弄脚边的石子:“要不是亲眼见着,谁能知道里面这么吓人。等回去了,得赶紧告诉大首领和大祭司。”
风声卷着枯叶掠过,谢悬缓缓睁开眼,他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最终,他只将掌心残余的灵气散入夜风,扯了扯嘴角:“回去了再说。”
翌日破晓时分,谢悬与乌娃押着俘虏一路疾驰,终于踏入燧离寨地界。站在燧离寨外,寨门敞开,风扬起他们衣角,上面的泥块尚未掉完。
寨子此时本该升起的炊烟了,往日里孩童嬉闹的晒场空空荡荡,歪斜的竹匾滚落在地,几粒的粟米嵌在黄土裂缝里。
见状谢悬的心一沉。
乌娃奔走呼喊着族人的名字,半天却找不到一人,直到看见晒场后的房屋门槛上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谢悬驻足,乌娃欣喜地扑上前。
“冬娃!”正是此前就被谢悬遣回寨子的冬娃。
然而话音未落,乌娃便如遭雷击般步步后退,谢悬定睛一看。
只见冬娃直挺挺地坐着,双眼圆睁,眼角两道血痕蜿蜒而下,浑浊的瞳孔里映不出人影,嘴唇却翕动着:“……快……逃……”
谢悬暗道一声“不好”,手掌如铁钳死死扣住乌娃的手向后拖拽:“走!”乌娃却不肯,红着眼拼命挣扎,想上前去看一看冬娃。
两人拉扯间,晒场中央的祭台不知何时出现一人。谢悬一见,便觉背脊发寒。
大祭司伫立在祭台中央,枯瘦如柴的双手交叠于胸前,慈蔼的微笑仍挂在嘴角,仿佛对眼前的异常毫无察觉。“你们回来了,到这儿来,孩子们。”
他枯哑的嗓音裹着淡淡的回音,在空荡的晒场间回荡。
乌娃打了个寒噤,往日里大祭司说话总带着平和的暖意,此刻的声线却像生锈的铜棒摩擦石板,透着非人的尖利。他下意识停止挣扎,任由谢悬拽着后退。
谢悬目光死死盯着祭台上的人。“你们怎么不过来。”嗓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夜枭嚣鸣,大祭司枯瘦的皮肤鼓胀起来,暗红血色蔓延,他脸上的慈蔼微笑彻底皲裂:“你们为什么都不听我的话?”
话音未落,他脸上毛孔中涌出汩汩血流,全身瞬间被血液染透。大祭司佝偻着身躯剧烈抽搐,喉间发出非人的嗬嗬声,最终化作一声癫狂的嘶吼:“为什么不肯乖乖被我吃掉!”
随着嘶吼,他的皮肤从后颈猛地裂开一道血口,暗红触手从中钻出,卷动挥舞间,整片人皮竟如破败的旗帜般从躯体上剥离。
“艹!”谢悬寒毛倒竖,一声脏话骂出,他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了结,抬手打出数计灵力暴击,脚尖同时连点,拖着乌娃飞速后退。
大祭司化形的血魔并未追来,谢悬拽着乌娃迅速退至寨门口。没跑出多远,抬眼瞧见被绑缚的巴修正带着东莱寨人慌不择路地逃窜。
巴修觑准谢悬放松对他看管的时机,转头便逃了,显然没目睹燧离寨内发生的骇人异变,此刻听见身后动静,转头看见谢悬,顿时吓得双腿发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强扯着哆嗦的嘴角肌肉辩解:“我、我不是逃跑......只是见燧离寨空无一人,想着该请恩人去东莱寨做客,这才急着赶回去通知族人做好准备......”
出乎他意料,谢悬并未动怒,一边逃跑,一边还用刀挑断他手腕的绳索,语气竟比他还急切:“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他抬手拍了拍巴修的肩膀,“还等什么?前面带路。”
巴修晕头转向地领着谢悬往东莱寨赶,乌娃因先前的冲击始终回不过神来,一路沉默不语。谢悬见状心下暗叹,也不出言安慰。
然而赶到东莱寨,眼前的情景却如同燧离寨一般,尤更为惨烈。
房屋两旁的过道土地被鲜血浸透,门板上铺着几张剥落的人皮,满地尸体、人皮与骨骼混落,青年的、老人的,妇女怀中紧搂着幼儿全部混落一起,浸在血泊中,场面可怖之极。
乌娃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彻底被这接二连三的残酷现实击溃。
呜咽声里浸着无尽的恐惧,他崩溃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神墟外也会出现那种东西?这难道就是天神的意旨?天神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东莱寨的几人早已瘫倒在地。谢悬凝视着濒临崩溃的少年,容色沉静无波,心头却雪亮。
果然如此!
幻境本为试炼而设,一定会发生各色各样的事件,他猜测这是编造或截取了某段经历,换言之,这些惨烈场景是少年注定要面对的宿命。
所以那晚他才会欲言又止。
谢悬心生怜悯,可相比乌娃的悲伤,眼下更让他烦恼的是前路。这里不愧是顶尖幻境造出来的事物,一切亦幻亦真,范围广阔得惊人,难道真要耗上数十甚至百载光阴去探寻世界真相?
又该从何处着手破局?
谢悬揉着发疼的额角,只觉一阵无力,这幻境的考验,远比想象中棘手。
于是他随口说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也好,动物也好,不过都是天道演化中的一环,被摆弄的棋子罢了。
你看这寨子的惨状,看似是血魔作祟,实则或许是天道借由这般惨烈之事,来推动世界的运转。”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天上的巨痕,“莫说你我,便是众生,在这浩瀚的天道面前,不过是在既定的轨迹中挣扎的蝼蚁罢了。”
“……即便蝼蚁,也有来路,即便蝼蚁,也有归途!”在长久沉默的哭泣后,乌娃的声音陡然拔高,最初的惊惧已在血色惨状中化成彻骨的悲怆,他眼眶红得像两簇燃烧的火。
泪水早已哭干,只剩血丝密布的眼球死死盯着谢悬:“我纵是蝼蚁,也甘为蝼蚁,可天道为何要随意碾碎蝼蚁的生路?”
“这些人做错了什么?这些婴孩又何辜?!”他踉跄起身,指着满地妇孺婴孩的骨血,喉间突然溢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却又被他狠狠咽了回去,化作更灼人的火光,“我不服,这样的天道,我不服!”
“总有一天,我会找出一条路,约束这天道!使天行其道,地有其则,让蝼蚁亦能循着光走回归途!”乌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与地上的血迹融为一体。
他望着漫天翻涌的黑云,瞳孔里燃烧的火光几乎要将暮色劈开,那是一种混杂着悲怆、愤怒与不甘的烈焰。
不服又能如何。
谢悬默默转过身去,风卷起他染血的衣摆。他听见少年胸腔里滚动的誓言,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这声叹息很快被风吹散。
少年意气向来如破云惊电,总是想在混沌中斫出一片清明,轻易许下宏愿。
可只有经历后才会明白,世道从来不是靠热血就能撼动的磐石。
还是年轻啊。
就在谢悬叹气的下一刻,耳畔忽然嗡鸣一声。眼前景象未变,草木还是那片草木,山川仍是那片山川,他感受到脚下土地震颤。
不是震颤……而是山川草木同时在舒展,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声响随着震颤自天地间漫开。
像是千万片草叶在风中齐鸣,又似群山欢腾、河流雀跃。这声响并非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撞进灵魂深处。谢悬只觉心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随着那鸣声节节拔高,万物都在共鸣着。
他看见了树梢露珠折射出虹光,山巅之上万树齐发,连风中的尘埃都在簌簌振动,组成一曲浩瀚的赞歌。那鸣声越来越激昂,仿佛整片山川都在长鸣,谢悬胸腔里涌起一股滚烫的冲动,竟忍不住想加入这共鸣的洪流,与山川河流一同振动欢呼。
这是……
天地共鸣!
乌娃的一句话,竟有这样威能?
他豁然转身,想看清乌娃此刻的神情,然而目光触及少年,呼吸陡然一滞。
乌娃的身影像是被定格住,周身光景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画,变得稠浓起来,轮廓逐渐模糊成一捧流动的光晕。
同时,谢悬还惊恐地发现脑海中关于乌娃的影像正在剥落,他竟然已经开始想不起乌娃的样貌。
“不不,我还不能出去,我还有很多事还没搞明白……”
然而一切挣扎都是徒劳,谢悬身体一震,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弹了出去。
等回过神,他已站在流光溢彩的光门中央,衣着发饰一如他入境之初。
而方才仿佛一场幻梦。
谢悬手抚上胸口,那里还残留着被天地共鸣攫住的悸动,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尚未褪去,他却怎么都想不起那个跪在血泊中怒吼的少年模样。
言出法随,天地齐振!
你……究竟是谁?
乌娃这个人物很重要,故事的发展都与他的事迹有些关联,不过掐指一算,这个人物好像不会再登场了,交代一下。好了,谢悬总算晋级出来了,要回去找爹并打脸敌人了,后面一章开始都是青庐欢乐日常,以及主角团的奋斗史,开启谢悬的躺赢锦鲤人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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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长夜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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