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芳斋的窗棂外,几竿翠竹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筛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不再是单一的墨香与绒毯的尘埃气,而是弥散开一种清雅而复杂的芬芳——沉檀的厚重、龙脑的清凉、甘松的甜润,还有新剪花枝散发的鲜活草木气息。孔嬷嬷的教习,已从基础的言行举止,深入到了更为风雅的领域——香道与花事。
今日的静芳斋正厅中央,三张紫檀矮几一字排开。每张几上,都摆放着一套精致的香具:青玉荷叶盖香炉、乌木小香铲、纯银香箸、素白瓷香碟,还有数个巴掌大的锡盒,盛放着研磨好的各色香粉。孔嬷嬷端坐于上首,神情依旧肃穆,但眉宇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属于“雅事”的专注。
“香之一道,乃君子修身养性、闺阁静心宁神之雅事。”孔嬷嬷的声音平稳,却少了些刻板,多了分沉静,“其用,可祀神佛,可敬尊长,可待宾客,亦可自娱。其要,首在‘净’字。心净,手净,器净,方合天理。”
她拿起一只青玉香炉,动作舒缓而郑重:“炉,乃香之居所。常以玉、瓷、铜为之,取其温润洁净。置炉之前,需净手焚巾,拭去尘埃。”她取过一方素白棉帕,细细擦拭炉身内外,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
“香炭,乃香之根基。需选上等银霜炭,烧透至通红,无烟无杂味,方可用。”她用小银箸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橄榄形炭块,放入炉中垫底的香灰里,又用香箸在炭块周围小心地拨出一个浅浅的凹槽。“埋炭需深浅得宜,过深则火气不足,香韵难发;过浅则火气过旺,焚香易焦。”
接着,她取过一片薄如蝉翼、镂刻着繁复回纹的银制香篆,置于炉中香灰之上。“篆,定香形,聚香气。常用银、铜、玉片镂刻而成,有云纹、回纹、福字、梵文等,取其吉祥或禅意。”她用小香铲从锡盒中舀起一勺深褐色的沉香粉,动作极轻极稳,粉末如细沙般流泻而下,均匀地填入香篆的镂空处。
“填粉,贵在匀、平、实。不可急躁,不可疏漏。”孔嬷嬷的声音低沉下去,厅堂内落针可闻,只有香粉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她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粉满篆模。她拿起香箸,小心翼翼地沿着香篆边缘轻轻刮去多余的浮粉,又用箸尖在香粉表面极轻地压实抚平。最后,她屏住呼吸,用香箸的尖端,极其轻柔地挑起香篆的一端,缓缓向上提起。
随着香篆的移开,炉中灰白的香灰之上,赫然呈现出一朵线条流畅、清晰无比的回纹云朵!纹路细密规整,边缘清晰,竟无一丝崩散。
“妙啊!”我不由自主地在心底低呼一声,屏住了呼吸。这需要何等精妙的手艺和沉稳的心境!
孔嬷嬷脸上并无得色,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取过一枚细长的线香,点燃,置于炭块之上。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沉香特有的、醇厚而略带药味的甘甜气息,在炉口上方氤氲盘旋,缓缓弥散开来,沁人心脾。
“此乃隔火熏香之法。火气不直接炙烤香料,取其香韵悠长温润,无烟火燥气。”孔嬷嬷放下手中器具,目光扫过我们三人,“现在,你们各自选篆、选香,依样试做。心要静,手要稳。一个时辰为限。”
我们三人各自走到自己的矮几前。矮几上的锡盒里,香料种类繁多:色泽深沉的沉香、清雅微辛的檀香、气味清凉的龙脑、微带药味的甘松、甜润的安息香,还有藿香、零陵香等等。
如兰看着那些瓶瓶罐罐就有些头大,随手拿起一个镂刻着简单如意纹的铜香篆,又胡乱舀了些檀香粉,动作毛躁,粉末洒落不少在几案上。她学着孔嬷嬷的样子填粉、刮平、提篆,动作笨拙,心浮气躁。提篆时手一抖,“哗啦”一声,那如意纹香篆瞬间崩塌成一堆散粉,连带着下面的香灰也塌陷了一块。
“哎呀!”如兰懊恼地叫了一声,小脸垮了下来。
孔嬷嬷的目光冷冷扫过,并未言语,但那眼神中的不悦已清晰传达。
明兰则安静地挑选了一个小巧的银制莲瓣纹香篆,又选定了气味清雅的沉香为主料,辅以少许龙脑提神。她净手,擦炉,埋炭,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极其认真,动作舒缓而流畅,带着一种天生的沉静气韵。填粉时,她屏息凝神,香铲起落均匀,粉面平整光洁。提篆时,指尖稳定,缓缓上移。一朵清晰秀雅的银莲,安然绽放在香灰之上。她点燃线香,隔火熏之。清幽淡远的香气缓缓溢出,令人心神安宁。
孔嬷嬷的目光落在明兰的香炉上,停留了片刻,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那眼神里,是习惯性的“省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我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香篆和香料上掠过。莲瓣纹?如意纹?太普通了。我要做,就要做最出彩的!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最为繁复精美的银制香篆上——那是一幅完整的《踏雪寻梅图》!有山石,有梅枝,有提着灯笼的寻梅人,线条细密流畅,极尽工巧。香料的选择上,我决定以顶级沉香为底,加入少许甘松增添暖甜,再以微量珍贵的龙涎香定香提韵,力求香气层次丰富,华贵不凡。
净手,焚巾,一丝不苟。埋炭时,我反复调整深浅,力求完美。拿起那繁复无比的《踏雪寻梅》香篆时,我能感觉到它的分量和孔嬷嬷投来的、带着审视与一丝不认同的目光——这篆过于复杂,极易失败。但我心中憋着一股劲,我要证明自己!我小心翼翼地将其置于香灰之上。
填粉是最大的考验。香铲需极稳极轻,粉末需均匀覆盖每一处细微的镂空。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去擦。时间一点点流逝,厅堂里只剩下香粉簌簌落下的声音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粉满篆模。我用香箸仔细刮去浮粉,压实,每一个动作都力求完美无瑕。到了最关键的提篆时刻,我深吸一口气,香箸尖端轻轻挑住香篆边缘,屏息凝神,手腕以最平稳的速度向上提起。
香篆缓缓离开香灰表面。一幅完整的《踏雪寻梅图》清晰地呈现出来!山石嶙峋,梅枝遒劲,提灯寻梅者的衣袂飘飘,甚至连灯笼上的细密纹路都纤毫毕现!虽不如孔嬷嬷那朵回纹云朵边缘那般绝对平滑,有几处细微线条因香粉略湿而稍有粘连,但整体效果已是惊人!
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成就感和一丝得意,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孔嬷嬷,期待着她的评价。
孔嬷嬷的目光落在那幅香图上,眼神深邃难辨。她看了许久,看得我心头那点得意渐渐被紧张取代。终于,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香篆,本为聚气凝神之物。此图,工巧繁复,耗神费力,失却香道‘净’、‘静’之本心。香之一味,贵在自然天成,返璞归真。过犹不及,反失其真。此炉香,匠气过重,心浮气躁,落了下乘。”
她的话,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指尖冰凉,呆呆地看着自己耗尽心神完成的“杰作”,只觉得无比刺眼。匠气过重?心浮气躁?落了下乘?原来在她眼中,我的努力追求完美,竟成了急于表现、心性不稳的证据?
旁边的如兰,虽然自己的香篆早已失败,此刻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明兰则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无波,随即又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自己炉中那朵清雅的银莲,任由那淡远的香气无声流淌。
巨大的失落和难堪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眼泪当场掉下来。孔嬷嬷那冰冷的评语,如兰的嗤笑,明兰的沉静,形成鲜明的对比,像无数根针扎在心上。
“墨兰姐姐,”一个细弱平静的声音响起,是明兰。她不知何时已走到我的矮几旁,看着那幅《踏雪寻梅》香篆,轻声道:“这梅花枝干的线条,勾勒得极有风骨,比我的莲瓣难多了。”她的话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却像一根细微的稻草,在我即将崩溃的心防上轻轻点了一下。
我猛地看向她。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平静的湖水。这平静,在此刻却显得如此高深莫测。
孔嬷嬷的目光也因明兰的出声而扫了过来,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我身上,眼神依旧深邃难测,却不再言语。
这一堂香课,在一种无声的压抑和我的巨大失落中结束。孔嬷嬷对明兰的银莲篆香只字未提,但那份无声的认可,比任何赞许都更清晰。
散学时,我脚步虚浮地走出静芳斋,只觉得初夏的阳光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身后传来如兰刻意压低却足够让我听见的声音:“哼,画虎不成反类犬!显摆自己手艺好,结果被嬷嬷批得一文不值!活该!”
我没有回头,只是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涌,但孔嬷嬷那句“匠气过重,心浮气躁,落了下乘”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压得我喘不过气。原来,在真正的行家眼中,我的刻意追求,我的力求完美,竟成了如此不堪的“下乘”?
回到林栖阁,娘亲林噙霜一眼便看出我的异样。待屏退下人,我再也忍不住,将今日香课上发生的一切,连同孔嬷嬷那冰冷的评语、如兰的嗤笑、明兰那看似平静实则更显高深的“夸赞”,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
林噙霜听完,脸色变了数变。心疼、愤怒、不甘,最后都化为一种沉沉的戾气。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盏叮当作响。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她咬牙切齿,美丽的眼眸里燃烧着怒火,“我儿耗费心神,做出那样繁复精美的香篆,便是宫里的娘娘看了也要赞一句巧思!她孔嬷嬷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伺候过人的老奴!竟敢如此贬损我儿?什么匠气心浮?我看她就是见不得你好!见不得我儿比她寿安堂里那个木头强!”
她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用力地拍着我的背,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墨儿不哭!抬起头来!她们越是这样,你越要争气!什么返璞归真?什么自然天成?都是屁话!这深宅大院,哪一处不是精心算计?哪一分体面不是费尽心机挣来的?她明兰那点‘自然’,不过是仗着有人给她撑腰,装出来的假清高!你听娘的,下次插花课,娘给你找最名贵的花材!请最好的师傅指点!咱们做一盆惊天动地的出来!狠狠打她们的脸!让那老虔婆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大家气象!”
娘亲的话语如同烈火,瞬间点燃了我心中的不甘和怨愤。是啊,凭什么?凭什么明兰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是“自然天成”?而我费尽心力,却成了“匠气心浮”?我不服!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
“娘,我明白了!”我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下次插花,我一定做到最好!让孔嬷嬷再也挑不出错!”
寿安堂的暖阁里,光线柔和。盛老太太半倚在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手里捻着一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房妈妈垂手侍立在一旁,轻声回禀着静芳斋今日香课的种种。
“……六姑娘选了莲瓣银篆,配了沉香龙脑,香成清雅,举止沉静,孔嬷嬷虽未明言,但观其神色,应是满意的。”房妈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恭谨。
老太太微微颔首,闭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明丫头性子是稳的,像她小娘。香道最忌浮躁,她倒是合了这‘静’字。”
“至于四姑娘……”房妈妈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选了个极繁复的《踏雪寻梅》银篆,用料也极尽名贵……耗神费力,倒是做成了,那图样……确实精巧。只是……”
“只是什么?”老太太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房妈妈。
“只是孔嬷嬷评其‘匠气过重,心浮气躁,落了下乘’。”房妈妈如实道,“四姑娘当场脸色就白了。五姑娘……还嗤笑了几声。”
老太太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缓的节奏。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心比天高,力有不逮。林氏……还是太急了些。”她的话语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丝了然与淡淡的疏离,“香道本是养性,她这般刻意求工,反倒失了本真。孔嬷嬷评得……也算中肯。”
“那六姑娘……”房妈妈试探着问。
“明丫头做得就很好。”老太太语气里多了一丝温度,“不争不抢,自有静气。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你回头去库房,把那套前朝官窑的雨过天青瓷香具找出来,给明丫头送去。香道雅事,合该配雅器。”
“是,老太太。”房妈妈连忙应下。
老太太重新闭上眼睛,不再言语。暖阁里恢复了宁静,只有佛珠轻轻碰撞的细微声响。在她心中,孰优孰劣,早已分明。墨兰的挣扎与不甘,不过是林噙霜心比天高教出来的浮躁,而明兰的沉静,才是她认可的、符合盛家嫡女风范的“自然天成”。
**葳蕤轩的正房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哈哈哈!活该!真是活该!”如兰毫无形象地歪在铺着大红锦褥的罗汉床上,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磕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你是没看见墨兰那脸色,刷白刷白的!孔嬷嬷那句‘落了下乘’一出来,她差点没当场哭出来!真是解气!”
王若弗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手里端着一盏参茶,听着女儿的讲述,脸上也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她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哼道:“我就说嘛!一个庶出的丫头,仗着林噙霜那点狐媚手段,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了?还想在孔嬷嬷面前显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孔嬷嬷那可是宫里出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那点小心思,一眼就被人看穿了!”
“就是就是!”如兰连连点头,瓜子皮吐了一地,“娘你是不知道,她选那个香篆,复杂得要命!自己折腾得满头大汗,结果呢?费力不讨好!还是明兰聪明,就选个简单的莲瓣,清清爽爽,嬷嬷反而满意。要我说,她就是爱出风头!该!”
王若弗看着女儿幸灾乐祸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宠溺,随即又板起脸来:“你也别光顾着笑人家!你自己呢?那如意纹都能弄塌了?丢不丢人?孔嬷嬷罚你了没?”
如兰的笑声戛然而止,小脸垮了下来:“娘……那香粉太难弄了嘛……孔嬷嬷就瞪了我一眼,没罚……不过她也没夸明兰,就说了墨兰……”她赶紧转移话题,抱着王若弗的胳膊撒娇,“娘,下次插花课,您让花房给我送几盆最名贵的牡丹来!我也要插一盆比墨兰更好看的!气死她!”
王若弗被女儿摇得没法,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心思不用在正道上!插花是雅事,讲究的是意境!不是堆砌名贵花材!你要是有明兰一半的沉稳……”话虽如此,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她终究还是心软了,“行了行了,娘知道了,回头让花房把新开的姚黄魏紫给你送去几支。不过你可得给我好好学!别再丢人现眼!”
“谢谢娘!娘最好了!”如兰欢呼一声,又得意地扬起了下巴。在她和母亲看来,墨兰今日的“惨败”,无疑是嫡庶之别、身份高下的又一次明证。林栖阁母女的野心和挣扎,不过是徒增笑柄。
静芳斋再次迎来了插花课。
厅堂中央换上了三张更高的花梨木琴桌。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器:素雅的青瓷梅瓶、古朴的铜觚、剔透的琉璃尊、甚至还有一只造型别致的竹编提篮。旁边的高几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色应季花材:灼灼其华的芍药、清雅脱俗的荷花(插在盛水的浅盆中)、幽香阵阵的栀子、娇艳欲滴的石榴花、翠绿挺拔的菖蒲、形态各异的枝叶藤蔓……花香混合着草木清气,盈满了整个空间。
孔嬷嬷今日换了一身稍显柔和的靛青色细布褙子,但神情依旧端肃。“花道,源自佛前供花,后入世俗,乃怡情养性、点缀生活之雅事。其要,在‘理’、‘趣’二字。合乎自然生长之理,方能见其生趣;融入个人感悟之趣,方显其性灵。忌堆砌,忌匠气,贵在和谐天成。”
她走到花材前,目光扫过,并未挑选那些最艳丽夺目的花朵,反而拾起几枝半开的淡紫色鸢尾,又选了几片形态舒展的龟背竹叶,一支姿态遒劲的枯藤。她拿起那只素雅的青瓷梅瓶,注入清水。
“花器,乃花之依托。需与花材相得益彰。此瓶线条简洁流畅,釉色温润,配鸢尾之清雅,枯藤之古意,龟背叶之厚重,正相宜。”她一边说,一边开始修剪花枝。下刀干净利落,毫不迟疑。枯藤斜插入瓶,奠定骨架。鸢尾取其自然弯曲的弧度,高低错落点缀其间,半开的花朵含蓄优雅。最后,一片宽大的龟背竹叶斜倚瓶口,既平衡了构图,又增添了一抹沉稳的绿意。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滞涩。最终呈现的花作,没有繁花似锦的热闹,却自有一股清寂幽远的意境。枯、荣、生、寂,和谐地融为一体,引人遐思。
“此为‘寂’境。取枯藤之寂,鸢尾之幽,龟背叶之稳,融于一器,观之可静心。”孔嬷嬷放下花剪,淡淡解释。
“请三位姑娘各自选器选材,以‘夏意’为题,插作一盆。一个时辰为限。”
孔嬷嬷的话音刚落,如兰便迫不及待地冲向了那堆花材。她牢记着母亲的“吩咐”,径直挑走了最名贵、开得最盛的几朵姚黄牡丹,又拿了几支粉色的芍药,觉得还不够艳丽,又抓了一把鲜红的石榴花,最后胡乱扯了几片芭蕉叶。花器则选了那只最华丽耀眼的鎏金嵌宝琉璃尊。她抱着满怀的花材回到琴桌前,便开始一股脑儿地往那尊贵的琉璃尊里塞。硕大的牡丹挤在一起,芍药和石榴花见缝插针,芭蕉叶歪歪扭扭地支撑着,整个作品毫无章法,色彩浓烈刺眼,堆砌得如同暴发户家的供桌,只求富贵逼人,全无半点“夏意”的雅趣。
明兰则缓步上前,目光沉静地扫过花材。她略一沉吟,选了一支亭亭玉立的粉色荷花(带荷叶),几支翠绿的菖蒲,又捡起一小丛洁白的栀子花。花器选了一只造型古朴简约的深褐色陶罐。她将陶罐注入清水,先将菖蒲修剪成高低不同的几支,错落插入,形成清雅的背景。再将那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斜倚插入,荷叶自然舒展。最后,将那丛栀子花点缀在荷花根部,星星点点的白花散发着幽香。整个作品清新脱俗,菖蒲的挺拔、荷花的清丽、栀子的幽香,完美诠释了夏日水畔的清凉意境。
而我,在经历了香篆的打击和娘亲的“激励”后,心中憋着一股劲。我要做一盆让所有人都惊艳、让孔嬷嬷再也无法贬低的杰作!我仔细挑选了花器——那只造型别致、带着天然竹节纹理的提篮。花材更是精挑细选:一株姿态奇绝、挂满青涩小果的石榴树枝条(象征夏日的生机与未来的丰饶),几朵刚刚绽放、色泽饱满的橙色凌霄花(象征蓬勃的生命力),几支修长翠绿的文竹(增添雅致),一小丛开得正盛的紫色鼠尾草(增添野趣和色彩层次),甚至还有几颗带着露珠的青梅(点题“夏意”)。
我净手,凝神。拿起花剪,开始构思。石榴枝作为主枝,斜插入竹篮深处,虬劲的枝条伸向篮外,充满张力。凌霄花缠绕攀附在石榴枝上,橙色的花朵热烈绽放。文竹疏落点缀其间,增添飘逸。鼠尾草和青梅则错落有致地安置在篮口和枝条空隙处,紫色与青绿相映成趣。我力求每一个角度都完美,每一朵花的位置都恰到好处,整个作品色彩丰富而不杂乱,造型别致,寓意深远,充满了精心设计的匠心和勃勃生机。
当我终于放下花剪,看着自己这盆堪称“华丽”的插花作品时,心中充满了志得意满。这一次,总该无可挑剔了吧?
孔嬷嬷的目光依次扫过三张琴桌。
看到如兰那盆“富贵逼人”的堆砌之作,她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连评语都懒得给,只冷冷哼了一声。
目光落在明兰那盆清雅的“夏日清荷”上,她紧绷的神色略微缓和,点了点头:“取荷之清,菖蒲之劲,栀子之幽,融于一器,得夏日水畔清凉之意。虽技法稍显稚嫩,然意境尚可,合乎‘理’、‘趣’二字。”
明兰垂首行礼,依旧沉静。
最后,孔嬷嬷的目光落在了我那盆精心打造的“夏华满篮”上。她的视线在那繁复的构图、丰富的色彩、刻意的搭配上停留了很久很久。厅堂里一片寂静,我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终于,她缓缓抬眸,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赞许,只有一种深沉的、洞穿一切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失望。
“四姑娘。”孔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此作,构图刻意求工,色彩堆砌夺目,花材搭配强求寓意,匠气横生,矫揉造作,全然失却花道‘自然天成’、‘和谐生趣’之本意。夏意何在?只见人工斧凿之痕!过犹不及,反不如一草一木之本真。”
“匠气横生,矫揉造作”!
“全然失却本意”!
“不如一草一木之本真”!
比香篆课上更严厉、更彻底的否定!如同最锋利的刀,将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精心设计、所有的骄傲,瞬间斩得粉碎!
我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否定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追求完美,在她眼中都成了“匠气”和“矫揉”?难道就因为我不是明兰?难道庶女连追求卓越的资格都没有吗?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墨兰姐姐……”又是明兰那细弱平静的声音。她不知何时又走到了我的琴桌旁,看着我那盆被批得一文不值的插花,目光落在那挂满青涩小果的石榴枝上,轻声道:“这石榴枝的走势……很有野趣。”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看似平静、实则更像施舍的“夸赞”!这平静在此刻听来,无异于最刺耳的嘲讽!
“够了!”一声压抑着愤怒的低吼从我喉间迸出。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瞪着明兰,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尖利:“不用你假好心!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
“放肆!”孔嬷嬷的厉喝如同惊雷,“静芳斋内,岂容喧哗失仪!争强斗胜,口出恶言,姐妹失和,此乃大忌!戒尺二十,立刻执行!《女诫》‘柔顺’、‘敬慎’篇各抄二十遍,三日后交!滚出去!”
冰冷的戒尺再次带着风声落下,掌心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此刻,这□□的疼痛,远不及心中那被彻底碾碎的绝望来得深刻。我踉跄着被丫鬟扶出静芳斋,身后是如兰毫不掩饰的嘲笑和孔嬷嬷冰冷失望的目光。明兰站在原地,看着我离去的背影,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有无奈,又似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
回到林栖阁,我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暖炕上失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和绝望都哭出来。
林噙霜闻讯赶来,看到我红肿的双眼和掌心清晰的戒尺痕,又听丫鬟断断续续说了经过,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老虔婆!她是存心的!她就是存心要毁了我的墨儿!”林噙霜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林栖阁的宁静,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在屋子里焦躁地踱步,“什么自然天成?什么和谐生趣?都是狗屁!她就是想打压你!想捧着她寿安堂里那个木头!我的墨儿哪里不如她?论才情,论样貌,论用心,哪一点比不上?她孔嬷嬷瞎了眼!”
她猛地扑到炕边,用力抓住我的肩膀,眼神疯狂而炽烈:“墨儿!抬起头!看着我!别被她们打垮!她们越是这样,你越要证明给她们看!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百次!娘给你找最好的师傅!买最贵的花材!咱们就不信,做不出一盆让她哑口无言的插花来!这口气,娘咽不下!你也不能咽下!”
娘亲的愤怒和不甘如同烈火,焚烧着我残存的理智。委屈、绝望、被否定的痛苦,在娘亲这同仇敌忾的煽动下,迅速转化为一种更偏执、更尖锐的斗志。是啊,凭什么要认输?凭什么要被她们踩在脚下?我要赢!我一定要赢!我要用最无可挑剔的作品,堵住孔嬷嬷的嘴,打碎明兰那虚假的平静!
“娘!我要学!”我猛地坐起身,擦干眼泪,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我要学最好的插花技艺!我要让孔嬷嬷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看着我重新燃起的斗志,林噙霜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欣慰和孤注一掷的决心。“好!这才是娘的好墨儿!娘这就去想办法!花重金,也要给你请来这汴京城里最好的插花圣手!咱们母女齐心,定要争回这口气!”
林栖阁的灯火,在偏执的誓言中,燃烧得异常明亮,却也投下了更为扭曲的阴影。
静芳斋的插花课并未结束。孔嬷嬷似乎刻意忽略了我那日的崩溃,依旧按部就班地教导着花道的“理”与“趣”。只是,她的目光偶尔掠过我时,那里面最初的审视与不喜,已彻底被一种深沉的疏离和失望所取代。在她眼中,我大概已成了一块被功利心彻底污染、无可救药的顽石。
而我的状态,也悄然发生了改变。我不再像最初那样全神贯注地聆听孔嬷嬷的讲解,不再珍惜她的每一次示范。我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林噙霜许诺的“插花圣手”身上,飞到了如何用更繁复、更精美、更无可挑剔的作品来“复仇”的执念里。在静芳斋的练习,我变得敷衍,只是机械地完成着动作,眼神里却充满了游离和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孔嬷嬷看在眼里,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不再对我有任何多余的指点和关注。
明兰依旧沉静如水。她的插花技艺在孔嬷嬷的引导下稳步提升,作品愈发显得意境悠远,自然和谐。她似乎全然不受外界影响,无论是我的崩溃还是如兰的幸灾乐祸。只是,当她偶尔看到我游离而执拗的眼神时,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忧虑,如同平静湖面下悄然流转的暗涌。
如兰则在母亲的“富贵”教导和孔嬷嬷的严厉打压下,陷入了一种混乱的迷茫。她既想做出符合孔嬷嬷“雅趣”的作品,又本能地追求着母亲认可的“华丽富贵”,结果常常弄得不伦不类,引来孔嬷嬷更冷的眼神和如兰自己更深的挫败感。她看向我的目光,少了些纯粹的幸灾乐祸,多了点同病相怜的复杂。
静芳斋的空气中,花香依旧,却仿佛掺杂了太多无形的硝烟与各自的心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规矩的刀锋依旧冰冷,而人心深处的暗涌与执念,却在无声地酝酿着更大的风暴。孔嬷嬷那句“规矩亦是杀人的刀”,在这看似平静的插花课上,正以一种更隐晦、更深入骨髓的方式,悄然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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