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嬷嬷的教习，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水面重归平静，但那冰冷严苛的规矩已悄然沉淀于骨血深处。静芳斋的门关上，盛家后宅的空气仿佛也松快了几分。暮春时节，汴京城的勋贵圈也活络起来。这日，一张洒金花笺送到了盛府——永昌伯爵府的吴大娘子在自家别院设春日赏花宴，邀盛家女眷携姑娘们同往。
林栖阁内，林噙霜捏着那张帖子，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燃着灼热的光：“墨儿！机会来了！真正的机会！”她快步走到我身边，声音因兴奋而压低，“永昌伯府的吴大娘子！汴京城里数得着的体面人！她家的花宴，去的都是顶顶体面的人家！齐国公府、宁远侯府、忠勤伯府……还有那永昌伯府自家的几位公子！”她目光炯炯，仿佛已看到锦绣前程铺展在我脚下，“你如今规矩学得这样好，又生得这般品貌，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这次，定要让那些夫人太太们好好瞧瞧！”
娘亲的激动感染着我，心口也怦怦直跳。永昌伯爵府！梁晗！这个名字在娘亲的分析中反复出现，是汴京适龄贵胄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若能……我用力攥紧帖子边缘，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与坚韧。
“娘，”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悸动，努力让声音沉稳，“女儿定会谨言慎行，不辱没家门，不负娘的期望。”孔嬷嬷的教导已成本能，越是重要场合，越需沉心静气。
“好！”林噙霜喜笑颜开，立刻着手张罗，“衣裳首饰都要最衬你的！那套雨过天青织金缠枝莲杭绸褙子配月白绫裙，清雅脱俗！首饰……那套赤金累丝嵌红宝的头面，配上老太太赏的羊脂白玉簪，富贵又不失雅致……”
赴宴之日，盛家正院前，王大娘子王若弗穿着一身富丽的酱紫色缠枝牡丹妆花褙子，头上珠翠生辉，神情矜持中带着当家主母的威严。她目光扫过我们姐妹三人，在如兰那身耀眼的石榴红遍地金妆花袄裙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转向明兰那身浅碧色素面妆花缎袄裙配玉色比甲，眼神稍缓，最后落在我清雅得体的装扮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都仔细着些，莫要失了盛家的体面。”
“是，母亲/大娘子。”我们三人齐声应道。
如兰早已按捺不住，圆圆的脸上满是雀跃，拉着王若弗的袖子，声音清脆：“母亲！听说永昌伯府的园子可大了，牡丹开得最好！还有投壶、双陆呢！我可算能出去透透气了！”她的兴奋纯粹源于能出门游玩，少女的天真烂漫展露无遗。
明兰安静地跟在王若弗另一侧，微微垂眸，姿态沉静，裙裾垂落的弧度都透着被精心教养的痕迹。我则落后半步，谨守庶女本分。
马车驶入永昌伯府别院。园中姹紫嫣红，香风阵阵，亭台楼阁精巧雅致。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王若弗带着我们姐妹三人先去拜见主人吴大娘子。吴大娘子热情爽朗，一番寒暄后，目光在明兰身上停留最久，笑意也最真切：“六姑娘气度愈发沉静了，老太太调教得好！”对如兰的明艳装扮也夸了几句“精神”，对我则是一视同仁的客套：“四姑娘这身清雅，瞧着就舒服！”
寒暄过后，王若弗被引去与其他夫人叙话。吴大娘子笑着对我们道：“姑娘们自去顽吧！园子里热闹，小公爷、顾二叔他们也都来了，牡丹圃、芍药园、水榭那边都有趣儿！”
“顾二叔也来了？”如兰好奇地问了一句，随即注意力就被园中热闹吸引，“母亲，我去看牡丹！” 她像只出笼的鸟儿，带着金珠便欢快地奔向花丛深处，对“小公爷”和“顾二叔”的兴致远不如眼前的花团锦簇和投壶游戏。
明兰则对吴大娘子福了福身，声音细细柔柔：“谢大娘子。”然后便走向了水榭附近一个相对安静、以品评书画为名聚集的小圈子。那里坐着几位气质娴静的闺秀，其中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气质温婉的少女，正是她的闺蜜，余老太师的嫡孙女余嫣然。明兰走过去，与嫣然低语几句，两人便一同赏看起一幅画，显得十分投契。
我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如兰欢快的背影，再看向明兰与嫣然娴静的侧影，最后掠过远处水榭边被几位公子簇拥着的、光芒万丈的齐衡。心中那点曾因齐衡目光而起的涟漪，在孔嬷嬷的“规矩之刀”和残酷现实的映照下，早已平息。那些关注，与我无关。
心念既定，我带着云栽，避开人声鼎沸的水榭和明兰所在的书画圈，信步走向园子深处。假山嶙峋，流水潺潺，一片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如云似雾，随风轻舞，清幽宜人。
驻足于繁花之下，落英缤纷，清风送香。紧绷的心弦稍松，一丝诗意悄然涌上心头。我轻轻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低声吟道：“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声音清越，带着少女的婉转情思。
“好才情！姑娘吟得应景！”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自身后假山石处传来。
我心中一惊，迅速转身，屈膝垂首，姿态标准，声音平稳：“小女子一时忘形，扰了公子清静，失礼了。” 心中快速判断：能在此处出现，必是受邀宾客，需谨慎。
只见两位锦衣公子从假山石后转出。当先一人，约莫十七八岁，身量颀长，面容俊朗，尤其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穿着张扬的宝蓝色织金团花箭袖锦袍，手持玉骨折扇，嘴角噙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他身旁那位，身量更高，面容冷峻，眉宇间带着桀骜之气，穿着墨绿色暗纹锦袍，眼神锐利如鹰。此人我认得，是宁远侯府的顾廷烨——顾二叔！他名声狼藉，绝非善类。
“无妨无妨！”那蓝袍公子笑容爽朗，手中折扇“唰”地打开，轻轻摇着，“姑娘吟的是东坡居士的《海棠》？意境极美，何来打扰之说？倒是我二人唐突，惊了姑娘赏花雅兴。”他目光在我脸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不知姑娘是哪家闺秀？如此才情品貌，定非寻常。”
“小女子盛氏，行四。”我依旧垂眸，自报家门，点到为止。心中已隐隐猜测此人身份，但不敢确定。
“原来是盛四姑娘！失敬！”蓝袍公子眼中笑意更浓，拱手道，“在下永昌伯府梁晗。” 果然是梁晗！娘亲口中那个“前程不可限量”的梁六公子！
“见过梁六公子，顾二叔。”我依礼向两人再次屈膝行礼。对顾廷烨，称呼上不敢有丝毫差池。
顾廷烨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却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带着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估，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的价值，让人极不舒服。
梁晗似乎兴致很高，还想说什么，顾廷烨却有些不耐地开口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梁六，你不是说假山后有株异品牡丹？再磨蹭，花都谢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又看向梁晗，带着提醒。
梁晗无奈耸肩，对我潇洒一笑：“看来今日无缘与四姑娘品诗论画了。顾二叔性急，改日再叙！四姑娘请自便。” 说罢，便引着顾廷烨绕过我，朝假山另一侧走去。
擦肩而过时，梁晗身上清冽带甜的龙涎香，顾廷烨身上冷硬的松柏气息，混杂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梁晗经过我身边时，眼角的余光带着玩味的笑意扫过我的侧脸。顾廷烨则目不斜视。
待他们走远，我才缓缓舒了口气。梁晗的热情直接，顾廷烨的冷漠审视，都让我心绪难平。特别是顾廷烨那评估货物的眼神……我定了定神，带着云栽准备离开。
刚走出几步，假山另一侧隐约传来梁晗带着调侃的声音：“……顾二叔，今日怎地心不在焉？可是为了那余……”声音不大，断断续续。
“少废话！”顾廷烨的声音陡然变冷，带着被戳穿的恼火。
梁晗似乎低笑了两声：“……余家小姐虽好，可余老太师……啧，顾二叔你也知道，那老大人最是古板清高，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府上那档子事……还有曼娘……”
“哼！”顾廷烨一声冷哼，带着浓重的不甘和戾气，“迂腐！若非曼娘……若非她需要个安稳去处，余嫣然那性子……”后面的话被风吹散，听不真切。
“……不就是想找个性子软和、能容人的主母安置你那心尖上的人么？可惜啊……”梁晗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
“……闭嘴！”顾廷烨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虽只听到零星片段，但关键信息已足够震撼！顾廷烨竟是为了安置他的外室曼娘，才特意瞄准了性情温软、家世清贵的余嫣然！他并非真心求娶，而是看中了嫣然的软弱可欺！一股寒意夹杂着为嫣然感到的愤怒涌上心头。幸好！幸好余老太师明察秋毫！
“姑娘……”云栽显然也听到了，脸色微白，担忧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示意她噤声。心中震惊之余，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顾廷烨的卑劣算计，梁晗的轻佻试探，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这勋贵圈子的龌龊与现实的冰冷。孔嬷嬷的“规矩是护体的铠甲，亦是杀人的刀”，在此刻有了更深的理解。我的身份（庶女）在他们眼中或许不值一提，甚至可能被视为可利用或轻贱的对象，但我绝不能自轻自贱！
那份曾因梁晗关注而生出的隐秘喜悦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决心。我要嫁入高门，改变命运，但这必须是我凭借自身才情、规矩、智慧堂堂正正争取来的！而非成为任何人（如顾廷烨）肮脏算计中的棋子，也绝非梁晗眼中一时兴起的玩物！心魔（对虚无关注的执念、因身份而生的自卑与怨愤）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击碎，心镜一片清明——看清处境，坚定目标，凭本事去争！
我带着云栽，重新走向热闹的水榭方向。脸上已恢复得体的浅笑，步履从容。行至明兰与余嫣然附近的花架下，驻足欣赏紫藤。
“……嫣然姐姐不必忧心，”明兰轻柔的声音传来，“老太师睿智，定是为姐姐筹谋周全。顾家……门风复杂，顾二叔名声在外……绝非良配。老太师疼惜姐姐，怎舍得让姐姐受委屈？”
余嫣然轻叹，带着感激：“祖父已替我婉拒了顾家。他老人家说……在为我相看京中一位老亲王的嫡孙，虽非长子不能承爵，但家风清正，人口简单，公子……也颇有才名，性情温和。祖父说，不求显赫，但求安稳顺遂，相敬如宾。”
明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这才是正理！姐姐合该配一位温润君子！老亲王家的公子，身份清贵，家风又好，这才是真正的良缘！妹妹恭喜姐姐了！”
听到这里，我心中也为嫣然感到欣慰。这归宿比原著好了千百倍！顾廷烨，你的龌龊算计终究落空！一丝快意掠过心头。
就在这时，吴大娘子洪亮的声音传来，招呼大家去东边新搭的戏台听《牡丹亭》。众人纷纷响应。如兰正玩投壶玩得兴起，闻言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跟着人流走了。明兰扶着余嫣然起身。
经过我身边时，明兰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那眼神平静依旧，但在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与……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审视，又似一丝若有若无的……介意？绝非全然的无争与淡然！这份隐藏的锋芒让我心中一凛。盛明兰，你果然深藏不露！
戏台上，唱腔婉转。我端坐席间，脸上带着欣赏的微笑，目光却冷静地扫视。梁晗坐在主位附近，谈笑风生。顾廷烨坐在角落，脸色阴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我的目光最终落回梁晗身上。春日宴，暗流已显，心镜清明。属于盛墨兰的征途，方向从未如此清晰。梁晗，你既已投来目光，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这盘棋局，将如何以我的意志来落子。规矩是我铠甲，才情是我利刃，而目标——永昌伯爵府少夫人的位置——是我志在必得之物。前路或有荆棘，但我心已定，步履将更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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