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闲庭庄园门口时,贺北淮正赖在门卫室,侃侃而谈他的养生小课堂:“像这种常熬夜的工作,一定得注意调养,来,我给你把个脉,根据你的体质给你开个方子。”
穿着一身门卫制服的何叔一个劲地猛点头,随后老老实实将右手伸了过去。
荆砚有点看不下去了,摁了摁喇叭。
“哎呀,是荆先生,欢迎回家,”何叔站起身问候,“这位贺先生说是来找您的,已经等了您一个多小时了。”
闲庭庄园是槐夏市一处高端别墅区,因其严苛的入住要求而闻名,入住率很低,平均两三年才会有新住户。
何叔认得出庄园内的全部住户,荆砚自然也不例外,他对荆砚这个新面孔也确实印象深刻。
刚搬进庄园第一天,男人就一边平和得同他闲聊,一边指挥一群人在别墅周围安装了摄像头,就连私人花园都没有放过,还不忘嘱咐,除非他亲自领着人打过照面的,否则无论来找他的人是谁,都不要放行。
是个格外注重**的人。
“何叔,别听他瞎扯,把脉找中医,”荆砚毫不留情地拆台,“他是西医。”
贺北淮坐进副驾驶,还不忘反驳:“何叔,我中西医全精通,每天煮一壶黄芪枸杞茶!”
“谢谢贺医生!”何叔笑呵呵应下。
“麻烦何叔收留他了,”荆砚朝他点了点头,“下次直接放他进来就行,多谢。”
“好的,荆先生。”
荆砚刚搬来槐夏不到三个月,贺北淮也是第一次来到闲庭庄园,他好奇地从书房转到花园,慢悠悠的打量。
在荆砚开口前,关于荆砺的尸检报告,贺北淮只字未提。
荆砚靠在沙发上查看监控,确认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别墅也是安全的,才直起身,语气凝重地询问:“我哥的尸检报告有什么问题?”
听荆砚这么问,贺北淮就知道,这儿已经是荆砚确认安全的地方了。
自从毕业工作后,荆砚就开始怀疑荆砺的死亡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知道他在暗地搜集证据的人只有贺北淮一个,就连贺丞飞也毫不知情。
贺北淮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医生,有办法查到荆砺的尸检报告,荆砚也不会让他牵涉其中。
荆砚调查地很谨慎,或者说,他警惕心极高。贺北淮对闲庭庄园的摄像头个数一点也不震惊,毕竟,荆砚在榆桥的住所也是一样。
高铁上,酒店里,电话里,哪怕是自己的车里,荆砚也从来不同贺北淮详聊荆砺的事。只有在荆砚确信安全没有被人监听的住宅内,他才会提及此事。
荆砚绷紧了神经,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说不清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尸检报告和报纸刊登的一样,高层坠亡。”贺北淮两手一摊。
荆砚坐在沙发上,闻言,身躯僵硬了片刻,随后轻呵了一声:“果然。”
“什么?”
“这份报告不是真的。”荆砚语气很轻,但格外坚定。
“不可能,”贺北淮几乎要跳起来为自己辩护,他二话不说低头掏出手机,翻到相册中的一张图,丢给荆砚,“我在第一人民医院档案室偷偷拍的,上面清清楚楚写了死者高层坠亡,无其他外伤,自己看。对了,给你哥做检查的还是医院现在的院长,曾旭生。”
荆砚正要接过手机的动作一顿,僵在半空中。
半晌后,他咬紧牙关,从喉咙干涩艰难地往外挤出三个字,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曾,旭,生?”
是那个在整个槐夏都享誉盛名被称为再世华佗的曾旭生?
是不久前才从陈温辞那得知为余尔安保住右臂的曾旭生?
是被报道多次为贫困患者免除或者承担医药费的曾旭生?
“照片有些模糊,毕竟是我偷拍的,不过你看这里,”贺北淮将手机递到他眼前,点了点图片的右下角,“他的签名还是看得清的。”
荆砚低头扫了眼,确如贺北淮所说,曾旭生三个字力透纸背。
他闭了闭眼,所有翻滚的不可置信的情绪,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这件事情你别查了,”荆砚面色不佳的下了逐客令,“我会去弄清楚的。”
这件事情连曾旭生这样级别的院长都牵涉其中,可见幕后的对手比他想象还要更难对付。知道的秘密越多,越不安全。
“你怎么查得到,你又不是医生。”
“曾院长马上退休了,他的离任审计是我们所承接的,”荆砚深吸了口气,简短解释,“明天进场,这趟审计,我亲自去查。”
“你怀疑曾院长有问题?不可能,曾院长不是那样的人,”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槐夏人,贺北淮对曾旭生的光辉事迹如数家珍,“你刚来槐夏没多久,可能还不清楚曾院长的为人...”
荆砚没有耐心听完曾旭生的感人故事:“我只是相信我哥绝对不是简单的坠亡。”
“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你哥哥是非自然死亡?”荆砚一直不肯多提当年的事情,但尸检报告清晰明了,贺北淮终于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
荆砚身子往椅子后背靠了靠,他缓缓闭上眼,像是在回忆什么:“记得吗?八年前,贺叔当时带着你,拿着一份报纸从槐夏来榆桥找到我。”
贺北淮点了点头:“那份报纸上刊登了你哥哥坠亡的新闻。”
荆砚的思绪穿过泛黄的岁月,回到了八年前。
八年前的盛夏,骄阳把绿叶晒得发亮,整座榆桥市都沉浸在燥热的阳光下。
荆砚不喜欢榆桥的夏天,餐厅的后厨很狭小,帘子一拉,就连最闷热的风都吹不进来。
墙壁上爬满了不知道从哪蹭来的黑色痕迹,顽固的无论如何用力都洗不干净。水池的瓷砖早就有了裂缝,里面堆叠着一沓又一沓满是油污的碗筷,高高的,永远不会消失。
荆砚抬眼看过去,他刚洗完一个,但那上面又多了四五个,像是他永远翻不过去的高山。
余鲤就是这时候跑来的,她猛地一掀帘子,她身上裹着的凉爽空气都呼啦吹进来。
荆砚不自觉往她身边靠了靠,在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后,他不期然想起两天前追债人放下的狠话,而后垂下眼,遮住一闪而过的落寞眸光,他不动声色往后退,同她保持了距离。
人在饥渴的时候会自动靠近水源,而他却要克制本能,反其道而行之,真是痛苦又艰难。
余鲤是个话痨,她是那种很容易捕捉到幸福然后散播给周围人的姑娘。
有时候抱怨薛灵双出差太久,但又会偷偷窃喜的说爸爸带她去吃麦当劳,一边说希望妈妈快回家,一边又看在麦当劳的面子上,妈妈多出差几天也不错。
就连路边一只流浪猫围着她打转,余鲤都会快乐一整天。
她的人生没有戏剧性的坎坷曲折,只有平淡的快乐。
荆砚很少回应她,他总是低着头沉默的洗干净一个又一个的碗。
但他心里清楚,有余鲤在身边,随便叽叽喳喳说些什么都好,他都会觉得那座看上去不可逾越的山,低了一点,矮了一点。
“他们又打你了?!”
余鲤一眼就看到了他嘴角的血迹,她细细的眉头立马皱起来,她迅速从包里翻找药膏。
两天前,他刚从老板手上拿到两个月的工资,不多,但是够他和妈妈在这座城市勉强生活下去。
只是他刚到家,最先看到的是堵在家门口的一群人,他们蹲在家门口,盯着台阶下方的荆砚
“拿来吧,”他们朝荆砚抬了抬下巴,视线缓缓向下,落在荆砚放钱的口袋里,一副他发生么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模样,“钱。”
余鲤举着药膏要给他上药,荆砚脸一偏,抬高了头,很直接得拒绝了她的接触。
小姑娘举高的手泄气一般垂了下来,脸也迅速垮了下来。但或许是习惯了他的拒绝,余鲤将药膏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又重新振奋起来:“我明天跟我爸去旅游,你猜猜去哪?”
她说自己要去槐夏,那座生他养他孕育了他,但最后迫使他带着妈妈仓皇出逃的城市。
荆砚耷拉着眼睛,想起两天前追债到家门口的那群人。
荆砺借钱炒股,偏偏遇上重仓的股票海络文暴雷,欠下了将近八十万的债务。
但八十万只是本金,更高的其实是利息。
追债的那群人为首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青年男人,他甩了甩手上刚抢过来的一叠红色钞票,而后瞥了眼围攻荆砚的小弟,才仿佛恩赐一般吐出几个字:“算了,走了。”
荆砚趴在地上,他嘴角渗着血,右眼也青紫了一块,衣裤上沾满了尘土。
络腮胡带着一群人转身离开,荆砚却突然支起手臂,抓住络腮胡右手上的一张钞票,迅速抽出来护在了怀里。
荆砚并不怪荆砺欠下的巨额债务。从出生起他就没见过爸爸,他和荆砺全靠妈妈蒋英养活。蒋英一天打三份工,早餐店的阿姨,公司大楼里的清扫保洁,烧烤店的帮厨……
所有能干的活蒋英都做过,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停歇。
身子垮掉就在一瞬间,有年冬天,蒋英晕倒在厕所隔间里,被发现后迅速送往医院,最后诊断出急性心力衰竭。
手术抢救后医生嘱咐需要终身服药,禁止劳作。
那时荆砚还年幼,顺其自然的,这个家庭被正值壮年的荆砺负担起来。
荆砺停下了学业,变得和蒋英一样,从早到晚,不敢停下片刻。然而他要负担的不仅有生活费,还有蒋英的医药费,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于是,他被身边不着调的朋友撺掇进入了股市。
先是小投了几笔,偏偏让他瞎猫碰到了死耗子赚了点钱,荆砺做起了一夜暴富的春秋大梦。
本金不够怎么办,他咬了咬牙,决定贷款。
可是家里情况实在窘迫,没有稳定收入也没有可以抵押的不动产,荆砺被拒绝了个遍,倒是有一个高利贷机构主动找上门来,说是只有提供身份证即可。
就此,埋下祸根。
海络文暴雷后,荆砺找遍了亲友,只有一个住在榆桥的远房亲戚,觉得他们实在命苦,答应将自己不用的一个小仓库借给他们免费居住。
荆砺自己留在了槐夏应付追债的人,将蒋英和荆砚一起偷偷送去了榆桥。
临走前,他郑重拍了拍荆砚的肩膀:“哥哥对不起你,到了那边,无论如何,照顾好妈!”
更加凶狠的拳头从四面撞了过来。
荆砚低下头,紧紧抓住怀里那一张红色钞票,生活费他可以想办法,多饿会儿也没事,但是蒋英每个月的医药费不能省。
“小子,”络腮胡踢了他一脚,半蹲下来在他脸颊处甩了甩手里头那叠钞票,“这点钱,连你哥欠债的利息零头都不够!”
“我只留这一张。”荆砚不肯松手,牢牢抓住那一张钞票。他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伴随着咳嗽吐出一滩血水,从台阶上一层一层流淌下去。
“哼,”担心真的闹出人命,络腮胡才终于让人收手,“下个月钱到了乖乖交上来,别给我耍心眼,你不交我们也有办法,最近不是有个小姑娘围着你转,她们家倒是挺有钱的。”
“你们要干嘛!”原本还埋头护住钞票的荆砚猛地惊恐的抬头,他强撑着伸手,用力抓住络腮胡的衣领。
“哟,看来是真上心啊。”络腮胡嗤笑一声,抓着荆砚揪住衣领的手往外一掀,少年被猛地摔翻,狼狈地捂住胸口。
络腮胡抬腿补了一脚,居高临下威胁道:“她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审计,我说的对吧。放心,你老老实实给钱,这种家庭,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敢招惹。”
余鲤仰着头看他,她不知道沉默的少年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瞳孔像是明亮珍贵的钻石:“荆砚,你有没有什么很想念的地方,我可以替你逛一逛。”
荆砚低着头,视线落在她裸露在外的纤细小腿,后厨的黑色泥土飞溅到上面,格格不入。
“余鲤,”她的热情得到的是少年愈发果断的决绝,“这里不欢迎你。”
那群人神通广大,可以从槐夏追到榆桥,知道自己哪一天发了工资,也能查到余鲤父母的工作情况。
荆砚声音更显冷淡:“我也不欢迎你。”
余鲤的情绪来的快也去的快,离开前,她又恢复了蹦蹦跳跳的模样,欢喜地告诉荆砚,七天后,她就从槐夏回来了。
荆砚站在后厨水池前,透过污浊狭小的窗户,看着余鲤跑向家的方向。
阳光就那么照着她离去,影子被一点点拉长,然后消失。
还是不要再见了吧,余鲤。
他这么想着。
只是没料到,一语成谶。
七天后,余鲤没有出现在餐厅门口。
八天后,她依然没有出现。
九天后,还是没有。
她离开榆桥的第十天傍晚,荆砚偷偷去了余鲤家门口。
他在小区楼下呆了一整晚,她家没有亮灯,一直没有。
第十一天,他依旧没有等到从槐夏回来的余鲤,但是等到了来自槐夏的一通电话。
“是荆砚先生吗?”
“哪位?”
“我们是槐夏市公安局的,抱歉通知您,您的哥哥荆砺先生昨天凌晨从六楼坠亡,经检查没有其他外伤,是你哥哥自己跳楼的,请节哀...”
这个噩耗没有瞒住蒋英,她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那是一团乱麻的失序岁月,至今回忆起来,都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患者这是突发急性心力衰竭合并心源性休克,需要住院治疗,没问题签个字吧。”护士将检查单递给他签字。
“荆砚先生,”殡仪馆的信息随后而至,“请尽快携带身份证等证明原件到馆办理手续。”
荆砚颤抖着手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后在医院的长椅上呆坐了一小时,才麻木地回复消息:抱歉现在没办法赶回来,能不能多帮我哥哥保留几天尸身,谢谢,谢谢,谢谢了。
时间像是流沙,流逝地无法察觉。
荆砚失了浑身力气,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医院的钟声敲响一遍又一遍。
来来回回走进病房的医生一日比一日严肃,殡仪馆催促的频率也一天比一天越高。
“室颤了!除颤仪200焦准备!”
“荆砚先生,请尽快到馆办理手续,逾期可能产生额外费用。”
“情况不太好,全靠机器硬撑,你多陪患者说说话吧。”
“荆砚先生,遗体面部已出现变化,麻烦尽快处理。”
“继续治疗吗?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没问题就在这份同意书上签字吧。押金不够了,麻烦去一楼补缴费用。”
“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很抱歉,我们也有我们的流程,按照手续,我们最多保留到后天。”
“这是过去一天的用药清单,另外,这瓶药需要自费,一瓶五百。”
“荆砚先生,明天十点,我们会按照《槐夏市无名遗体处理条例》,按程序进行火化。如果需要延期,额外的保管费一天五百。您考虑一下。”
荆砚面无表情地听着,亲戚最后同意借给他们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他在心底麻木机械地计算。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账户里的余额,只有五百。
只剩五百。
这是仅剩的全部家当。
他靠在医院墙壁上缓缓蹲下,低下头,伸手抱住了膝盖。
“家属考虑好了吗?用药吗?”许久后,护士路过蒋英的病房门口,询问道。
“嗯,”少年抬起头,或许是很久没睡觉,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对着护士重重点了点头,“买。”
交完钱,他拨通了殡仪馆的电话:“明天我哥哥火化的时候,能不能视频让我远程看看。”
说到这里少年停了下,哽咽哀求道:“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求求,求求你们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好,节哀。”
荆砚的手机没有视讯功能,他问了解情况的好心巡回护士借了手机。
次日十点,他蹲在抢救室门口,接通了殡仪馆的视频。
“荆先生,火化炉已启动...”
潮湿的情绪涌上来堵住喉咙,荆砚连一个‘好’字都说不出口,只能死死盯着屏幕那头。
炽热的火光将荆砺的脸照耀的更加苍白。
突然,病房传来一阵慌乱,紧接着,是医生的怒吼声:“准备除颤。”
荆砚呼吸一停,神经绷的死死的,少年的眼睛盯着屏幕,耳朵也不肯放过病房里的一点动静。
“滴——”
病房里传来一道尖锐的鸣叫声,荆砚所有的思绪瞬间凝固。
陪床这些日子他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那是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
片刻后,病房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一行人朝他鞠躬,脱下带有血迹的手套。
屏幕里弹出火化监控上的一行字——[火化完成]
遗憾的话语像是隔了很远很远,虚无地飘进他的耳朵:“荆先生,抱歉,我们尽力了,您现在需要进去看患者最后一面吗?”
荆砚的手机滑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在医院的长廊里站了很久,像是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塑。
暮色渐浓。
磨砂瓷砖的地面吞噬了头顶的刺眼灯光,他的影子被勾勒的轻飘飘的。
没有抢救过来的妈妈。
突然跳楼坠亡的哥哥。
迟迟未归也没消息的余鲤。
猝不及防的,毫无准备的,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这个盛夏,同荆砚见完了最后一面。
少年垂眸,看见自己原本就模糊的影子,就这样一晃神,悄无声息的融化在了漆黑的夜里。
然后,从此以后。
只余他一人。
浅发一章证明还在嘿嘿嘿,会尽快写完然后发出来的,么么,谢谢看到现在的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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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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