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见证至此处我必得承认,在我眼中,最最动人的恐怕并非你本身,而是扎根于你寄托于你并升华于你的,我的想象。
所以,她突然决定作画,亲笔,为他;打心底四处横冲直撞起不管不顾蠢动——其实你还不太够格,但我偶尔乐意破格——哪怕同无数前辈相较他既算作特别却也不够特别(要知道即使他有所特别也只因她心中的天平早早向他倾斜),无论如何,她从来遵循直觉指引,已暗下决心要将这一刻独属于他的历史的微尘纳入馆藏。
不过她也许久未曾记录,更遑论怀着爱意作画。或许会有点生疏?呵呵~
帘幕之后,魔女召唤出她漆黑如亘古的书册。
不是所有事物都能在此留下名姓与轨迹,你要知道,多少神明也曾消散如烟霭了无痕迹。
所以,这是你的荣幸。
受汹汹感性驱动,她自帷幔后慢悠悠飘出如幽浮。未明从何方招来,反正随她心念便可幻化,精巧积木方块聚拢搭建成画架,再由岁月的河中攫取丝缕流絮,织出不死不灭的画幕。一切准备就绪。若要问何为画具——无需颜料也无需画笔,她并非俗世定义的高明画家,而别有一番世俗无法溯源解构的高超技艺,名为……姑且算作魔力。
世间从不缺少只可观而不可知的奇迹。包括,但不仅限于魔女自己。她了解,洞察,并编造真实细节,然而一旦开始作画,却绝不乐意将细枝末节尽数呈现。这一次仍如既往。她撩动裙摆在空中毫无章法晃荡,低眉沉思,间或看远方的他一眼,数息后白净幕布上便有色彩徐徐推展,以寥寥笔画勾勒出他专注模样。
腐朽衰败的城郭,探掘隐秘的勇者。完全契合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浓烈的黑与红,极端的光与暗。
并不清晰分明,只具模糊轮廓。无论时代风潮变迁,魔女始终如一唯爱这朦胧的印象的暧昧的神采,因观看者自会从中想象出具现的脸,那可能是他们的爱人,是他们所仰慕者,抑或累世恩仇所系,其实是谁都可以;面对旁人误读与妄解,魔女向来放任自流并不以为意,需知万物诞生伊始便步步迈向覆落,纵有自认悲壮的豪情与哀歌,也或许不过她馆藏中陈腐无新的一章——
历史唯独于后人回望之处方才有其价值所赋。人类何尝不与她一样,是善于编造且不由自主偏爱自以为真相的生物。既如此,那在无数度轮回里被无数度重复的细节是多是少是丰是寡,又有什么紧要?
真实一旦逝去,便永不回溯。偶尔将值得铭记之刻亲自写下,已是她拨冗怜惜。
如今她就从幕布一片朦胧幽微起伏里凭空想象出他的脸。
都说画作常以背景衬托人像,其实人像的存在不也反过来为衬景装点增色?至少,当她从中望见那张脸,眼底原本沉寂的画面便如提灯游夜般转瞬而鲜亮。
悠长情思隐秘,总于无声之处方才胆敢悄悄蔓延。极其罕有地,全数收起脸上所有轻浮漫不经意表情,魔女沉静凝视远方,凝视那一处仿佛过去与未来彼此对峙遥遥映照的镜像;她正观望一幅画像,他也是。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刻般,她无比期待那人真正走入画中,为她填满画中之人喑暗不可见闻的瑰丽的面阔。
不过……又是莽撞鸟儿打破了你与我同驻此刻的默契,它从远离你的杳暗之地咋呼呼飞来,翩然停落你肩膀也去凝望画中神祇。
他是谁?你被它惊动,转而轻声询问。原来你竟误以为它会知晓答案。
啊?它扭过脸看你,不和那边那一群一样——
恐怕不一样。你摇头,两边绘画风格和腐蚀程度都完全不同。如果将这一位放进那边的神话体系里,你又指指由远及近从蛮荒述至神国的恢弘画卷长廊,尝试为它阐明(但你注定白费功夫;我曾亲手将这可爱的小小宠物创造,完全肯定其脑袋构造与灵魂组成并不容许它理解如非必要的东西):太突兀,根本看不出这幅画想要表达什么,背景故事又是什么,对吗?以我探掘过无数地宫遗迹的经验来看,宗教壁画中不大可能出现意义不明的单幅的断章,所以无论怎么想,它都像是后人新添上去的……
哦,哦,嗯,鸟儿以翅羽挠挠头,回答,那,应该是城主国王大祭司,这圣者那圣徒之类吧,或者,是咱们伟大又美丽的主人的老老老老情人?!仿佛完全彻底立刻被自己说服,它拔高音阶扑棱翅膀:嗯,越看越像主人画画时惯用的笔触耶——而且,城市被整个封存,寻常还不允许踏足,就是那个什么,人类常说的“因爱生恨” 吧!真的,很可疑噢!
你不曾接话,只蹙眉回望高高趺坐的神像,端详那光与暗明昧游走间被我刻意模糊的祂的面容。是如此暧昧迷离,仿佛无论将谁的面庞置入其中都浑然天成,理所应当。你确实不可能探究出结果,因为,即使那魔魅的预言自有其引力,会感召一切可能向祂靠拢的事物,但,那也只是一种可能;恢弘如命运也不过揭露无数种可能的可能而不可定论。于是你终究摇头:算了,我们先顺这条路往前走。
你们便继续深入。在我那天真豢宠一阵“你很奇怪耶。为什么要在意这个?”的噪响中穿过门洞,渐行渐远。
【2】
于自以为远离我观望之处,你终于毫无顾忌显露孩童般快乐。正因地底格外幽暗,才更令一双赤红宝石于微渺烛火中愈发熠熠生辉。仔细回想,我坐拥世上最富饶丰盛馆藏,却似乎从未把玩过任一颗红宝石全如此刻神采飞扬。或许应怪罪我的错失,是我过去并不懂得将之置于最适宜情景下好生观赏……但无所谓,今日你之存在已给我足够多启发,终有一日,我会将榻前灯烛熄灭仅余一支再枕于你臂弯,好来完整照见然后细细爱赏那孤独行旅者探索新世界时猩红的火光。
经由封闭甬道往前踏入另一片开阔地带,你对此一无所觉,将作陪的鸟儿提拎在手,喋喋不休,从过往亲身见闻讲到自书中看来的不知真假故事,再因之前众神画卷启迪灵感而发散至各色有的没的传说,直至对方忍无可忍窜走。不过,我们都清楚我这养尊处优的小宠物究竟有多懒怠,它往往飞不了一会儿便又会灰溜溜落回你肩膀、行走的舒适鸟架之上,将前番流程再来次循环往复。
本以为你真表里如一寡言少语,原来却只是在我面前装作乖巧。一朝遇见了心理年龄相仿的玩伴,便迫不及待显露本性。不过,看在你那张令人无法不宽容相待的脸的份上,我当然,也要,原谅你的可爱。
步伐从容又轻快,只差没哼哼出曲调,你拐过堵高大石壁转进地底遗迹新一片天地。正如你先前预料那样,长长绘卷仪道通常与森严祭祀之地相连。(说到这里,我倒对你号称身经百战探掘地宫的过往冒险故事有了一点兴趣。)遍地是零落台垣,残碎槛阶,建筑与雕塑被侵蚀得彻底仿佛经受过数度战争洗掠;唯独那些过分巨大的高耸廊柱还依稀保有原本模样,可窥当年繁华鼎盛的余音。
漫不经心注视小眷属东看看西瞧瞧,魔女居于高远处早将一切尽收眼底。即便只晃眼轻瞥,也可知晓此地远比它处更显寂寥败落。不过,她仍时刻关注着他一举一动,他的脚步仿佛撬动她记忆宝库的锁匙,令某些既陌生又熟稔的暗流于迷乱旋涡深处隐隐浮现。
究竟,还会想起什么呢?虽未有多少追忆过往的兴致,魔女却一直保留关爱新进眷属的美德,好奇于他的闯入将带给她何种回馈,从而令视线紧紧追随:
亲爱的,小可怜,此处可没有黄金。但她的暗语亦无法阻挡他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投入连片断壁残垣。手捧起沉重砖瓦细细端详,记录下古朴又狰狞刻痕纹样,他更数度尝试用碎片去拼凑业已逝去的信仰。踏过垮塌阶梯,走过倾颓庙墙,跳进祭礼坑道之底参观,流连于看不出形样的殿宇遗骸旁徜徉,转悠一大圈后怀中札记又写写画画新添入不少养料,他终于回来对正在裂开了大豁口要坠不坠的祭坛前无聊啄翅膀玩的鸟儿疑惑发问:
奇怪,旁边满是壁画的通道离这里不远,里面的矿物颜料都能完好保存到现在,为什么按理说更为重要的祭祀场所损毁反而更严重?
被洗劫了呗。那些珍贵的供品啦,神像用宝石打磨的眼珠子黄金贴箔的衣服啦,是不是很容易被抠出来撬走?鸟儿回以纯真眼神,揶揄,哼哼,可别在路西斯大人跟前装模作样,想一想你们冒险者每趟下遗迹都靠什么发财?
你说的确实也是一种可能。不过这座城市……至少在当时,你摸摸放进衣服口袋的札记,一边回想一边认真分析道,更常用天然开采尽量少雕饰的材料来装扮并进献神灵,用得最多的就是石头,各种材质的石头,包括我们后边那座祭坛也应该是从一整块岩石中凿出来的;砖瓦地板块头都很大加工比较粗糙,上面描刻的祭祀仪典以牛羊乃至于人的**牲祭为主,说明这里的信仰还停留在原始阶段,或者说——之前壁画里不是有很多风格野蛮的创世景象吗,那些神明都奇形怪状的,虽然后来慢慢变得有一点像人了,但我想他们最开始应该起源于自然,也崇尚自然,所以,你环望四周,总结道:名贵的人工的东西,按这里风格,大概不会有。因为他们寻求的是最纯粹直观的力量……也就是生命。
好吧,你又懂了。不等你接话它便急声催促,我觉得,它其实很早开始就没有在听,我肚子很饿诶,你不饿吗?既然主人让你自取的宝藏这里没有那就快走吧,我还等着回去吃午饭呢。
但在鸟儿“你怎能如此磨蹭”的眼神控诉中,你仍坚持己见进到最深处。后面已无路可走,庄严神道尽头伫立一座同此地空间几乎等高的巨型月门,说是你今日得见最高大恢弘的建筑也不为过,想必更远胜于从前你游历北地所住过,因边野之民未曾掌握精妙魔法而无力修建得太高的寒酸楼舍。
穿过那道月门的举动便仿佛隐喻登临神境之旅,门后,有数十尊庞然神座渐次高置。然而既不像眼前宏伟月门一样完整保存,却也不似前头连片祀礼遗迹那样零落碎裂,它们彻彻底底化为尘沙,如一座又一座小山丘般完好——以另一种完好的姿态——安静蹲踞,陈列于本该安放神明塑像的底座之上。
你当然感到疑惑,连身旁不怎么爱动脑筋的鸟儿也啧啧称奇,一人一鸟绕行数十尊神座来回走了几圈都看不出门道,又聚首在一起低语讨论着什么,我未曾仔细去听。
……
因为我也正穿过眼前黑暗的山洞,往风声呼啸的记忆的另一头走去。
我确实遗忘了,遗忘过许多事。但事实上,它们只是不被我再度想起,而并非全然留不下追溯痕迹。
我想,或许现下的我能够解开你方才疑惑,为何颓败至此如遭刻意损毁——你要知道,神的威严在人间经由殿堂庙宇圣坛道场而堆砌彰显,那既是他们不容侵犯的一缕神思之化身,更是攫取人性渡化为自我神性的非凡的通道;倘若凭依不再,门扉永闭,如此,便可将那不可一世荣冕扯落,令其跌入最微末尘灰。
他统御万代的英魂早已湮灭不容复回,而我令其妄称不朽的圣身化为荒唐焦灰,于此永恒停驻。直至你今时造访,它仍好好摊成一团团散沙端坐在高高神座,正如伊始模样,一粒也不曾少。这可绝非我自夸,这难道不是一部践行讽刺的精妙杰作?至少此时此刻我的心情足以告明自己,在那时,我还挺满意。
再瞧瞧你,真不愧是资深冒险者,即便暂离老本行也恪守“一旦开工便绝不空手”的座右铭,竟想自离奇尘沙堆中捞一把带回研究。不过数度尝试后你终于发现,无论是你抑或我那同样不凡的小宠物都只能原地踏步,无法真正靠近神座接触其上尘封之物,这才放弃琢磨其中奥秘,接受了无功折返的结果——但何其幼稚的斗志已被燃起,你不可能真的接受徒劳无功结果;沿路返回时,你捡了两块刚才还没打算捡的砖头瓦块石板碎片揣进兜——决定往绘卷甬道未踏足的另一头去寻找通路。
在一人一鸟都望不见的远方,魔女饶有兴味凝视小眷属忙碌背影,心中暗自期待;比之他将从被这遗忘的宝库中取走哪件破铜烂铁、这个怎样都好的问题,跟随他脚步一路寻踪找回亲自尘封的始末,才算是一场游戏,更令她感到新奇。
而一旦魔女开始心情愉快,便更喜欢袖手看戏。绝不出言作任何提醒,乐呵呵瞧着他们深陷于迷宫反复转圈圈,直至不知第几次听路西斯马后炮解释“我也很久没来这里了,我只是一只鸟啊可记不住那么多东西”,它领着你找到了总算正确的通路。
自狭窄密闭、地下又地下的通道走出,一时置身豁然而开朗新天地:眼前所见与方才相比又大为不同,建筑群落连绵,结构基本保存完整,任时光荏苒,错落排列渐次远去的雄壮支柱都撑起这位于地底不见天日的高旷空间,令其永不坠落。
于是回想之前颓败寥落,你眼中疑惑更深。也知道同鸟儿讨论不出什么,脚步声响动,你直接高举那被我祝福的不会熄灭的火烛四处转悠,想要尽量探明眼下格外幽深而高远,寂静而空旷之处的隐秘。
这地方不大,只是连接新与旧征程的交界点。
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大概算作圣堂吧。一路安静,得出结论后你仍忍不住要抓住身旁鸟儿朝它讲述:刚才那片区域用来举行重大仪典,这里则是更日常一点的宗教场所,可能会开放给非神职人员来做祷告?嗯,祷告……即使是供奉崇尚野蛮之力的神明的教派,应该也会有类似祷告这样平和的仪式存在吧,人信神不就是为了得到救赎与恩赐吗,再凶恶的神明也要回馈给信徒慈悲一面,所以不奇怪——
有时,我觉得你很可爱,因为有些话就算明知对方并不想听,你也分毫不懂稍抑赤诚之心而坚持要说。像孩童固执己见拉住位忙碌长辈,一定要向他献上己身珍藏的秘宝,虽然那秘宝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平平无奇河滩边卵石,野外道旁花草;也许我同样固执的豢宠也已经认命,完全放弃了阻止你,踩着你说话音节偶尔拍拍翅膀,以示它有回应。
相处渐入佳境,两位旅者结伴往依稀传来流水声的广阔外面进发。但中途又遇到一小方阻碍,随着你脚步,只紧随你脚步前进慢慢抽丝剥茧而绝不多看其它,我也将沿路风景渐次探明:这是一座入口塌陷了小半的奉圣的殿堂,你确实没有猜错。零星掉落的仅只要漏不漏穹顶上细碎装饰、小件壁挂,倒也不影响通路。你当然又顺手挑挑拣拣几块揣进兜,走着走着便迈不动步了,要细细参观将造访者由入口大门引渡至里面厅堂的参拜廊道两旁,那娓娓铺陈抓人眼球的神话。
依旧在讲述歌颂神威的故事,表现手法却迥然相异。在多少年前祭司们列队走过的森严仪道里,你见证那些难用语言描述的篇章被一一具现,用鲜艳矿物颜料涂画于石壁;至于此处,则是以染色过后的岩板碎片一块块拼接成画,因原材形状大小不可能完全规整、上色亦无法做到绝对均匀,此中犹具粗犷狰狞意味,果不其然叫你眼睛一亮,靠近上前:这种形式倒很少见,不,我从来没见过。说着,你仰头观望,飞快自怀中摸出札记和笔开始了写写画画。
知晓他一旦开始做某件事便会全身心投入,魔女静静欣赏了一会儿对方专注模样,移开视线。如果说回忆是一缕丝线,那么即便只抽取一线,也将穿连成片……这地方她初时不觉,但随着同他一道驻留太久,却又仿佛有了点熟稔印象。那刻琢成日轮形状的苍白贡台,供参拜者洗去污秽的浅池步道——
然后她望向方才他们行来的深处。
在那里,多少年以前,神座之上,帘幕之后,确实曾安放过她的塑像;或者说,以她万千变幻法相之一的形貌为母本所雕刻的呆板塑像。她当然并不认为那真的是她。所以,也亲手将之碾碎为尘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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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画中情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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