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她将要矮身迈过阶梯的时候,水顺着石梁滴落下来。
即便是教廷用于建造异端地牢的最上等的材料也禁不住岁月侵蚀,人造之物同人类一样会老去,在他们脚边,又或者在目光所及与不可及之处,绽出名为年久失修的沟壑与豁口。这里本是蚂蚁,蜈蚣,还有更多她无从分辨种类的无名虫豸——那种东西理所当然超出了她会涉猎的知识范畴——横行的乐土,但预示外来者造访的火光将这属于虫类的霸权轻易打破,悄无声息又灵活无比地,它们扭着身子爬向罅隙最深处,至此消失于她的视野中。
在进入甬道前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她逗留的时间太久了。
“▄▄大人?”一个雌雄莫辨,仿佛成年人掐着嗓子说话的声音细细响起;初时她并未听清,只以为耳边有蝇蚊嗡嗡而置之不理,直到对方耐心呼唤得久了,她方才想起自己正身处何地,为何事而来,收回了凝视墙体上晕开犹如霉迹的水渍的目光。
说话的不会是身后负责替她托起裙角以免袍服污损的近侍宦官,也不可能是远远跟随的众刑务官与禁卫兵,圣典教诲诸信徒侍奉“永昼的女儿”一如侍奉神主,不可忤逆其意愿,不可于背后呼唤其名讳,不可于非祷告或忏悔之刻直视其容颜……如此种种,所以,见她长久走神而出言提醒的,一定是在前面手执烛台为她引路的这个人了。
对方半个身子已跨进了甬道,站在台阶上,她只能看到他头顶宦官帽中央镶嵌的宝石——因为侍奉的是“照耀圣穹的▄▄”的自己,所以,那里是一颗被切割成菱形的高纯度紫水晶,其价值远胜于世俗一座城池——他依旧躬着身,肩部因头颅深深低垂而拱起略显滑稽的弧度,姿态恭谦,看不出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就连高举烛台的那只手,与蜷缩成拳、肘部曲起递到自己面前等待她迈下阶梯时扶住的另一只手,也仍停留于她记忆中留有模糊印象的高度。
她低头,看见自己被烛火照亮,投射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的影子。
她盯着它,另一个自己,看了一会儿。终于,黑漆漆的影子跨下台阶,抬起几根手指,轻轻搭住了秉烛宦官的手臂外侧。烛火再度颤动起来,漂浮向无光的尽头。
教廷用以关押女巫的地牢错综复杂犹如迷宫,她以代神感召者的身份来过几回依旧记不住路,当然也不需要记得,顺着引路人走足够放心。尽管民间信众对服务于圣廷的宦官充满误解,尤其不满他们近身追随侍奉圣修女——“诸如正直忠诚勇敢等等美德都在他们的肉·体失去某个器官时被一并从灵魂中剥离殆尽”——但最神圣的教廷有一千种惩治最邪秽生物的方法,在这里,为世人所不齿的被阉割者,也总会为他所侍奉之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下一次她听到秉烛宦官敬畏呼唤自己名讳的低语时,他们已抵达了正确的地点。
在某处栅栏门前,石质通路走到了尽头。几步台阶往下,连通的是执迷不返者深陷的罪渊。
一个女人静静俯倒于散发恶臭,像沼泽一样粘稠且缓慢流动的秽土中,她是人,但不会比一片被烂泥碾碎的枯叶更高贵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因自己对这个女人将以何种方式赴死有所预见而感到不忍。只不过心间的迷雾并未存在太久,一只未明来自何方的无形的手,又将其悄然拨散。
注视秽土之中的罪者,圣修女烟紫色的双瞳就像真正的宝石那样熠熠生辉,“照耀圣穹之顶的水晶,有着身在幽暗、心埋污浊者也无法夺走的她的光彩”——但她对此毫无所觉,望向那个女人,轻叹。
“她真可怜……”
余音低回,即便是湖中被天鹅尾羽撩起的倒映夕照的浮波,给人的感官大约也不可能比这更美,然而她身后浩浩荡荡队伍中的众人却无一应答,甚至说话者本人也完全不指望得到回应:无暇的“永昼的女儿”,神主选定的意志代行者,是世间唯一被允许对异端表露怜悯,施以慈悲的存在。
说完这句话后,她懒洋洋地放开了搭住秉烛宦官的手,示意刑务官打开牢门。
禁卫兵四散列队,摆好警戒姿态。宦官们忙着清扫栅门前的地面,铺上羽垫,喷洒圣礼香氛又搬来椅子,好请圣修女落座。
不过,“永昼之长女”拒绝了这一切。她亲自执起烛台,走下罪渊,任缀满晨曦与星光的裙摆拖过污地没入淤泥,朝那个女人走去。
【4】
如豆烛光照亮了通往下方深渊的逼仄阶梯,但在一片陈旧底色中最先闯入她眼帘的,却是从自己圣修女袍裙边后隐约露出一点的,满镶宝石的鞋履。
由最最上等小羊皮制成的鞋底极为轻盈柔软,尽管本次深入异端巢穴,崎岖不平的——“感召之旅”,将带给这种需日常小心呵护的昂贵消耗品以不可逆损毁,但至少眼下,它仍恪尽职守捍卫着主人步态的优雅与曼妙,令她踩过粗粝石板地面,一如行走于辉煌圣穹。
优雅是够优雅了,唯一不太愉快的却是脚掌的感受,慢慢走下十二级台阶,她心想,隔着太软太薄的底子踩在这种路面上,总硌得慌。但没办法,闲杂人等太多,她必须保持形象。
进入罪渊后烛火明显黯淡,不像站在最高处时看得那样清楚。之前还可勉强辨认的属于活物的轮廓,在光与影的编造下逐渐褪去其人性,成了凝固在深沼中的泥坨,一动不动。无论那出自她的错觉,抑或是由神亲自降下的隐喻,对方都的确安静得过头了,对身为救赎者的她的到来毫无反馈。
仅仅半个多月的囚·禁不足以令其衰弱至此,这也并非出自看守者的虐行。不过,“永昼的女儿”是如此仁慈且睿智,完全了解、体谅对方的难处而不会怪罪她面圣之时的小小轻忽:
那个女人是黑暗的信徒,在来到圣廷前便已行走于幽邃太久。她选择遗忘白昼投身暗影,与此同时当然也为白昼所放逐,除了那把据说来自无名邪神的“将人心诱向深渊的美妙嗓音”以外,一切由永昼神主赐予人类的感官、知觉与能力都急剧退化,包括视力。她是还活着,但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所以,她带着献身黑暗之人理应渴求的火光一步步走近,她看不见;她丝质长裙温柔摩挲过粗糙的岩板,她听不见;唯独满镶珠宝华翠的鞋履于行走间抬起又落下,自圣修女隐秘的裙摆后落入幽邃,折射出七彩的光——终于,她才像是察觉了圣者的到来,就从这一刻起,泥坨在沼泽中搅动,匍匐蜷缩的躯干里隆起新的弧度,那个应当是头颅的圆形体开始四顾摇摆、张望,寻找这自新世界而来点亮她蒙昧双眼的美妙的源头。
不只是这个可怜的、卑微的、即将赴死的女人,早已习惯被珍奇昂贵之物装点的圣修女在低头小心迈下台阶时,也很难不注意到自己鞋尖闪闪发亮的小东西。
它们由丰饶边邦进贡,在高昂的世俗价值以外还为神主所钟爱,藉由其中富含的元素本质可催动各类非同凡响的魔法与奇迹,有如众神亲临。圣廷诸人私下里流传着一句话,“谁拥有神爱的耀石,谁就是神的宠儿”,她觉得一点也没错。人类渴望变得富有,高贵,强大,而这小小一块宝石,已足以成为满足**的答案的缩影。
显然,泥沼中挣扎的那个女人号称已将一切献祭于主,却也做不到完全抗拒它的诱惑,或许是因为,财富、权柄与力量交·媾而出的色彩谱系比世上所有别的美丽都更易捕获人的眼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即使是有着截然不同信仰的异类,也无法免俗。眼中看见相同的景色,心也被相同的东西吸引,所以,身为“永昼的女儿”、“照耀圣穹的▄▄”的她与侍奉无名之主的没有名字的女巫,她不得不想到这一点,她们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其实她也没有特别认真地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啦,反正她从来都不是爱好对一切未知寻根究底的优等生,她的好奇多半、多半来自做正事时走神的坏习惯。“毫无与自身所享相称的进取心”,她记得导师曾如此严厉批评过自己……咳,总之,注意力集中在脚下,阶梯逐渐行至尽头,烛火照亮了罪渊底部,走过昏昧地带,那个原本被辨认为一团泥巴的女人,看上去又再度有了人样。
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今夜感召对象的五官眉眼气质,好决定待会儿采取何种态度与话术,她听见对方喉中滚过一串枯朽的,低泣似的呜咽。
那个女人瑟缩了,想要退往远离她也远离烛光照耀的地方,但继承神主意志的秽土绝不允许罪人升起一丝脱逃或反抗的胆量,它看上去只是寻常的黏腻泥沼,实际却重逾千钧,在那个女人试图抽出四肢改变匍匐姿态的瞬间从四面八方挟裹着涌来——
剩下的,她微微别过眼,没再看下去。不过,隔着一川流动的秽土,她的哀嚎仍如期传至她耳中。
那种声音……在这个并不十分恰当的时刻,她又走神了,自我反省之后再说,现在,她十分迅速地联想到了过去在民间见到的某种名为风箱的东西,那是贫民们用以点炉生火的廉价器具。远离神主所降奇迹与魔法,几乎所有必需品都倚赖双手去创造,生活的艰辛极大消磨了贫民们的耐心:越是寒冷无风的冬天就越难生起火焰,生存无以为继,这让他们愈发急迫暴躁地尝试一切手段以达成所愿,于是,风箱总是被粗暴且大力地反复拉动,撕扯,它将发出与自身价值毫不匹配的高亢的啼哭,而后——碎裂。
这里是永昼神主君临的圣廷的地盘,远离她主的庇佑,再加上禁言木的腐蚀作用,所谓教唆并蛊惑人堕向深渊的天籁之音早已荡然无存,就在这一两天,她更会彻底失声。那么,令她不惜摧残自己行将就木的躯体,即便承受声带被空气撕裂、躯干为秽土碾压的痛苦也要践行挣扎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是羞愧吧,一定是羞愧,她这样想,孱弱的、出身卑贱的女巫,面对衣饰光鲜代行永昼神威的圣修女时总会羞愧地想要逃离,她完全能理解其中微妙的情绪。
至于为何笃定对方生而卑微,很简单,苦难者往往因自身苦难堕向更加幽暗的深处,他们或许祈求光,却找不到救赎自我的道路而只得挣扎着走向毁灭,今夜还未开始聆听罪者的忏悔与乞告,但她想,眼前女人所背负的,大概也正是这样一段足够沉重却并不稀奇的往事;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多少公平,想要活下去,可悲者除犯下更深重罪孽之外别无选择,而既不优秀也不值得称颂的她却因为有一个好父亲,自出生起便注定居于圣穹之顶。集会祷告的时候,混在圣修女团姐妹中偷偷凝视永昼,她偶尔也会想,这就是神创造人类时所允诺的美好世界吗?
无论她怎么想,结果不会改变。对待罪者有多残忍,面对“永昼的女儿”时就有多温顺,当圣修女迈着摇曳的步子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秽土即以同样优雅的姿态退去,像潮水温情地冲刷着海岸,它为她让开前方通路,露出罪渊之底的脊床。
见此,那个女人颤抖得更厉害了。悲鸣就在她口中,她想逃,只是不敢。看得出来,她并不相信以慈爱圣洁之心闻名在外的“永昼的女儿”会真的体谅她的苦难,赦免她的罪行,在她眼中,自己大概同被人类视为绝对权威的“伟大的父亲”一样可恶。
唔,她会这么想,似乎也没错?
年轻貌美又久负盛名的高贵女性往往期待旁人为她献上恭维与崇拜,被畏惧,被排斥,被像怪物一样对待,绝不会令她们感到高兴。不过,其实她是无所谓的。对罪者极度恐惧的表现视若未见,圣修女一直走到她身前三四尺、秽土乖乖退开让出的空地处,止步。
撩起裙摆趺坐,也将手中烛台轻轻放下,以指尖拨弄并缓缓转动,她对旁的事全无在意,只确保底座之上的永昼浮雕——它方形眼眶中两颗漆黑的眼珠,正对着前方那个女人。
“我有一个问题。”她说,语调温柔,然而那违背高阶圣职者言行准则的强硬措辞却足以昭示,即便眼前的敌人由钢铁铸成,永不折弯,也同样无法违逆她探察真实的意志。
“侍奉异端之主的您,是否也能感受到……我伟大的‘父亲’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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