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旧年历的新年了。
使用新式的纪年法已经有二十二年了,我们家却总是习惯用旧年历。这些都是联盟明令禁止的东西,但顾晚征总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来旧式的年历。他们家也是用旧年历的,这是顾中将鲜有的会跟联盟对着干的地方,但联盟没办法管他。
今年就没有旧年历可以用了,翻天撕掉最后一页,我们也只好用新的纪年法。我所有的日记也都是用的新纪年法,只是我每次都在心里换算一遍,就知道距离当年已经过去了多久。
河宁没有一点新年的氛围,家家户户仍然是紧闭着门扉。时不时有个夹着公文包的人从门缝里挤出来,匆匆看看四周,又反身把门锁上,快步走开。相邻的两户人在门口撞见了,头也不抬地擦肩而过。
在旧年历走到头的这一天,我们离开了河宁。贺开岩不方便出现,所以没有来送我们。Leo从研究所请了假,跟我们到了城门口。因为通缉令都已经懒懒地撤下,门口守备地士兵也不多。我给四个人都做了伪装,搞了假身份,在城门看不见的旁侧小树林里跟Leo告别。
“孟哥,你们路上小心点,回去了有机会来个信。”小朋友眼睛红红的,又抱了抱顾长明,“好好听爸爸的话,注意安全。”
其实我们都知道,真的顺利回了新大陆,也没办法联系上了。
但是 Leo有一种天真的执拗,似乎他只要说了这话,我就总能给他找到办法,让他知道我们在哪里、在做什么。
“江叔叔再见。”想要跟他说的话,顾长明最终没有说出口。他跟顾晚征很不一样,顾晚征想说的话一定会让人听见,顾长明想说的话总是只有自己能听见。
“行了,到这儿吧,别送了。”我说,“你身份也特殊,让人看见了不太好。”
“我知道。孟哥,你放心,我跟哥哥一定会好好的。”Leo说。他抹了抹眼睛,努力向我露出一个微笑:“我肯定能把哥哥照顾好。”
“嗯。”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放心得很。”
出了河宁继续向南,就是一片荒芜了。六大城里有四个都在新大陆的北方,以河宁为分界线,南方只有两座大城市,其中之一就临近我们要去的旧港口,另一个不在我们的路线上。我们经过这样的大城市要越少越好,避免被发现行踪。
到了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蜷在车上。他们都睡熟了,黄靖一直发出不大但让人难以忽视的鼾声,我有些失眠,小声推开车门走到外面的空地上。
烟火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划破夜空。光亮的来源是在南方,很远的地方,大概也是在这莽莽荒原之中。我从来没有想过还有人和白马镇的人们、和我、和顾家一样,思念着遥远的故土和那个时代。
但在这荒原之中,我找到了和我一样的恋心。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烟花了,新大陆从来没有,因为新纪年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新年,同时又不允许我们过旧的那个。但我当时的年纪是很喜欢烟花的,而且记得我自己尤其喜欢当时新年前的烟火大会,那时的烟花比这个还要漂亮上很多倍。
我后知后觉:是的,新年来了。这是十五岁以后这整整十年来,第一个没有顾晚征的春节。
按照往年的惯例,我给顾中将发了一条新年的祝福短信:【老师,新年快乐。】我不知道这条消息今年会不会把他气个半死,但是我知道我的初衷绝不是为了气他。抛开跟顾晚征的一切关系不谈,顾中将依旧是我尊敬的老师。
不出意外,他没有回复。我向上翻,我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今年的六月份,我生日的那天。这个对我来说唯一的长辈记着我的生日,给我发来了祝福,信息很长一条,标点符号使用都很仔细严谨,就像他本人一样。他在信息里这样说。
【烛南,
首先祝你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从你十八岁我第一次在中央军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必成大器的孩子。我把你带在身边,希望证明我的眼光没有问题。你满足了我的期待,成长为了一个足以独当一面的青年军官,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
烛南,你一直对我很尊敬,我当然高兴。但是有一点是你必须要清楚的,那就是无论有没有我,你都会成长为今天的样子。我希望你能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不要把一切的成就都归到身边人身上。
你的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我把响尾蛇完全交给你,也是因为信任你的能力,也对你未来的发展有着更深的期待。希望你仍然能够不让我失望。
另:今年过年还是回家里吃饭吗?我看晚征和你关系很不错,像亲兄弟似的,晚秋也很喜欢你。玛利亚一直在夸奖你,我想如果今年你不来的话,我可能会进不去家门。
好的,就这么说好了,我提前半年通知你,你把过年那天的工作空出来吧。
回见。
顾亦铭】
可是我对不起他,我让他失望了,今年过年也不会再到顾家吃饭,连顾晚征也不会回家吃饭了。我不知道顾中将有什么感受,不过现在他的心情大概不会比我轻松。
还有晚秋,上次去的时候给她带的礼物她很喜欢,还缠着我要我教她射击。我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我好像说了下一次,那时候是真的以为还会有下次,那时候甚至还幻想着也许有一天顾家会认可我和顾晚征的关系,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连那个“下次”也都不再有。
从小跟着顾晚征长大的晚秋,也会因为失去哥哥而难过的吧?
我等了一会儿,顾中将果然没有回复我。其实这个消息我也不该再发,顾中将会有很多种办法追踪到我。等今天过去吧,等今天过去以后,就把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以前了。
“爸爸?”
顾长明醒了,大概是被烟花吵醒的。我和他说过很多次,但这是他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烟花。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什么啊?”
“烟花。”我回答他。新大陆上的孩子,都是没有见过的。“新年到了。”我告诉顾长明,“新的一年来了。”
“我可以许愿吗?”顾长明问。
“当然,你应该要许愿,就对着烟花吧。”我说,“对着烟花许愿,烟花就会把你的愿望带到天上,告诉天上的神仙。”
“天上真的有神仙吗?”顾长明说,他很安静地看着我,“如果有的话,为什么救不了我爹,也救不了人类?”
“救不了你爹,是因为爸爸心不够诚。”我觉得鼻子有些酸,尽力憋住,“神仙不是救不了人类,如果人类自己愿意被拯救的话,神仙也会帮忙的。”
“人类为什么不愿意被拯救?”这些话,对于一个小孩子还是太高深了,顾长明没有听明白。
“人类睡着了,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我说,“我们要回去,就是要找到唤醒人类的方法。还没有太迟,我们还有被拯救的机会。”
顾长明仰起头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有些惊异的崇拜。我意识到父母对孩子来说的意义,我希望自己能像灯塔一样,照亮顾长明未来的路。他对我来说早已远超于家庭纽带,我已经对他倾注了全部的爱意。
我也踌躇过,是不是比起把他带到我们身边,让顾长明待在孤儿院会给他更好的选择。但无论答案是怎么样的,现在都不重要了。他是我的儿子。除了我,这个时候他还能依靠谁呢?
顾长明不再问问题。他开始许愿,低下头把两只手紧握成拳。我看着他,他的面容还很稚嫩,皮肤光滑眼光灵动。等到他许完愿,我问他:“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摇摇头,不肯告诉我。“告诉了爸爸的话,许愿就不灵了。”他很认真地说。
黄靖终于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出来:“在说什么呢老大?”我顺便招呼在一旁悄无声息站了很久的裴安:“新年到了,咱们也象征性地吃个年夜饭吧。”黄靖小时候还住在白马镇时就会过新年,这时候也兴致勃勃。裴安就不太热衷,不过也没有出言反对,抱着臂走过来。
我在孟岳的某个武器箱里找到一包水饺,天知道他的脑袋瓜子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不过这样才确实是个像样的新年了。
在远离任何城市、人烟和灯火的地方,我们四个人围着一个小火炉,等着里面的水沸腾起来。气泡不断地在水面上浮动,又立刻破裂,白色的饺子被气泡带着翻滚。
隔着氤氲的热气,我想起去年在顾家过的新年。
那天晚上,我少有地按照六点的下班时间准时离开办公室。楼下停着一辆道奇挑战者,那是顾晚征的车。其实他本人不太喜欢这辆车,我们俩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开的更多的是平民价的SUV,符合他的形象,大气沉稳低调。不过他也忙着在大众面前扮演纨绔子弟的角色,为了降低政府对他的戒心。
“爸爸让我来接你。”他接过我手中的公文包,对我笑了笑,“显然他并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不清楚我已经把你拐上床了?”我凑近他,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拥抱,贴在他耳边说,“当然不知道,不然他就不会让你来接我。”
“上车再说。”顾晚征很绅士地替我拉开车门,尽管我并不是一个需要他这样服务的人。我跨上副驾,他用手垫住车门,弯下腰来,“宝贝儿。”
等到他发动汽车,我还在副驾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很无奈地看着我,也跟着我一起笑了一会儿。我们俩在生活中从来不是喜欢**的人,正如贺开岩说的:“你们俩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结婚四五十年的老夫妻。”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段隐秘的恋情带来了别样的刺激,让我们两个热爱冒险的人都血脉偾张。
“话说回来,爸爸还真是很喜欢你啊。”他开着车,我轻轻摇了摇头:“我是他的学生嘛。”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爸爸的学生,也不是每一个学生爸爸都很喜欢。”顾晚征在等红灯的间隙摸了摸我的头,“更没有哪个学生,爸爸喜欢到要叫他回家吃饭。”
“你是第一个能踏进我们家门的。”他补充到。
我感觉眼眶有点发热,脸颊也发烫。那点小小的骄傲让我有些不好意思,甩开了他的手:“所以说,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啊。”
没想到的是,十个月后照片被放在顾中将的办公桌上,成为了最后一张呈堂证供。
烟花放完了,黄靖打着哈欠钳着顾长明回去睡觉,裴安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想说。我给了他一个笑容让他安心:“行了,你也回去吧,明天你来开车,我想休息一下。”
最后这句话让裴安放了心。他略一欠身,回车里去了。
我仰头看着夜空。烟火过后的天空很安静,从黑色中间能看出一种深邃的蓝,又让我想起顾晚征的眼睛。如果他在天上也能看着我的话,一定也会保佑我们的。
我终于对着天空许下旧年最后的心愿。
愿长明岁岁平安,健康成长;愿顾中将放下伤痛,晚年幸福;愿晚秋如人所愿,实现梦想;愿开岩万事胜意,家庭美满;愿念泽心想事成,力挽狂澜;愿黄靖顾念亲恩,坚韧向前……
至于我自己,我想了很久,实在不知道我需要什么。如果一定要许一个愿望的话——
我想,再见他一面。
新纪23年1月1日
孟烛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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