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走得太仓促，我们在两天之后停在另一座小镇稍作休整。
裴安总在担心我的精神状态，似乎是因为那天晚上我的表现太过于吓人。现在那些枪声还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是我已经平静了下来，并且学着和它和平共处。
“那不是你的错，在这个时代下，到处都是这个样子，只是你之前一直在中央城，没有见过它黑暗的一面。”裴安是这么说的，但他不知道，其实早在四岁那一年我就早见过了最恶毒的人性，只是我还没学会和它和解。
我联系上了黄靖，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且不出我所料悲愤地准备好了自杀式袭击，我把他劝了回来，但呆在中央军显然已经不合适。
“你来找我吧。”我说。他在电话那头很激动：“不行，中校，我现在过去肯定会被人跟上的！”
“我已经不是中央军中校了，就像以前那样叫我吧。”我说，“没关系，你是我的人，我相信你的技术。况且这件事现在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吧，舆论的压力肯定还是不小。中央军那边，一时半会儿不会放于梓恒出来的，顾中将也是正直的人，知道他用这种方式追查也不会答应的。这两天反而是最好的时机，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小南……我知道了。”他叹了口气，声音低落下去，“我现在就出发来找你，我会小心的。”
裴安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收起通讯器：“我以前好歹也是中央城最大的情报组织负责人，有一点自己的情报网络不过分吧？留点自己的人脉也不过分吧？”
裴安耸了耸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今天下午我上街一趟，买点东西，顺便确认一下通缉令的情况，你看好长明，别让他到处乱跑。”我对裴安说，“黄靖可能快到了，到时候放他进来。”
“先生，不如还是我……”裴安说，但是我对他摇了摇头。“搞情报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好。”我说，他安静地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反对。什么时候才能让他意识到，我怎么说也算是个中校，能力并不会差到哪里去呢？不知道顾晚征是怎么跟他说的，反正裴安生怕我磕了碰了的样子，好像我是哪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似的。
可惜我不是，在没遇到顾晚征的那十多年里，没有谁会这样小心地捧着我的。
“我照您说的，一直关注着顾家的动向。近来顾家没什么动静，您确定那批货是送给顾家的？会不会是顾上校……”
“顾晚征要弄到这么大一笔钱，肯定也要经过顾中将。”我盯着桌面，仔细地思考着，“总之这笔账一定出在顾家手上，至于到底是以什么理由出的……”
“我继续盯着顾家？”
“算了，顾中将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恐怕也没有那么好查。原本我在中央城的时候还好，现在我已经离开，要查到顾家头上也不好办。”我说，“还是老样子，盯着于梓恒。”
“说到于梓恒，老三一直跟着他，有重要发现。他还有个弟弟，跟他住在一起，但是从来没见出过门。我们查到了，他原本是中央警院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了岗位，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这件事最后也没有人关注。”
“于梓恒搞的鬼。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我叹了口气，“变态的脑回路，让人搞不懂啊。能查到这一步，辛苦你们了。这样吧，其他人按原计划不变，你们盯着顾家的人留一个关注动向，分一个盯着于梓恒的弟弟，其他人先暂时缄默吧。”
“明白。头儿，你注意安全，有事随时找我们。”
裴安不能完全信任我，我理解，他也得理解我没法完全信任他。虽然是顾晚征的人，但毕竟现在顾晚征已经……
我一个人在咖啡馆的窗前坐了很久，其间裴安给我来过一个消息，只说黄靖已经到了。
顾家拿着那么大一批军火，却什么动静都没有，确实有些奇怪。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顾家原有的队伍与中央军已经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顾中将却从来没表现出要与联盟政府一争天下的意思。现在突然买入军火，又不见其扩容顾家的部队，也没见他练新兵，总不能是有什么收藏癖。
孟岳那边，我叫人盯着，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看来他目前暂时安全。我也托人去看过白马镇，蒋正荃已经不在那里，白马镇也没有再死人，但是中央军开始在那里驻防，已经完全打破了宁静。
不过抓住了于梓恒的把柄，总归还是让人很兴奋的。
我站起身，准备回去。黄靖也已经到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出发。
“中央军办事，速速回避！都让开都让开！”
吆喝声从路的一头传来，随即就是飞扬的滚滚尘土。我刚走出咖啡馆，来不及反应，赶紧低下头用围巾遮住口鼻。好在我出门前特意换了身衣服，看上去就和这个小镇里土生土长的居民差不多。
方才还在街上丧尸般半死不活游荡着的人突然作鸟兽散，我紧跟着其中一股人流，挤在窄小的人行道上。下一刻，马蹄裹着尘土飞驰而至，传令兵目不斜视，嘴里还不断地吆喝着。一个躲闪不及的老头被卷进马蹄底下，待马匹掠过的疾风吹到脸颊，地上只留下了满地鲜血和残肢。
饶是我见惯了血肉尸体，也不由得有些发抖，寒凉的感觉从心底蔓延上来。我知道中央城表面功夫做得多，比外面秩序良好，却也没想到这个世界已经烂成了这个样子。
普通人的命，已经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身边的人像是早已见怪不怪，匆匆路过尸体，甚至都没有低下头去看他一眼。没有人停下脚步，所有的人都面无表情，眼神空洞麻木。
汽车的引擎声近了，我收回落在尸体上的目光，抬头望去。
车牌是白底红字的，军用吉普，放慢了车速从积水和人群间驶过，荡起小小的涟漪。我看见了副驾驶上的人的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触电般的感觉袭来，我下意识地低下头躲开目光，像周围人一样看着地面。但始终有目光停留在身上的感觉，我不敢抬头，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我听见司机低声问：“怎么了枫哥，要停车么？”
“不用了，没什么。”
一个老妇人逆着挨挨挤挤的人流走过来。她好像黑白画布上唯一的亮色，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哼着轻快的歌。她个子很矮，戴眼镜，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她的脚步和歌声一样轻快，好像蜻蜓落在水面上时泛开的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就好像与整个世界隔绝。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看见她慢慢地在满地的血迹前蹲下来，毫不顾忌地伸出手去，把所有残损的肢体拢在一起。我看得心惊，不自觉地跟着停了脚步，连身后的人撞了我一下都浑然不觉。
她终于把视线所及的所有残肢收拢在一起，用薄薄的泥土和树叶盖了一层，完全不在意满手的鲜血，捡起半截散落的手指，哼着歌又转身离开了。
我现在感觉自己也像是满街的行尸走肉了，混乱的思绪纠缠着我，让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小巷之间。
撞击声传来，我仓促地抬起头，有血溅到我的鞋尖上。我的耳膜震颤着，飞溅的血在我眼前就像烟火。我盯着她面目全非的脸，好像还能依稀找到嘴角弯起的弧度。
有什么感觉催促着我，让我走到她面前去。见过的死人多了，倒也不至于多恶心。我看着她，她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半截断指，就好像握住了曾握过很多年的手。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她也走到了一样的境地，不同的是我没有作为替代聊以慰藉的东西，也不能这么干脆利落地挣脱开囚笼。但也许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也比她幸福，至少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掩埋她，也没办法让她和爱人葬在一起。但如果，如果她知道她也曾让一个同处于绝望之中的人因为爱而感到希望的话，也许她会觉得满足的。
我回到了暂住的房间。裴安似乎觉察出我的情绪，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闷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不断地用洗得发黄的抹布擦拭着他的配枪，看上去有些焦虑。
黄靖坐在窗前，顾长明一反常态地坐在这个陌生人身边，虽然也只是在看自己的书。听见我开门的声音，顾长明回过头来看我，眼神里透露着求救的讯息。我实在有些累，只是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假装没有看见黄靖望着窗外惆怅的眼神。
有些伤痛，旁人无法消解，只能自己咽下去，由时间来冲淡。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无声地陪伴而已。
“响尾蛇的人来了。”黄靖突然开口说。
“我知道，我看见了。”没料到他会出声，我被吓了一跳，迟迟回应。裴安却一下子抬起了头来，我看他皱着眉，颇有几分唬人：“响尾蛇的人来了，您不早说？”
“这不正准备潜逃呢嘛。”我把收拾好的背包甩到肩膀上，“趁夜走吧。”
“没那么容易。”黄靖突然站起来。他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强打起精神：“联盟政府很重视这件事，响尾蛇绝不会单独前来，可能还有中央军的人和警察。如果他们直接封锁整个镇子，我们怎么出去？”
“打出去。”裴安冷冷地说。
“现场还有小孩子，注意影响。”我把顾长明拉到身边来，“干嘛老是打打杀杀的？看过警匪片没有？挟持一个人质，威胁他们放我们出去，然后溜之大吉。”
“这么干的一般都死了。”黄靖说。
“那是他们没有遇到我。”我回答，“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跑路的技术必须一流。”
黄靖笑了笑：“行，老大，相信你。”
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响尾蛇的行事风格了，如果他们没有大换血的话。那是我自己带出来的人，跟我有着一样的性格，都是些热爱冒险的疯子。单独很难对付，但如果是跟中央军乃至警察一起，就变得轻松多了。
夜色将将笼罩大地，整个小镇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我们悄悄离开房间，将车停在阴影中。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裴安就回来：“中央军埋伏在镇外，不知道是哪一路部队；警察在负责检查来往人员和车辆，响尾蛇的人不知道在哪里。”
“我知道啊。”我晃了晃通讯器，“没想到，人都被扣在军部，于梓恒还能把兵调到天涯海角，中央军这个制度真的该整改了。”
“至于响尾蛇，大概在他们该在的地方吧。”
新纪22年10月25日
孟烛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