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明黄色的棒棒糖,像个小型炸弹,在许盼汀灰白规整的习题世界里炸开一个刺眼的豁口。它躺在那里,紧挨着那个被她失控戳破的物理题黑洞,鲜艳得过分,甜腻得嚣张。许盼汀强迫自己的视线钉在纸面的公式上,笔尖划拉着受力分析图,可那些符号和线条像是失去了意义,扭曲变形,最终都模糊成那片固执的、散发着芒果香气的明黄。
阳光挪动着,把糖纸照得几乎要燃烧起来。那点暖意,隔着一小段空气,无声地烘烤着她左半边脸颊。她能感觉到旁边陆望遥的存在感,像一团密度过高的、温热的云。那女孩似乎也安静下来了,不再有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只有偶尔极细微的、纸张翻动的脆响,带着一种过分的小心翼翼。
许盼汀的呼吸放得很轻,很缓。她需要把胸腔里那股陌生的、被搅动起来的浑浊气息压下去。指尖那点残留的、被陆望遥手背皮肤熨烫过的感觉,固执地不肯消散,反而和空气里若有似无的青草阳光气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更恼人的、无法忽略的存在。她甚至觉得,那股芒果的甜香,正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鼻腔,企图瓦解她赖以生存的、冰冷的秩序感。
下课铃是又一次拯救。许盼汀几乎是立刻起身,动作比平时更快一分,带起的风把摊开的习题集书页都掀动了一下。她没有看旁边,没有看那颗糖,抓起桌角的水杯和下一节课的数学书,像避开什么洪水猛兽,径直走向教室另一端的空位——那里有个同学请假了。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一个没有那颗糖和它主人气息的真空地带。
陆望遥看着许盼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疼。空气刘海下的眼睛眨了眨,有点茫然,更多的是被冻伤的沮丧。她果然……还是很讨厌自己吧?连坐都不愿意坐在一起了。那颗精心挑选的、最大最漂亮的芒果棒棒糖,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课桌一角,像个被遗弃的笑话。陆望遥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层亮黄色的糖纸,冰凉的触感。她慢慢地把它拿起来,攥在手心里。塑料糖棒硌着掌心,有点疼。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蓬松的短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微微垮下去的、委屈的嘴角轮廓。
整个下午,那张靠窗的座位旁都空着。许盼汀坐在教室对角,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被移植到陌生土壤里却依旧绷紧的松。她听得格外专注,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留下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迹。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侧脸投下清晰的、冷硬的线条。她把自己重新塞进了那个坚硬、冰冷、绝对可控的壳里,用知识、用逻辑、用沉默,一层层加固。
陆望遥偶尔会忍不住,偷偷地、飞快地朝那个角落瞥一眼。只能看到许盼汀清瘦而疏离的背影,高马尾一丝不乱,还有她搁在桌面上、因为用力写字而指节微微泛白的手。那双手,刚才碰触过自己手背的手,此刻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冷。陆望遥收回目光,心里那点小小的火苗,被风吹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灰烬。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了,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收书包的拉链声、挪动椅子的吱呀声、迫不及待的喧哗声浪席卷而来。许盼汀迅速合上书本,动作利落得像设定好的程序。她需要立刻离开这个空间,离开那若有似无、却如同实质般缠绕着她的芒果甜香和青草气息。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自己原本的座位。那本摊开的物理习题集还放在那里,上面那个被铅笔戳破的小洞,像一个黑色的眼睛,冷冷地回望着她。而那颗……那颗棒棒糖……不见了。桌面空荡荡的。
许盼汀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烦躁取代。走了就好。连同那扰人的甜腻一起消失最好。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只想拿了习题集就走。就在她伸手去拿那本摊开的书时,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习题集下面,压着一个东西。
不是那颗明黄色的棒棒糖。
是一本崭新的、封面印着简约几何线条的物理练习册。一模一样的版本,只是她的那本边角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
许盼汀的手指僵在半空。她迟疑了一下,指尖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微颤抖,掀开了那本压在习题集上的新练习册。
扉页是空白的。但在翻开的第一页,原本该写名字的地方,贴着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便利贴。
便利贴是浅浅的鹅黄色,像刚孵出的小鸭绒毛。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字,字迹不算特别工整,甚至有点歪歪扭扭的稚气,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对不起。那个洞…用这个盖住吧。**
许盼汀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像有人在她冰封的湖面上,用最笨拙的方式,轻轻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没有汹涌的暖流,没有刺目的阳光,只有一滴小心翼翼、带着微温的、近乎卑微的水珠,无声地渗透了进来。
便利贴的边缘,还粘着一小块被仔细撕下的、带着锯齿痕迹的糖纸。正是那颗芒果棒棒糖的亮黄色包装纸的一角。它被当作了一个笨拙的装饰,一个无声的签名,粘在便利贴的右下角。那抹明黄,不再刺眼,反而被鹅黄的便利贴衬得柔和了许多,像冬日阴霾里,顽强透出云层的一小片稀薄的阳光。
许盼汀捏着那本新练习册的边缘,指尖能感受到纸张崭新挺括的质感。她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那张小小的鹅黄色便利贴上,停留在那行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字迹上,停留在那一小片固执的、代表“甜”的明黄色糖纸上。
胸腔里,那块被她用力冰封、强行忽略的区域,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不是被撕裂的痛,而是……而是某种坚硬的东西,被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心翼翼的暖意,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那刺痛感沿着神经迅速蔓延,让她握着练习册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教室里的人声鼎沸似乎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手中这本带着歉意和某种笨拙补偿的新练习册,以及那张像小太阳碎片一样的便利贴。
她站在那里,背对着喧嚣,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咒的冰雕。冷硬的面具依旧覆在脸上,镜片后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冰层之下,刚刚被凿开的小孔里,正有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流,带着令人心慌的痒意,缓慢地、固执地,渗透了进来。
陆望遥背着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大帆布包,已经混在人群里走到了教室门口。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许盼汀还站在座位旁,低着头,手里拿着……那本新的练习册?还有那张便利贴?
陆望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像是揣了只受惊的小兔子。她看到许盼汀捏着练习册的手指,指节绷得很紧,很用力。她看不清许盼汀的表情,只能看到对方挺直而僵硬的背影,还有那束一丝不苟的高马尾。
完了。她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很幼稚?或者更讨厌自己了?那本练习册花了她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呢……便利贴上的字她练了好几遍才敢贴上去……撕糖纸的时候还差点撕坏了……
巨大的沮丧和羞窘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陆望遥。她几乎想立刻冲回去把那本练习册抢回来。她飞快地扭回头,不敢再看,像只做错了事急于逃离现场的小动物,一头扎进了走廊喧闹的人流里,蓬松的短发被挤得乱糟糟的,背影透着一股仓惶的落寞。
许盼汀依旧站在原地。
过了很久,久到教室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只剩下值日生打扫时桌椅挪动的零星声响。
她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动作,将那张鹅黄色的便利贴,连同那一小片固执的明黄色糖纸,从练习册的扉页上小心地揭了下来。她没有扔掉。
她只是把它夹进了自己那本旧的、带着破洞的物理习题集里。就夹在被铅笔戳破的那一页。
然后,她拿起那本崭新的练习册,封面冰凉的触感贴上掌心。她没有再看一眼空荡的座位,将两本书一起,紧紧地、近乎防御般地抱在胸前,像抱着什么易碎品,也像抱着一个灼热的秘密。她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教室。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夕阳的余晖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孤寂的影子。那颗被笨拙藏起的“甜”,那份小心翼翼又固执的“暖”,像一个看不见的烙印,随着她每一步落下,都更深地刻进了那摇摇欲坠的冰层深处。融化的过程,带着微弱的痒和尖锐的涩,无声无息,却已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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