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名臣李德裕的宦途多波折,往往出乎他本身意料之外。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三度出任浙西观察使。然而这是事实。在开成元年(西元836年)阴历十一月,他奉诏从洛阳调回一年多以前才离开的润州(后世的江苏省镇江市)。
到任之后第一个旬休日,李德裕就去找仍然寄居道观的杜秋。道观的门房照旧请他在院墙外面一侧的会客亭先坐一坐。
这是一个下雪天。在漫天雪花之中,杜秋披着两年前李德裕赠送的黑狐皮大氅、撑着油纸伞走来。两人相对如梦寐,尽管仅仅暌违一年多,彼此外貌并无显著的变化,感觉却恍如隔了三生三世…
“天冷,亭子太冷,还是进屋坐吧!”杜秋小声说道,嗓音轻得像是唯恐会唤醒一场梦。
李德裕点点头,就从亭子内的座位起身,走到了杜秋身边。同样身披黑狐皮大氅的两人共用一把油纸伞。李德裕个子高出了约有后世公制的九公分,很自然伸出了一只手去代替杜秋握伞柄,他的另一手则揽住了杜秋的肩头。杜秋没有挣动。
两人走进了杜秋所住别院小屋的外间小厅,才收伞,李德裕就以双手紧紧抱住了杜秋。杜秋则开始哭了起来,呜咽道:“李大人,请告诉我,巢县公是不是不在人间了?打从去年夏天,我写去巢县好几封信,一直都没收到回信啊!”
“秋娘,我打听过巢县公的情况。“ 李德裕黯然答道:“结果得到的答复是,他很不幸,在去年仲夏得了急病去世。”
“不!他没病!”杜秋猛摇头,哀切直言道:“我一手把他带大,知道他身体很好,从不生病。是皇上不肯放过他!皇上放过了李大人,为何却不肯放过亲弟弟?”
“这都是我的错!”李德裕自责道:“前年冬天到去年春天那几个月,我来看你的次数太多了,才会引人注意,才会有奸臣诬蔑我图谋拥立巢县公,也才会造成皇上猜忌巢县公。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对不起巢县公!”
李德裕总算表达了内心积压已久的歉疚,竟然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也哭了起来。他的泪水感染得杜秋越发落泪不止…
两人由相拥而泣,渐渐变成相濡以沫。杜秋任由李德裕舌吻,也回吻。她再也抗拒不了李德裕了…
毕竟,杜秋已经为李恒坚守了十二年。假如李恒目前还在,多半已有年轻的新欢了。杜秋只要这样假设,就不至于太惭愧违背了十二年前为哀悼李恒而暗中发出的誓言。
或许是经历过了太多剧变所致,杜秋深深体会人生有多么无常,以及坚持有多么无力!无论坚持什么,一旦活得够长,就有可能遇到始料未及的变数,而无法贯彻实行…
既然有此顿悟,杜秋就不再约束自己,只管把握当下。恰如她向来唱得最好的一句歌词:有花堪折直须折…
由于杜秋与李德裕都早已过了同一首歌曲《金缕衣》另一句歌词所写的“少年时”,杜秋并不打算唱出此曲给李德裕聆听,只想要将“有花堪折直须折”那句歌词化为言行。此后,每次李德裕来访,杜秋都当作这是最后一次一样,竭尽所能取悦他…
杜秋总有预感,自己与李德裕这段情缘不会长久。果然,过了不到四年,到了开成五年(西元840年)阴历七月,李德裕就必须奉诏回京。
这时候,皇帝已经换成了李瀍。原来,上一任皇帝李昂曾在大和九年(西元835年)冬天诱骗当权的宦官首领去取一株石榴树上难得一见的甘露,意图趁机诛灭他们,却被宦官首领们及早识破,而导致宦官挟持皇帝李昂,并发动神策军杀害了一千多名朝臣。李昂计谋失败,反倒更加受制于宦官,未免忧愤不已,逐渐积鬱成疾,终致在开成五年阴历正月初四(西元840年阳历二月十日)驾崩。彼时的李瀍已由宦官矫诏册立为皇太弟,就顺理成章继位。
李瀍有意重用李德裕,当然是一大喜事,但李德裕舍不下杜秋。李德裕左思右想,终归决定了要带杜秋同赴京城。
李德裕赶去找杜秋,提出了自己的计策:“我可以在京城郊外找一所道观,安排你住进去。想想巢县公故去那么久了,必然不会再有人留意你的行踪。其实,要不是你曾是宪宗皇帝的德仪,不好委屈你作妾,我还真希望能正式带你进家门。”
杜秋听得出李德裕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而微微一笑,从容回道:“谢谢你要带我进京!我也很想去。不过,请别为我找道观了。请送我去我三弟家吧!”
在此之前,杜秋已对李德裕倾诉过身世,所以,李德裕很清楚杜秋所谓“三弟家”乃是杜悰的户部尚书官邸。
“你要去住你三弟家?”李德裕诧问:“为什么?”
“这几年我一直跟永裕(杜悰的表字)通信。他常在信上写着,盼望有朝一日姐弟团聚。”杜秋不疾不徐答道:“凭永裕的俸禄,不怕多我一个人吃饭。何况,庄淑大长公主(唐宪宗的歧阳公主)在开成二年(西元837年)冬天过世了,永裕又无意续弦,只提拔了两个丫鬟作小妾。他家没有主妇,我去住,倒正好能帮他持家,并不会是吃闲饭。”
“你这些话都很有道理,只不过,这样,我们往后还见得到面吗?”李德裕蹙眉问道。
“永裕知道我们的事。”杜秋淡淡笑着答道:“再说,他又不是十六王宅的守卫,我要上哪儿去,他才不会盘问。”
“你是说,我们可以找时间,约在外面见面?”李德裕迟疑问道。
杜秋连连点头。
“好,那就一言为定!”李德裕首肯道。
为了能与杜秋同行,李德裕讬辞有些公务需要交接,请夫人刘致柔领着其餘家眷先行前往长安,本身则在三天后出发,悄悄带上了杜秋。等到抵达了长安,李德裕就在返回京城的家宅之前,先送杜秋去杜悰的府邸。
杜悰很欢迎姐姐来长住。他的小女儿杜雅更对姑姑一见投缘。杜悰的大女儿杜娴已出嫁,另有三个儿子在朝为官,各有官邸。换言之,杜悰的五个孩子之中,只有一个小女儿杜雅还住在家中。
排行最小的杜雅这一年虚岁才十岁,尚是女童,却已让人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了。特别令杜秋惊喜的是,杜雅的心形脸、大眼睛,以及白净皮肤都像极了杜秋天生的模样,令杜秋不禁觉得,即使自己生下了一个女儿,都未必见得这般酷似呢!
尽管自从杜秋年过四十以来,大眼睛就因为上眼皮越来越鬆而变小了些许,以致杜雅看不出自己有多么肖似姑姑,杜雅却照样喜欢姑姑。杜雅曾从父亲口中得知,姑姑最擅长吹紫竹箫,就频频央求姑姑指教。
杜秋发觉,指导自己的亲侄女,真比开班授徒有趣多了!生平第一次,杜秋得以和血脉相连的亲人朝夕相处,感觉无比温暖。
恰巧,杜秋住进杜悰家不出几天,时序就到了阴历八月,而杜秋的虚岁五十五岁生日就将在八月初八(阳历九月七日)来临。
杜悰晓得也记着姐姐的生日,兴致勃勃表示:“很遗憾五年前没能为姐姐做五十大寿,那就把五十五当成五十来做寿,如何?”
“用不着大费周章了!”杜秋婉拒道:“我从来不过生日。”
“就是从来不过,这次才更要过啊!”杜悰敦促道:“姐姐放心,不费什么事,我们只请自家人而已。”
杜悰稍微停顿了一下,不等杜秋反应,就接下去说道:“沔王也会来。”
“沔王?恂儿?”杜秋惊问,随后垂眼,喟叹道:“他不会来吧!”
“沔王会来。”杜悰很有把握说道:“还记得你从润州回复我的一封信上,回答了我关于沔王的问题,叙述了你当初为何把他送给当时的郭贵妃收养。那封信,我拿去给他看过了。”
“他看过了?”杜秋急切问道:“他看了以后,怎么说?”
“倒没怎么说。”杜悰照实答道:“他是个不擅言辞的人。不过,我看到了他忍着眼泪。姐姐,他早已成年了,如今而立之年都过了。他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少年,不会再伤你的心。我也决不容许他再伤你的心!“
杜秋听着,顿觉眼热,却竭力抑制住了泪水,故作淡然问道:“这些年,他过得可还好?”
“十六王宅的日子,姐姐亲身经历过,不用我多说了。”杜悰坦率答道:“他做人很低调,倒是没惹过麻烦,一直平平安安。只是他的王妃难产早逝,他很伤心,发誓不再娶。”
“他的王妃?”杜秋喃喃问道:“印象中,十餘年前,我还住在十六王宅的时候,他结婚了,但是并没有请我去参加婚礼。你说的,就是他那时候娶的王妃吧?”
“对!他只娶了那一位王妃,是他养母娘家的堂侄女,名字好像是郭敏,灵敏的敏。”杜悰据实答道:“他们小俩口感情很好,生了两个儿子。沔王妃是第二胎难产去世的。小儿子刚出生的时候活了下来,可是今年春天不幸夭折了。只有大儿子还在,名叫李瀛,瀛洲的瀛,今年有七八岁了吧!换句话说,姐姐做祖母了。”
“这么说,这些年,他承受了丧妻丧子之痛!”杜秋叹息道,很为恂儿心疼!
“是啊!正因为他的小儿子才去了几个月,他心情还很低落,所以,我才没催他来看你。干脆等你生日再请他来。”杜悰补充道。
本来,杜秋无心过寿。然而,一旦知悉了将能在寿宴见到多年不见的亲生儿子,杜秋却开始期待…
杜悰洞悉了姐姐的心思,特地请李恂提早一两个时辰前来。于是,在天色还很明亮的下午,李恂就跨进了三舅杜悰的府邸。
身为长辈的杜悰亲自出迎,含笑问道:“没带瀛儿来啊?”
“瀛儿上学堂去了。”李恂解释道:“他的保姆会去接他,带他来参加晚上的寿宴。”
“那好!”杜悰欣然回道:“你娘在花厅等你。去拜寿吧!”
李恂听从三舅所言,走向花厅。三舅家的环境他明明很熟悉,他却宛如走入陌生的领域,每一步都踏得谨慎。
杜秋独坐在花厅中等候。她的一颗心砰砰乱跳,竟然比重逢李德裕那天还要紧张!她真不确定,待会见到恂儿,要说些什么才好?
时间似乎放慢了节奏,延伸得无尽悠长。终于,杜秋望见李恂在花厅门口出现了,慢慢跨过了门槛。
李恂的面容比杜秋上次所见成熟多了,个子高了一截,肩膀也从单薄变得厚实。怒气冲冲的少年男孩变成了君子谦谦的壮年男人,但不变的是像他外公的长眉毛,以及像他母亲的大眼睛,还有他所戴金项链挂着的白玉小佛塔坠子…
杜秋凝望着李恂,热泪盈眶。就在杜秋泪眼模糊的视野中,李恂跪了下来,石破天惊一般喊出了一声:“娘!”
本章情节大致沿着正史脉络,只有李德裕带杜秋回京是虚构,但因为那时候皇帝已经换了人,所以杜秋悄悄回京确实有可能。
本书是《惊世殊宠》系列第七部,女主角是唐宪宗时代宠冠后宫的杜秋娘。本章因故提前一天发表,下两周大概还是会在中国的周五、美国的周四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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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重逢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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