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届以手抵唇，示意他冷静些：
“现在也不是论资排辈的时候。”
事到如今，他就是离朔的亲爹亲爷爷也无用。再说了，离朔亲爹的尸骨还在青玉京那条沟底下放着呢。
“他倒不见得诚心是这个意思，但既然有此风险，亦不可以坐视不管。”
魔尊眸光低转，久久不语。
殿外夕光渐暗，捻得廊柱投影长长；刻漏中水声涟涟，魔尊的目光一抬，落在了阶下某人身上。
“终归是本座考虑不周，势必要补偿离朔些什么，才不至伤了同族间的感情。”
一双凤眸微眯，说的都是体面漂亮的话，可是字字却都像是要把人剔骨刮肉的算计。
被刚晋升的小辈威胁了，实在是让人心中不满。
柳见戴拱手向前：
“愿为尊上分忧。”
梅届笑了一下。他这属下向来如此，事情还未听完就敢应下，任他指什么刀山火海都敢去闯，端的是一把锋利好刀，不知替他招来了多少艳羡。
“可是寻常物事他见多了，看不上，送去了还道我在折辱他。”
“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办法最合适不过。”
“看他这些年一个人孤零零闯荡，也没个知情懂理的助手帮衬着；现在骤然当了尊者，难免为难。本座受人之托，也该将善事做到底。”
青衣护法似乎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只低着头，一味表现着顺从的意愿。
殿外，或是说除了此地的三人以外，世上所有人恐怕都无法相信：杀伐果断，弑敌无数，几乎成了“杀星”代名词的梅尊右护法有这样温驯的一面。
梅届颔首，印证着自己命令的落地。
“你去帮帮他吧。”
“定要亲力亲为，事事尽心，也叫他千万不要推拒——切莫辜负了本座与李剑圣一番苦心。”
最后一字落地，居于高位之人竟轻轻笑起来，像是被想象中即将到来的热闹逗得喜不自胜。喜意自眉梢泛起，流于眼角唇边，最终盈满于那双颜色瑰丽清浅的异瞳中。
一殷红，一翠绿。若非旁人都惧其主人的威势，恐怕早已移不开眼，恒久沉醉其中。
天色已晚，守卫慑于魔尊与护法议事的秘密未敢擅自入内，自然也未能掌灯；魔尊不提，阶下的两人也并不自作主张。
夜色如纱，层层垂下，终于全然掩住了座高处那人的身影。
“——是。”
而夕雾只是无声地漫进来，沉沉压在地上；
连青砖上的倒影，也一并蹭去了。
…………
柳见戴出了殿门，见一道金黄色人影抱臂在廊柱后等他。
黄莺儿对金银的喜爱向来不吝于流露于表，一身新衣实由千万支纤薄金羽覆叠而成，鳞次而布，动作时柔润如绢，略无缝隙，以寻常工艺绝然难以实现。
左护法见了来人，并未提起正事，而是撩动袖边一根长羽，牵出内部布置：
“漂亮么？听闻人族有制金缕玉衣以求升仙之举，我权借一借灵感。玉线为缕，金羽为衣。也算是讨一个好彩头。”
将沉重的金属制成数万根如真正羽毛般轻盈，将刚润的玉石锉做柔韧的细线，这样的昂贵和麻烦，即使是其他魔尊也未必想得出，想得出也未必做得起。
而付出这样的心力之后，这一身装扮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作为衣物的用途。
柳见戴垂眸答道：
“确实不凡。”
黄莺儿得了他的夸奖，心情甚好，手上一发力竟将那根羽毛连带着根部的玉线一起扯下：
“我想，若非要装深沉，还有些喻世的空子可钻。”
“见了你重，就偏要你轻；见了你脆，便非要让你作绕指柔——你不要瞪我，我并不是在说尊上。”
“只是世上的事多如此，总得擅变化些才好活下去。”
“你去到离朔那边，只教他这一个道理就是了。以你的实力，我也不担心你受为难。至于要他保密与否，保密到什么时候……尊上似乎还没想通？”
黄莺儿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色，便知此人方才在殿中一定又听了许多尊上偏爱那正道剑修的话，此时满心不忿。
他便走近些，温声劝慰道：
“一个小孩儿而已，尊上觉得有趣才与他往来，或许什么时候觉得无聊便忘了，休要往心上去。”
左护法晃了晃手上的金羽，牵动玉线，将其拴在柳见戴手腕，系了一个扣。
“多说无用，你自己也想得通的。这羽毛上有我的印记，需要时可以灵力催发……早些回妒玉台。”
柳见戴沉默看着那根几近透明的碧青细线，良久道：
“尊上的状态不算太好。”
“神魂不稳，仍有挣体而出的风险。即使这段时间重扮作人族，仿其习性，也未能稳定肉身原本人族的部分。”
“先前在崩溃边缘强行闭关了十年，如今似乎也未能恢复。”
黄莺儿神色亦沉重下来。
“我会多加留心。”
“但尊上的性子你也了解，拘不住拦不住的，总不能把他栽到花园里去。”
“怕是休整不了两天，又要折腾出去。”
金衣护法正凝眉思索对策，忽见对方定定看着他，神色中有些欲言又止。
于是他叹一声：
“你且放心，我会跟着他的。”
…………
城中大路，自然是烟火气满满的热闹。沿街两侧，大小铺面的柜子桌子向外摆满，只差要伸到路中心去。
修仙者多聚群避世而居，最多以宗门势力庇护一方安宁，不会搅扰凡间生活。但凡有暴虐无道、剥削平民的，便会遭到天下共击——而后其势力范围就将被正道魁首无奈回收，重新划分给有良心的宗门。
出于如此惯例，各大正道实力纷纷以天下平定为己任，决不肯放过任一肆意妄为的不法之宗。
宋无远背着剑，从人群中沉默穿过。
青玉京的事情结束后，师祖见那些宗门要鼓捣什么设宴招待一类的麻烦事，丢下他就自己回了宗门，任清曲宗长生门一行人把他往死里折腾。
还叮嘱他：你这一程游历尚未结束，理应有始有终。宗门事务有人处理，不必急于回去。
简而言之，别把麻烦带回家。
又是推拒谢礼，又是参观门派，又是受消息灵通之门派的采访，看他们写通报修真界的新闻稿严肃谴责新魔尊离朔；纵使他百般推脱，借口有要事离开，也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天。
好容易重归自由，却听见路边茶楼中的说书都换了故事。
讲的是他在青玉京受魔修威胁之时挺身而出，将生死置之度外，透支自身救出无数同道的英勇事迹。
将剑门剑法的威势描述的如同天罚一般，只差说剑门一剑可横扫天下邪祟，换得万古清宁。其中不少词句，他还刚在那些采访他的门派的记录稿上看过。
前几日还在听师祖的热闹，如今轮到他了。
这亦是没办法的办法。清曲宗开了三日会，集思广益试图保住正道的脸。
好好的秘境才开一日，就让人抢了去；落到了魔修手里不说，还被雷劫拆了结界，成了与现世相通之处，算是彻底没了探索的价值。
虽然是意外中的意外——谁家宗门开秘境前也不会考虑到有合体期魔修在其内潜伏准备渡劫的问题，更不会考虑到还有另一大乘期从外界混入作为渡劫的护法；这种万年不遇的意外事件，发生了也没人能说什么。
但说到底，这一次是人族被抢了东西，丢了面子。
魔修离朔本就自青玉京秘境中孵化，又在人族宗门修行；虽然当年身份暴露后被数十宗门施压堕魔，终归不该忘了在人族被抚育长大的恩情。
宋无远与会时举手：抱歉，恩情在哪？
其他人停下来看他，说恩情在剑门山，在他师祖那。
宋无远：可师祖当年并未同意驱逐离朔……
大家又看了看他，换了个话题，商议起不好耽误宋道友继续游历的事。
最终结论还是，宣传剑门大师兄的仁义英勇，剑门前剑圣的为天下先，清曲宗面对紧急情况的处理有序，最后再提提长生门弟子就地义诊最后撤离的医者仁心……
铺天盖地地宣传就是了，管别人爱不爱听，先把这件破事盖过去。
魔界那边对离朔毁掉青玉京结界一事虽然不满，却觉得这件打脸人族的事做的再好不过，好几个魔尊政权发布通告表示对其忍辱负重终于大仇得报的大为祝贺，纷纷接纳其为魔族冉冉升起的新星。
如此情况下，宋无远深知自己不过是个被拎出来遮掩用的幌子，因此听了许多赞赏也不见欢欣。剑门给他传信，说不必过多参与其中，这些无聊事只有境界瓶颈的人才去琢磨。
比起人魔两界究竟谁闪烁了人性之光谁占了上风，剑客更关心的还是始终未能查出的那一神秘大乘期的身份。
“梅江春”安排得很妥当，设置了许多烟雾，外人都以为“梅江春”畏惧内界危险，进入秘境后不久便与他分道扬镳，离开了青玉京，连半片乌云都不曾见过。
旁人不问，宋无远更不可能主动说出自己牵连的可疑之处。无论怎样看来，梅江春找上他都只是临时起意，不见算计的意思；关于后来进到核心见到离朔，更是与其原本的计划无关。
算来算去，这一程对“梅江春”非但没有好处，反而骤增了其原本身份暴露的风险，令他知晓了所谓“仙人”原只是个魔修。
这有什么好处呢？扰乱他心神？宋无远虽自负有些天分，却也不至于以为自己有那么大的面子，值得对方这样设局戏弄。
而对方作为实力稳定的大乘期，在事成后仍然不显露身份的行为更加可疑。难道公开与新魔尊结盟，对魔修来说还会有什么坏处？
前思后想，都有说不通之处。唯一的线索，便是“梅江春”这个名字。
……随手便可起的假名罢了，难道还真能作线索么？
宋无远苦笑一下，从随身钱袋中取出些碎银交给讨赏小童，起身欲走。
却有另一人挡住了去路，朝他笑吟吟道：
“宋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