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届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叫的是他。
并非他已糊涂到了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实在是这语气太亲昵,好像将心头血都含在舌尖上;
令他连想也不敢往那边想:
怎么会是在叫他呢?
他猛地回过神,伸手去搡宋无远的肩膀,要将人拨开。
如此暧昧的姿势,简直是胆大包天!
不料剑修却像是填实了心眼一般,手上下了死劲,膝盖向他两腿间压,另一条胳膊还试图伸下去环住人腰。
梅届才要拧起眉毛呵斥,又想起此情此景尽是自己一手造成,不由得先消了十二分火气,又生出十八般愧疚;
遂抿抿唇,艰难好言相劝:
“我在这呢。“
“你先、你先松开……”
宋无远却恍若未闻,自顾自抱得更紧,一俯身将脸埋进人魔尊颈窝中。
梅届正不知该不该为此情此景惊怒一回:
怒吧,和一个中了情毒的小孩计较,显得他这么多年都像是白活了;
不怒吧,这般肌肤相贴与以前养成小孩时那般亲近的意思相差甚远,实在是有伤风化。
若不加以阻拦,往下去还不知道要做出来些什么荒唐事呢!
到那时候,他倒是还好说,不知道宋无远还有没有脸面来见他?
梅届眯起眼睛,掌心蓄起气劲,打算为自己的“清白”好好地争上一争。
单是有这个念头在心头一转,他都觉得荒谬:
素日独来独往,也不曾有过相好姘头,眼下要和比自己差了十辈有余的小辈计较风月之事,不知道他这是撞进了什么诡谲的梦里。
然而虽成了这般姿势,宋无远竟不再有下一步动作,安分于此。
二人肢体交叠着,就这么僵住了。
梅届正缓慢理解情况——他确实觉得遇上这种事时头脑不大好用——却听见剑修伏在他肩上,竟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泣音。
“…………”
梅届哑然。
唉,毕竟还是小孩,心思纯净——纯净到他压根猜不到在想什么。
那些令人耳红心热的喘息声被哽咽压下,宋无远紧闭着眼,自齿缝中勉强挤出几个字来:
“我……还能、再见到您么?”
如此唐突冒犯,如此妄语妄行,行为无状,问心而论本就是罪无可赦;
偏偏又是对他一向敬之重之的仙人。
他从刚才就一直在努力克制,将新灌进经脉的力量驯服收归;因为急于求成,推动灵力运转的方式几乎算得上是粗暴。
可是幽幽的香气将他淹了个没顶,梅花载着的雪又丝丝缕缕那样清凉。
他置身烈火地狱当中,就算是有万般的誓心也抵不过本能;
仿佛只要他伸出手,捉住那凉气的来源,他就再不必受这般苦。
况且,他一直……
但,倘若贪图一时的纾解而越过了那条界线,那么他此时拥有的一切或就将都化为泡影;
倘若他胆敢借着机会说出那些卑陋的心思,那么他所珍视的、他所敬爱的就永远无法挽回。
肉身的欲求、内心的渴望。
纵然都是他的一部分,却铮然水火不容。
撕着他,扯着他,好像要把他撕成一大一小两块,决出赢家来才肯罢休。
他的每一寸肌肉都灼烧般的痛,每一支经脉都将要承受不住而崩断;
他的心跳得那样快,魂被束缚,吊起,被苦痛和渴望揉圆搓扁,痛得几乎抽离出灵台。
懵懵懂懂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动摇了一下。
“只要度过现下这难关,自然是多少都有得见的!”
“无远,这不怪你,你先起来……”
他又听见那清冽如泉的声音对他讲话,好像连鼓膜的胀痛也因此减轻了几分。
一如既往的温柔,一如既往的令他深陷其中;
只要他不想失去这些,他就绝不能允许自己越雷池一步。
“不如还是按本尊说的……不是逼迫你,是实在无法……”
不,还有一个办法。
只要能留住这一切,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
梅届本以为今日已经把接下来几百年的诡异事都见过了,不会再有事情令他动摇半分半毫。
但当漆黑如墨的云丝凭空出现,卷舒于天,又缓缓聚集在他们头顶时,他还是睁大了眼。
“雷劫?!”
此时强行晋升?!
宋无远发烧烧疯了不成?!
正道弟子向来讲求磨砺心境不可速成,因此宋无远虽久在分神期巅峰,却一直压制不前。
论理该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无论如何不是此时此处!
梅届欲言又止,意图劝阻;
剑修却挣扎着起身,退开半步,默默与魔修对视,眼中是不可更改的坚定。
他的手落在剑柄上,做好了应劫的姿态,缓缓道:
“师父曾与我说:”
“‘妄心妄情若不能自制,则只好借外物来醒。’”
其冷静自持的姿态好像方才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而状态失衡下应劫的风险也被他视而不见。
云层翻涌,金光在其间疾飙而过,雷声时而炸响,伴着被照得苍青的整片苍穹。
梅届起身坐直,恰见几道雷光正犹犹豫豫地鼓动。
劫云看见了他们。
或者说,看见了他这个大乘期,正在计算着雷劫应有的强度。
身在大乘期,唯有这一件代表天道的东西他拦不下,也不能拦。
渡劫已成定势,第一道雷劫不久就会劈下;
他如果现在不走,那么这即将晋升合体期的修士要面对的就是相对于原本百倍千倍强度的劫雷,带着要将违背规则者劈得粉身碎骨的怨怒;
纵然剑门首徒的修仙之途一向游刃有余,晋升几乎没有伤过根骨,也绝难在天道的惩罚下全身而退。
这是在赶他走。
想通了其中关窍,梅届忽然低笑出声。
是了,十年不见,他忘了宋无远的性子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何时被运命随意摆弄过?
曾几何时他也有这样的心气,只是渐渐都忘去了;如今见到剑修这般,不由得百种滋味一同汇上心头。
但最多的,还是欢喜。
不愧是他一手养成的孩子。
哪怕面临绝境也毫无惧色,被卷入如此困窘也毫无怨怼。
他想着要替人安排好一切,却忽视了对方早有了自担风雪的能力。
——至于风雪从何而来,倒是不提也罢。
“这次是本尊愧对你……我去外围为你护法,你要千万当心。”
“……是。”
梅届走出两步,略一回首,见剑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样珍重,好像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梅届受不得这样的悲凉,佯作掸了掸袖子,扬声道:
“本尊还有东西在你身上,来日还要设法取回。”
“这一次……这一次是本尊冒进了,害你受苦;”
“下次见面,定会补偿于你。”
再耽搁就会影响剑修渡劫了。
梅届敛袖颔首,行至铜盘边缘:
下方凭空化出一根梅枝,他踮步踏上,匆匆乘其而去。
…………
正道苦真历两千一百四十七年,剑门首席弟子宋无远突破至合体期境界。
其年齿尚不满三百,如此年轻至此境界,实为三界之中第一人。
与其一向的天才声明相符的是,传说雷劫密密匝匝有百余道,持续了月余,中间甚至连个空歇也没有——天道气运之子,晋升时的天象也当异于常人;
与此同时……
戴胜郡的灵药福地,直接被轰成了千里焦土。
据再去探看的修士说,处处漆黑龟裂,连一片绿叶儿都不复再见。
更令人惊讶的是,像是担忧宋首席渡劫后状态欠佳,回程路远生变;
剑门掌门姚观生竟破天荒离了一次山,丢下满门弟子事务,亲往妖界接人。
也不缺有人在私下偷偷蛐蛐:
是不是给妖界那边造成的损失太严重,姚掌门怕翠尊翻脸,把人扣下?
都知道剑门这一代最出彩的就是宋无远,差不多都成了剑门的招牌;
要是因为破坏了戴胜郡那处著名地方,被翠尊数落收拾一通,恐怕姚掌门乃至整个剑门山的脸面都不太好受。
总之姚掌门自人界出发,一日千里,在雷劫收势而去之前就到了三青郡;
又备礼上了门,和这位居于妖界的魔尊经过了好生一番洽谈。
沿途还收了不少敬仰其浩然正气之人的赠礼——剑门掌门并非爱财之人;
实是有人连哭带嚎,以死相逼,若是不圆其心愿恐有性命之虞,这才收了其中十之有一。
便是如此,姚掌门临行前还不得不向翠尊借了几件储物法宝,勉强作为周转。
这都是后话。
一言以蔽之,不知道是不是看在正道魁首的份上,魔尊翠一围总归是没有把对方心爱的收徒扣下到府上做上百年十年的苦力。
而宋无远历过雷劫后虽损耗不小,也安安全全回了知剑门。
一经回山,就立刻闭关稳固境界。
而宗门里面也热热闹闹忙了起来,要办一场庆祝宴——自宋无远结婴以来,一路创下的惊世骇俗的记录不计其数,实在是忙也忙出个规律来了。
折腾来折腾去总归尘埃落定,戴胜郡究竟闹腾些了什么事,过了几日也没人再关心。
只是后来偶有人在路过时,会在某一处空地顿一顿,停停脚,愣一愣神:
……这里是不是原来有座山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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