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每一天过得很是愉快”
柳不渡浑浊的双眼在提及江南时,忽然泛起一丝清亮的光,像是枯井里映出了遥远的星辰。
予湫心里有些许动容,他总觉得就算抓住了九尾妖狐,他也会后悔的。
老人突然弓身剧咳,指缝间渗出血丝。予湫并指凝诀,一道青光护住他心脉,却被他摆摆手推开:“不必费心了……”喘息片刻,他嗓音沙哑如锈刀磨地:“后来……天就变了”。
那一天,是我最后悔的时候………
“小镇突遭横祸。一伙流寇如蝗虫过境,专劫富户珍宝。官府几番围剿,他们却似地鼠般钻营于暗处。”
“我本与织棠晚上约好赏灯,却在半道被人用浸了迷药的汗巾捂住口鼻。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只闻到泥土混着血腥的浊气 ”
“这批货很值钱,一定要在今晚运出去”。粗粝的嗓音贴着耳根划过。
“还是老大英明,抓来这些人替我们挖地道”
“这批黄金可真纯啊……”
“好了,别磨叽了,让他们都起来干活”。
铁器碰撞声里,有人踹了柳不渡一脚:“装什么死?起来干活”!
站起身的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战战兢兢的干起活。
麻绳勒进腕骨的剧痛中,他摸到一把冰凉的镐头。四周此起彼伏的,是年轻人压抑的抽泣。原来流寇偶然发现镇下埋着前朝金矿,便掳来壮丁做苦力。
为了能安全回去,大家都拼命的干活,生怕这些贼翻脸不认人。
隔壁的洞穴是用来存放开采矿石的炸药,有专人在外面守着,但外面看不出来什么,只知道是用来放重要的东西,所以大家都以为里面放的是黄金。
另一边织棠找不到柳不渡,她以为柳不渡是什么事情耽搁了,许是今日又被师父留下来罚抄了,她耐心的等着,但直到傍晚柳不渡都没来。
她终于掐诀念咒,狐耳"唰"地竖起。顺着风中那缕熟悉的气息,她赤足奔至荒山,一处隐蔽的山洞出现在眼前
她使用幻术迷晕门口几个守卫,然后又乔装成守卫的模样混进去。
洞穴深处,镐头砸向岩壁的"铛铛"声传进织棠耳朵里。
她一眼便看见那个本应该和他一起赏灯的人。
周围都是守卫,很难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柳不渡,织棠想着,要救就把这些人都救走。
柳不渡像是感知到什么,转头望去,正好和织棠对视,两人默契的移开双眼,柳不渡又继续回头拿着镐头凿石头。
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挖到了!"一声嘶吼突然炸响。
盗匪头子踹开劳工扑向岩壁——昏黄火把下,金脉在矿石中蜿蜒如活物。“拿炸药来!”他狞笑着指向柳不渡,“你,去点引线。”
织棠的神色瞬间紧张,却被柳不渡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诸位请退远”,少年声音字字清晰。
“量他们也跑不了,走吧”
待匪徒退至隔壁洞穴,织棠上前一把拽住柳不渡往洞口跑,却在路上被守卫的铜锣声截断去路。
分岔路口有三条通道,盗匪从其中一条追来,织棠选择一个人去引开他们往另一条路走,让柳不渡去出口那条道路
“往矿洞左边跑!”她劈手斩落钟乳石封住来路,碎石飞溅中突然将柳不渡推出三丈远,织棠想把柳不渡往那边推,却发现柳不渡的手牢牢抓住自己,眼里全是坚决。
她奋力甩开手,冲柳不渡喊到:“走啊!你这呆道士——”。
“我不……”
妖力推着柳不渡踉跄扑向透光的那一处。
“织棠!”
柳不渡想停下脚步,却发现脚上捆上了一根狐狸毛,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外面推,就在快要出洞口的时候,身后突然爆开天崩地裂的轰鸣。
气浪将他掀飞时,他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看到的场景是一直巨大的白狐在呜咽着用头蹭他,他想伸手摸那白狐的头,却没了力气。
………………
“再醒来时……”柳不渡枯瘦的手指突然攥住心口,“金矿、匪徒、九尾狐、还有织棠……全都消失了。”他佝偻着咳嗽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喉咙。
窗外狂风骤起,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将众人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从白昼到深夜,柳不渡的故事像一轴泛黄的画卷,在风雨声中徐徐展开。
“后来……我辞别师父,踏遍山河。”老人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茶盏,青瓷里的水映出他浑浊的泪光,“从江南的杏花烟雨,到玉门关的漫天黄沙……三百年,足够凡人轮回三世,我却连她一片衣角都寻不见”。
“我不想续命……我想再与她看一次花灯,再游一次湖……”,柳不渡泪眼婆娑,恍惚间又是一阵心痛。
予湫:“其实你早就知道她是狐妖了,对吗?”
“是,我知道,前些日子她突然回来……站在檐下望着我,哭得说不出话。”他颤抖着抚上自己沟壑纵横的脸,“我这副模样……早该化作一抔黄土了”。
“但织棠不忍见我这样,便四处为我寻灵芝续命”。
“世人说人妖殊途,我只想与她同归”
哽咽声碎在风里。予湫看见老人蜷缩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一段即将燃尽的残烛。
予湫向陆璃问道:“当年是因为什么原因要抓狐妖?”
陆璃思索片刻答道,“狐妖伤人性命,被天庭捉拿归按案”。
“不可能的,织棠不会伤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柳不渡情绪激动,“各位相信我,我与织棠相识已久,我知道她不是会伤人的妖”
林倾云的手掌轻轻落在柳不渡佝偻的背上,灵力如春风般抚过他紊乱的经脉。“您先缓口气,”她指尖泛起莹蓝微光,“三百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沈季摩挲着腰间的倦念萧,叹息声混着窗外渐密黄沙雾:“陈年旧案如同雾里看花,终究要听当事人分说。”
“我答应你不会伤害织棠,等她回来,定会护她周全的”,予湫对柳不渡保证。
话音未落,窗棂突然炸开漫天木屑——
一道白影如雪箭破空而入,九条蓬松的尾巴绽开。
众人疾退时,白狐已护在柳不渡身前,龇出的獠牙泛着寒光,喉间滚动的低吼震得茶案嗡嗡作响。
予湫按下陆璃拔剑的手退至屋外,“先别动”。
千均回鞘的铮鸣声中,众人退至檐下。白狐金瞳竖成细线,直到柳不渡枯枝般的手指抚上她颤抖的背脊。
白狐见几人离远了,紧绷的身子放松些许。
“织棠,你放心,他们不会伤害你的”,柳不渡在身后说道。
织棠瞧着几人确实并无恶意,况且柳不渡也这么说了,莹白光芒渐盛,狐尾收拢处立着个少女。织棠苍白的指尖从包袱里捧出一株紫玉灵芝
“这是最后一株灵芝了”
“虽然只有两个月的寿命……”,织棠落寞的说着。
“只要你在,何尝又不是永远”,柳不渡在身后抱住她哽咽的低语,织棠闻言轻颤着身子回身抱住他。
“当年之事还有疑点,恳求姑娘解答,也好还姑娘一个清白”,予湫拱手行礼道。
“你们想知道什么……”,织棠问。
陆璃:“当年在洞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织棠叹气道:“当时我为了救柳不渡,把盗匪来的那一条路封住拖延时间,我回去救剩余的人质,后来盗匪还是追了上来。”
“我被逼得没办法只能把盗贼迷晕之后,再带着其他人逃出去,路上太黑,我们看不清路,于是就有人拿了火把,没成想逃跑过程中不小心摔了一跤,火把掉落进装炸药的库房,点燃了炸药……”
“炸药库房瞬间化作火海。”织棠的九条尾巴不自觉地缠住柳不渡的手腕,“我拼尽修为撑起结界,还是被气浪掀出三里远......”她苦笑着摸向额间黯淡的妖纹
“后来便被天界带回,他们判定我杀了那些人,于是把我关入天牢,一关就是三百年……”
闻言予湫眼眸微动,他转眼看向陆璃,陆璃意会他的意思,道:“私逃乃是重罪,在没有查明之前,还是要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
“陆璃……”,予湫无奈道,“这事由我一人承担,狐妖织棠事出有因,本殿罚她三百年修为,此事便了”。
“待事情了却,我会亲自回天庭交代,有任何惩罚,皆由我一力承担”,予湫下定决心要为织棠谋一条出路。
陆璃妥协:“好吧,可无论怎样,她还是得带回去给天帝一个交代,这来去一天的时间,人间也要一年,只怕到时候……”,他不动声色的看了柳不渡一眼。
“多谢各位……只要织棠还会回来,我就会一直等,三百年都等了,更别说区区一年”,柳不渡转头看向织棠,轻握她的手。
“柳不渡,等我回来”,织棠抱住他温柔说道。
“好……我等你”
两人紧紧相拥,不舍分离,几人选择为两人腾出独处的时间而出了屋子。
小屋里只有两人沉默的告别。
话语千万遍,欲语泪先流。
最后只有一句告别的尾音
织棠转身推开门,柳不渡鼓起勇气喊出那一句:“织棠,我爱你”
话音刚落,柳不渡的身子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栽去。织棠回头去接,感到双臂一沉,怀中人像深秋最后一片秋叶般凋零。
“柳不渡?!”织棠的声音瞬间拔高。
织棠抱着他,轻拍他的脸,“柳不渡,醒醒,你不是还想跟我去游湖吗,你醒来我们就去好不好,柳不渡……”。
她哭喊着,却无人回应她
门外的众人听到声音,立马进屋查看情况。
只见织棠将柳不渡紧紧搂进怀中,九条狐尾如雪浪翻涌,筑成一道屏障。众人只见白光暴涨,那尾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银辉。她额间妖纹寸寸碎裂,却仍将毕生灵力凝成星河,源源不断渡入柳不渡体内。
柳不渡找了她那么久,他们才刚重逢便又要分离,她不甘心就这样。
周身所有灵力皆聚于九尾,随着巨大的脉冲,织棠也吐出一口鲜血。
如果能用她的命换柳不渡一命,倒也值得。
“不可!”予湫掐诀欲阻,却被磅礴妖力震开三步。
织棠从天牢逃出来时便受了伤,现在旧伤添新伤,早已是强弩之末。
不过也无妨,只要能救柳不渡她什么都愿意做。
柳不渡的白发在灵力灌注下渐渐变成墨色,皱纹如潮水般退去,渐渐露出少年清朗的轮廓。而织棠的指尖却开始透明化,仿佛晨曦下的薄雾。
“柳不渡,你要记得,别忘记我……”,织棠伸手想摸他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看不见了。
悠悠转醒的柳不渡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年轻时候的样子,转眼又看见织棠快要消散的身体。
他如遭雷击的愣在原地
“傻子......”织棠轻笑出声,染血的唇瓣贴上柳不渡新生的脸颊,“对不起……不过这次,换我等你三百年......”
反应过来的柳不渡几乎是瞬间就哭出声:“织棠……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再强大一点,你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如果我再厉害一点,你也不用散尽修为救我”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织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你别离开我……求你”。
他想抱住织棠,却发现那只曾经系着银铃的皓腕,此刻正化作流萤从他身边溜走。
看不住,握不住,留不住。
“不要......”他崩溃着去抓四散的光点,却只揽住一截空荡荡的衣袖。最终蜷缩在他怀里的,唯余一只白狐——眼睑安静地阖着,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关于江南烟雨的梦境。
“织棠!”,柳不渡声嘶力竭的喊着她的名字。
几人脸上皆是不忍,林倾云转身拂袖擦落脸颊的泪,予湫蹲下身单膝跪地,掌心泛起青金色神光运转神力至白狐体内。
予湫指节轻扣紫玉笛,转头看向窗边:“沈季。”
沈季闻声抬眸,倦念箫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怎么?要合奏?"
“嗯,《安魂引》。”予湫将笛横在唇边
笛声先起,如清泉淙淙;箫声随后,似松风阵阵。两缕音波缠绕着白狐周身的神力,在晨光中织就一张金色的网
予湫轻抚白狐额头:“我所做的不多,三百年后在江南桥边,那里会有你想见的人”
从始至终都未抬过头的人终于在听到这句话时,才肯抬头。“多谢”,柳不渡颤颤巍巍的起身行礼,被予湫摆手婉拒。
“海棠花开时,便是你与她重逢之时”。
沈季问道:“柳道友此后有何打算?”
柳不渡解下青灰色道袍,小心翼翼裹住白狐。晨光为他新生的轮廓镀上金边,却照不亮眼底的荒芜,“带织棠回江南,我想把她葬在江南最美的地方”。
江南的烟雨最是醉人,但柳不渡或许会一辈子记得,黄沙漫卷处,织棠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他怀中。
他与织棠相识于杏花烟雨的江南,却在这荒凉的玉门关永诀。若非当年自己修为浅薄被盗匪所擒,那只偷跑出来玩的小狐狸,本该永远明媚如初遇时堤岸的海棠。
行至关隘处,他忽然驻足。去岁冬日初到玉门关时,千里黄沙覆雪,他道身将溃倒在雪地里,是阿福把他背回济村。
如今怀中白狐安静蜷缩,而玉门关竟因予湫的神力春风拂面——多么讽刺,万物复苏时,唯独他的织棠再不会醒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柳不渡轻吟的诗句被晨风揉碎。当年离乡时江南柳色正青,而今归来,怀中只剩一捧冰冷的雪。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道孤影与白狐的影子交融,在沙地上开出凄艳的花。
东方既白,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正照在柳不渡怀中的白狐身上,几人向各自的方向走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是陆璃不愿看见的,他和林倾云打算先回天庭,而予湫则想给在京都的小妍寄封信再回天庭见帝君。
想到此次回天庭复命后,人间恐怕已物是人非,他提笔的手顿了顿,终是在信尾添了几句叮嘱。小妍那丫头最爱使小性子,这一别经年,总要留些话让她安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是出自诗经,这里化用了一下,作者知道原文的真正含义,[化了][化了],而且这里的是反着用的,只是觉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个意境很美,并没有冒犯诗经里的原作者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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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玉门关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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