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桌上已经摆好了饭,围着围裙的辛馨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从楼上下来的封柬,招呼道:“封柬啊,来,吃早饭了。你手不方便,我特地给你做了汤泡饭,你拿勺子舀着吃啊。”
因为做高中老师的缘故,无论对着学生还是其他人,辛馨说话时总带有一种颐指气使的语气,只有在面对封挞的时候才会变得柔声细语。因为一旦声音大了些,封挞就会两眼盈满泪光,下一步就是哭个不停。
封柬从辛馨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温和。
他在餐桌前坐下来,左手拾起勺子,淡淡道:“谢谢妈。”
辛馨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道:“一家人谢什么谢。吃饭,吃饭,啊。”
正看着报纸的封长漳听见自家老婆抑扬顿挫的语气,抬起头撇了一眼自家老婆脸上堆出来的假笑,摇头叹气。
坐在角落沙发上的封挞一直很安静,他怀里抱着封柬带回来给他的抱着大仓鼠,已经稀罕了一整个早上,不过在看到封柬在餐桌前落座以后,他就立刻扔下大仓鼠,光着脚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家里的地上铺着毛绒地毯,所以并不怕封挞光着脚跑动或者一屁股坐在地上。
封挞走过来,绕过辛馨,特地坐在了封柬身边,对着封柬露出不设防的笑容,“我要跟哥哥一起坐。”
光看动作,他其实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一旦说话语气里就不自主地流露出一股天真。
封柬抬起头:“妈,我今天没办法照顾哒哒吃饭。”
辛馨刚从锅里舀了碗米饭,还不待说话,就听封挞急忙对着哥哥喊道:“哒哒现在一个人能吃饭,不需要人照顾!”
封柬怔了怔,转头对着封挞笑道:“哒哒真厉害。”
封挞顿时笑开了花,他转过头,虽然昨天晚上已经看见过封柬手上的伤,可他总不记事,眼眶再次泛起了红,“还疼吗?”
封柬把右手往旁边挪了挪,“哒哒乖,哥哥不疼,已经都好了。”
“那哒哒给你吹吹,好吗?”
封柬的动作停下来,在辛馨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他把手放在封挞的手上,封挞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道:“哥哥要小心哇!你看哒哒都好久没有受过伤了,哒哒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吹完了,封柬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转头对辛馨道:“哒哒的语言功能比一年前有进步。”
“是啊是啊。”辛馨应和两声,在餐桌前坐下来,吃饭时一家人的气氛冷得像是提前进入了寒冬,只有哒哒在不停地念叨着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辛馨道:“封柬啊,妈妈今天要出去给学生补课,你在家里没事,十点的时候带哒哒到方老师的画室那里去吧。”
“方老师?”对封柬而言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记得之前家里并没有为哒哒请过一位方姓的老师。
“就是封挞的绘画老师,叫方格,在北州大学美院就职,虽然只是个副教授,但人很年轻,很有天分,跟哒哒之间有共同语言,哒哒也非常喜欢他,说不准哒哒的语言功能就是因为他进步的。”提起方格,辛馨语气里满是赞许,封柬还没见她这么直白地夸奖过一个人。辛馨自顾自地吩咐道:“他的画室在知文路上,你们坐地铁去就可以,花不了多长时间。”
封柬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五十了,“我今天还有事,来不及送他。”
“怎么以前不见你有事?”餐桌上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做了一上午建设好不容易才在脸上堆起来的假笑瞬间从辛馨脸上垮下来,“平时家里请了康复师,现在都不需要你照顾哒哒了!不过请你送哒哒去一趟画室,怎么,我这个当妈的还用不起你了?从回来就把自己关进房里,连续两天都一大早就出门,一出门就是一整天!既然费劲心思要躲着我们,那又何必回来这趟?你回来就是为了诚心气我的,是不是?”
“……”面对辛馨反复无常的态度,封柬早已习惯了,他反问道:“难道过节回家的意义就必须全天候地待在家里,等待您的吩咐吗?”
“好哇,跟着李燃学了几年别的不知道,牙尖嘴利倒是学得了精髓!”辛馨倏地站了起来,指着封柬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今天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是不是昨天那个男的约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哪儿来的朋友,就连你回家也要跟过来,以前我怎么没见你有这么亲密的朋友,上学的时候你可从来没带什么同学回过家!这才认识几天就要为着他一连两天不着家,还是个唱歌儿的,你是没见那些玩音乐的私生活到底多乱、多脏!你怎么能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辛馨的语气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听到这里,一直无动于衷的封长漳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辛老师,怎么回事?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辛馨朝着封长漳冷哼了一声,“你知道才怪呢,你儿子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你怎么知道他交了些什么乱七杂八的朋友。昨天封柬就是跟那人一起出去才受的伤!”
封长漳语气紧接着变得冷冽起来:“你昨天出去到底干什么了?!”
封柬知道今天这顿饭是又吃不下去了。他放下勺子,冷静道:“爸,妈,我已经二十五了,早就是个成年人了,我交什么朋友,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需要再像小时候一样把各种行程汇报给你们,更何况小时候你们没问过我这种问题,现在就更没必要再问了。”
“你,你说什么?!”辛馨的音量顿时抬高了,“你回家我们好声好气地伺候你,你就说这么对你爸妈说话的?!你的礼貌呢!你的教养呢?!”
她急冲冲地拔腿绕过餐桌,挨着封柬面前站定,伸手扯起封柬的手就想要拿他受伤的那只手说事儿,“你看看你的手!要不是你跟他出去也不会受伤——”
可话还没说完,封柬就弯下了腰,脸上露出极力压制痛楚的表情。
这是她跟封长漳都极少在封柬脸上见过的模样。
封柬的手被慌了神儿的辛馨一下子摔在桌上,他“唔”了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他迅速用左手托住右手手指,颤抖地咬紧了下唇。
“这,我,我也没用多大劲儿啊!”辛馨踉跄着退后几步,视线从封柬脸上移到封长漳这个家里的顶梁柱身上,指望封长漳来帮自己说两句话。
然而长达一年的冷战让封长漳根本拉不下脸来,在他看来,儿子不来道歉,他这当爹的怎么能先开口示弱,但他的视线还是紧紧地锁定在儿子痛苦的面容上,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不就是受了这么一点小伤吗,男子汉大丈夫,别摆出这么一副没用的样子来,叫人看了笑话。”
辛馨的心里难得涌上一丝无措以及为人母的微薄愧疚,她走上前,磕磕绊绊地说道:“儿、儿子,给妈看一眼啊。”
说着,她低下头伸手想要再次触碰封柬的手指,可眼尖地发现那包裹伤口的纱布上沁出了一缕鲜红的颜色。
辛馨的脸上终于惶然失色,“哎呀是不是伤口裂开了,把纱布拆了妈帮你看看!”
封柬始终没有抬起头,他没把手指递给自己的母亲,而是往回缩了缩,随后瑟缩着唇推开椅子站起来。十指连心,又伤在神经上,就算封柬是个坚韧不拔的人,也无法阻止生理上因疼痛而引发的颤抖反应。
不过几分钟,他的整条手臂都开始微微颤抖。
封挞小心翼翼地从辛馨身后冒出头来,他不理解封柬现在的动作有什么含义,只听到刚才两个人念起方格的名字,眼神中含着雀跃,“哒哒想见方格老师……”
封柬看也没看他一眼,扔下一句,“爸,妈,抱歉,我得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
说罢,他就准备从餐桌上离开,辛馨绕过椅子,步步紧随,“等等,我开车载你去。”
“不用了,我打个车就行。您不是还要去给学生讲课吗?迟到了不好。等处理完伤口我还要去医院探望朋友,昨晚那个朋友他今天要动手术,不是您说的什么不正经的事情,等他手术结束,我再回来。”从始至终封柬的语气都很平静,几句话就解释清楚了自己出门的原委。
“手,手术啊?”辛馨的底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封柬主动退让了一步,“如果方老师那边方便的话,可以请他把时间延后,这样我带着哒哒就不用赶时间了。”
辛馨涨红了脸,她知道要是自己真的这么做了,就显得她这个当妈的比周扒皮还过分了,“算了,算了,那待会儿就让哒哒坐他爸的车。”
封柬注视着母亲,点头应了声,“好,那我走了。”
说罢,他就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客厅。
辛馨的脚步紧跟着向前迈了一步,可她没意识到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有时候,点点滴滴的失望终会汇入习惯的汪洋。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封柬心中并没有生出一丝一毫母亲或父亲可能会陪自己去医院的期许,毕竟他早已经成年了,是个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人了。虽然他也能从两人眼底深处挖出一丁点几不可见的紧张,但长久以来形成的疏离感已经堆积成一座壁垒,又怎么可能轻易地被一个小小的伤口打破?
他根本就不怨恨背后端坐在餐桌上的两个人,只怪自己没有说出实情,坐在餐桌上的两个人不知道自己手上的伤伤及神经、深刻见骨,缝合后麻醉褪去的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针刺入骨一般愈合的痛苦。可比起说出实情,他更不想再次承受幼时那种满怀期待地倾诉之后却自讨没趣的惯性。
等到封柬抵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五十了。外科门诊处排了很长的队伍,来不及处理伤口,可又怕被阮清河看见了对方不安分,于是他向医生借来了纱布,在渗血的纱布上缠了几圈,看不出痕迹后才往阮清河所在的楼层走去。
病房里,阮清河已经换上了手术服,躺在床上跟几个男生聊天,封柬认出那几个人就是尾鱼乐队的其他成员,在封柬礼貌地敲了敲门迈进来以后,几个人扭头同样认出了封柬,立刻彼此对视一眼,然后齐齐堵着嘴假装咳嗽起来。
“抱歉,我来晚了。”封柬面向阮清河,认真道。
阮清河脸上的笑意都快漾出来了,“没事儿,也就差两三分钟吧。”
“哎呦您是不知道,您还没来的时候这人可不这样儿!”站在一旁的王希跟个捧哏似的专揭阮清河的短,“那脸皮绷得啊都快脱水了!咳咳咳!”
“嗓子不舒服是吧,”靠在床边的阮清河灵活地瞪他一眼:“要不我把手术服脱下来,你替我躺着?”
“诶嘿——客气了,我这不是在想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封学长莅临病房让咱们感受到的蓬荜生辉的喜悦之情么!”
“去你的吧!”阮清河抬起光着的脚丫子冲着他就是一脚。
热闹的气氛渲染了整个病房,也冲散了来自封柬手指的疼痛,他饶有兴致地听着,只是跟这几个人不熟悉,很难插入他们的话题当中。
阮清河时刻注意着封柬的情绪,见他一个人站着,打趣着周围几个人对封柬道:“我看你们这几个混球儿在这就是纯属帮倒忙的,幸好封学长及时出现,不然我就要被你们这一股泥石流给淹没了!”
“那是那是!”几个人互相捣了一肘子,彼此眼神儿示意,哥们儿好不容易才把初恋等来了,那哥几个必须不能拖后腿啊!赶紧吹捧起来,王希趁机回瞪阮清河道:“我们这群臭皮匠哪能跟人家比啊,人家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必然气质超群啊!要不然还能读到研究生?!”
姜川兴奋地比划着封柬上下,“瞅一瞅这脸!这身高!这身材!简直让我们无地自容啊!”
落后一步的高原绞尽脑汁,“还有还有——草!我真想不出来了!匮乏匮乏,词汇量实在是个漏洞!怪不得我成不了编曲儿呢。”
靠坐在床头的阮清河听完脸都要黑了,他这张脸都要被这群没皮没脸的混账给丢尽了!
不过这一闹终于让封柬悬着的一颗心微微下落,脸上泛起微笑。
说实话,他不是不担心的,只是不想在阮清河面前表现出来,而他也知道阮清河跟自己想的一样,作为一名等待手术的病人却拼命地活跃着气氛,心里大概也是不想让关心着他的朋友们跟他一起忐忑不安吧。
没过多久,穿着白大褂的耳鼻喉科张主任就来了。
张登月跟阮潮生同出一个师门,因此阮清河见了他显得很熟稔,“张叔。”
张登月走到病床前拍了拍阮清河的肩,“清河啊,别紧张,就是个小手术,手术前你爸跟我再三强调过,你是学唱歌的,嗓子很重要,我会根据你声音的基频以及声门闭合和活动情况尽量缩小手术边缘范围,但是你也知道,病变部位切不干净这场手术就等于白做了,最好的状态就是不改变你的发音性状,最差的情况……欸,现在也说不准,手术是全麻,具体效果得等手术结束过了恢复期才知道,你要有心理准备。”
阮清河抬起眼帘转头凝望封柬,低笑道:“都拖了半年了,不改主意了。”
还有谁比他这个学声乐的清楚,声带只要有轻微的一点损伤就会影响发音,哪怕只是长一点息肉,开嗓几分钟就会感觉到不适,历史上很多出名的歌手都跟声带息肉做了一辈子斗争,清除,愈合,复发,再清除,直到职业生涯结束,更何况阮清河的病比声带息肉还要严重。
“那咱们就走吧。”张登月吩咐完,对着其他人道:“手术时间大概三小时,你们可以在病房里等着。”
王希急忙道:“不能到手术室外等吗?”
高原:“就是就是。”
“过了啊!这待遇哥们儿我享受不起!”阮清河赶紧制止了两个人的深情表演,“又不是下不了手术台,别整的就跟我慷慨赴死似的,都轻松点哈。说不定这是我最后一次用原声说话了,等从手术室里出来,我这天籁之声还指不定变成什么公鸭嗓,我可提前警告你们,谁都不准笑话我。”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王希憋着一口老血,“放心!我一定憋住,憋不住我自裁谢罪!”
“……谢了。”阮清河脸上的笑意变得郑重,他从几个人面前经过,最后停在封柬面前,坦然道:“还有一句话,我想留给喜欢的人。”
封柬回望阮清河的一双眼眸中盛满包容的光,耐心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阮清河抬手轻拽封柬的衣领,朝自己一边微微用力,封柬没有抵抗,顺从地向前走了一步,两人贴得极近,阮清河俯首贴在封柬耳边轻轻呢喃了几个字,耳窝中干燥的空气受到震动顿时生出一种麻痒感,沿着鼓膜钻入耳腔,沿着神经传递到封柬垂在身侧的手指上,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尽管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耳朵想听清阮清河的话,可阮清河狡黠地压低了声音,只有封柬听清他说了什么,眼里的光芒一瞬间璀璨,又如流星般转眼即逝。
说完,阮清河站直了身,不以为意地对着封柬笑了一下,又对着其他人洒脱地挥挥手,“走啦!”
……
手术室内,护士道:“患者术前30分钟已注射阿托品0.5毫克以及矛头蝮蛇血凝酶2单位。”
凝视着躺在手术床上已接受全身麻醉的阮清河,张登月叹了口气,“准备开始吧。”
二十分钟后,阮潮生进入手术室。
张登月的表情没有任何意外,似乎早就知道这人会赶过来,道:“来了。”
“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张登月手里举着手术刀,瞪了他一眼,“清河这孩子这么喜欢唱歌,你却瞒着他真正的病理检查结果,等他醒过来一定是要恨我的,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阮潮生道:“你就安心做吧,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激烈的争执早已经在两人之间发生过,张登月拗不过阮潮生,此时只能再重复一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试图打消阮潮生想要瞒天过海的主意,“病理检查结果是早期声门型喉癌,双侧病变且浸润范围比较大,据我的经验判断,虽然目前声带运动正常但仪器中检测到的黏膜波消失,说明肿瘤浸润深度至少达到了声韧带,具体的浸润数据需要术中显微镜观察,如果浸润程度太深的话,手术切除以后将无法连接声带接口,我担心术中会损伤部分声韧带和声带肌,术后这孩子的声音质量会发生极大的改变,再加上前联合损伤,声门无法闭合,说话时会产生较重的气息声,这会毁了这孩子一辈子的,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阮潮生看着躺在手术台上陷入沉睡无知无觉的孩子,眼眶发红,“老张,躺在这手术床上的可是我的亲儿子啊,我能不心疼吗?看到检测结果的那一刻我感觉天都要塌了,总不能真的叫我一个白发人去送黑发人吧,不做手术,这孩子最多能活三年!可是做了手术也许就换来一辈子的健康!你叫我怎么选?老张,你的微操技术我最放心,所以才请你做这个主刀,你放心,不管结果怎么样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阮潮生的恩人!以后我喊你师兄都行!一定要在切除肿瘤的基础上保证功能啊,至少让他以后还能开口说话。”
“老阮,老阮!你先别激动,我当然会全力以赴,”张登月扶着腰都快直不起来的师兄安慰道:“我会尽全力在切除肿瘤的基础上保证语言功能,至少让他以后还能开口说话。”
“好好好……”老阮嗫嚅着擦了一把鼻涕,走到一旁,“那你做,我不打扰你。”
张登月“哎”地应了一声。
显微镜下,病人声带上的病变组织被充分暴露出来,张登月心中“咯噔”一下,控制住望向阮潮生的表情,沉声吩咐道:“三型声带切除术。”
阮潮生只觉得头登时一涨,虽然不在耳鼻喉科,但这大半年来他对声带手术的研究程度颇深。
二型声带切除术半年后会有新声带生成,由于勺状软骨运动正常,声带肌代偿增生的结果,声带会在功能结构上逐渐趋于正常,但三型声带切除术由于癌肿侵及声韧带及喉室内声带上缘或声带下缘,前达前联合,后达声带突,伤口的范围是很大的,术后想要恢复正常声音根本是一种奢望。
张登月从容不迫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手术室内,“……注入生理盐水。”
被盐水充分浸湿的纱条安放在声门下,“连接设备,调节等离子初始消融功率7档,电凝功率3档。”
张登月实施操作的手很稳,他左手持手术钳,精准地钳起病变组织,右手操作低温等离子刀精准地切割病变组织基地外侧安全缘,鲜血不断渗出,“……肾上腺素棉片压迫止血。”。
…
“手术结束。”张登月嘱咐护士道:“把周边声带组织送检验科。如果没问题就不必再进行二次手术了。”他转过头,又对阮潮生道:“师兄,你得好好想想等清河醒了怎么跟他解释,今天手术不凑巧,要是二型手术,声音还有得修复,可惜是三型,声带缺损太大,实在没办法修复,目前……国内还没有任何成功复原的案例。”
阮潮生有些站不住,一向精神矍铄的他此刻无力地靠在墙上,连点头的动作完成起来都很困难,“我知道……”他摆摆手,“你快去休息吧。”
张登月伫立在原地,怜悯地看了一眼阮潮生,转头继续叮嘱护士,“鼻饲管要戴一周,10天后拔管。声休3-5天,普米克令舒雾化吸入两天,禁烟酒、辛辣刺激性食物两周。”
此时王希,高原,姜川三人担忧的情绪表露在脸上,他们已经在手术室外等了整整三个小时,可阮清河还没从手术室里出来。
“怎么这么久啊!”姜川来回踱着步子,一脸焦躁,忽然停下,“你们说清河的嗓子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啊,刚才我见他爹进去的时候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谁家孩子做手术当爹的不担心的啊!不就是个什么声带白斑吗?小问题啦,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会处理得干干净净的。”高原道。
王希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清河那毛病,每天八杯水过得比老年人还养生,就是为了无时无刻保持嗓子状态,他太看重自己的声音了,有一点儿变化都能要了他的命。”
“肯定的啊,要是嗓音恢复不好,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
王希眼珠子提溜一转,目光从与几人壁垒分明、一直保持沉默的封柬身上掠过,对另外两人话里有话地说道:“这两天总要有人来照顾清河,姜川最近要忙毕设,高原还赶着去临市实习,肯定没时间,我呢,还得忙兼职,也就偶尔能来看看,这可咋办啊。”
“就是就是。”高原和姜川立刻领悟了王希的用意,三个人的视线齐齐落在封柬身上。
封柬听出了王希话里的意思,可还是淡淡地拒绝道:“抱歉,虽然我的课少,但实验任务很重,还要配合学校进行心理疏导工作,平时并没有什么闲暇时间,可能没办法过来看护他。”
几人顿时失望不已,可人家有正当理由,总不能强行绑架人家跟自家哥们儿凑在一起,只好作罢。
终于,手术室外显示的灯光由红变绿,倚靠在墙上的人站直了身子,来回走动的人停止了踱步,而一直身姿挺拔地站在不远处的封柬也把关切的目光投向那两扇被护士推开的大门。
张主任率先走了出来。
王希凑了上去,“医生医生,手术做得怎么样哇?”
张登月低下头,斟酌着语言,“手术是很成功的,组织切除很完整,声音这方面还要看预后的情况,跟个人体质有一定关系。”
听到这里几个门外汉的嘴角都上扬起来,似乎是没什么问题嘛。
“病人要送回病房了,大概五六个小时能醒。”护士提醒道。
“好好好!”
他们赶紧跟在护士身后往病房走,只有封柬的目光落在禁闭的手术室大门上,流露出一丝疑惑,方才软软的父亲是当着众人的面进去的,可为什么手术结束后到现在也没出来?
回到病房里的几个人围靠在病床边上,平日里再怎么喜欢唠嗑的王希看到躺在床上可怜兮兮的阮清河也没了声响。
封柬注视着脸色苍白、失去生气的软软,心里的某个柔软的地方仿佛土质松软的沙地突然塌陷了下去,他忍不住替阮清河捋了捋汗湿的头发,手指顺着他的脸颊抚下来轻轻地揉按了一下干燥的唇,在他看来顺其自然的动作,映入众人眼里,却充满了暧昧。
其他人赶紧咳嗽起来,看完天花板再看地板,环视完了一圈,王希忍不住感慨道:“这,五星级豪华VIP待遇啊,我记得我小时候住院住的都是好几个人一间,这一间的费用一天下来可不得这个数。”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指头。
高原玩笑似的口吻说道:“这么点儿钱算什么?北州市立医院可是全国排行第一的医院,清河他爸又是副院长,负责整个医院的财务,油水比你想得多多了,我之前去过清河家,你知道他家里开什么车吗?除了宾利还有好几台呢,咱们就别操这份闲心了,他家这么有钱,竭尽全力都会治好清河的。”
姜川垂头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两声,示意有些话不能随便说。
封柬收回了越来越感觉到刺痛的手指,道:“那我先走了。”
王希道:“哎?这怎么成,要是清河醒过来看不见你该多失望啊,我们几个他早就看腻了,谁都知道他醒过来最希望看见的人是你。”
封柬勾了勾唇角,目光落在躺在床上的人身上,“我想他应该不愿意被我看见这幅模样,我还有点儿事,请你们转告他让他好好修养,等他好了以后我再听他唱歌。”
“啊?”王希有点愣,“就这样?那这些天呢?你就不打算来看看他吗?”
封柬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有着清楚的认知:“我跟他不过只有几面之缘,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出现在这里的确是为了实现阮清河的心愿,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王希挠挠头,“就是我们哥几个瞎着急罢了,你别误会啊,平时看清河对你这么上心,所以我们也想着能不能帮上点儿忙,这不是说错话了嘛,你别当真啊。”
封柬垂下眼眸,“我没答应过他什么,自然也没有义务尽到普通朋友以外的职责,你们对他比我对他要关心的多,照顾他这件事交给你们来做应该更合适。”
“算了,”姜川见王希还想开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学长说的有道理,我们就别多管闲事了。”
见状,封柬对几人点点头转身便离开了病房。
可他没有走远,而是沉默地伫立在门口站着,听病房里面王希突然抬高音量吐槽自己的不近人情,可是封柬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从学习心理学开始他就很清楚自己的人格缺陷,渴望被爱,却回避跟他人建立起亲密关系的可能性,这种对人际关系的期望和接纳与他在原生家庭当中的成长环境息息相关,所以他对自己会产生这种飘忽不定的态度并不奇怪。
就像阮清河说的,现在决定权在自己手上,可这于他而言无异于烫手山芋,他心里清楚自己根本没那么云淡风清,他知道自己配不上阮清河那样盛放、绚烂的生命,他就像一块置于墙角阴影里的冰,畏惧着阮清河的接近,所以他劝阮清河看清楚自己,他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给他的东西,他怕一旦容许对方靠近自己,对方热烈、直白的火焰就会轻易地融化自己,他会彻底看清自己虚无的本质,最终失望而归。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开始呢?
封柬抬起已经疼到麻木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那里面一颗不受控制的心似乎正在又一次被冰封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怔忡着的封柬,封柬回头一看,是阮清河的父亲,“伯父?”
“怎么站在门口啊。”阮潮生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他关切地问道。
封柬礼貌地回答道:“正巧要走。”
“这么急?”阮潮生惑然,“有什么急事吗?”
封柬抬了抬手,“早上不小心碰到了手,伤口又有点渗血,所以去处理一下。”
阮潮生“哎呀”一声,“怎么不早说,你叫—封柬来着是吧。”阮潮生掏出手机,习惯性地安排,“我给老李打个电话,让他赶紧给你插个队。”
“不必了,伯父,我挂了这个点的号,现在赶过去来得及。”封柬解释道。
“这样啊,那好吧。”阮潮生脸上堆起笑意,看向封柬的目光含着殷切,“你别看这孩子一天天吊儿郎当、不藏心事的,实际上拗得很,认定了一个人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听他念叨封哥哥封哥哥的,一天见不着就跟我哭,还从青春期那会儿就闹着要出柜,我寻思他小孩什么也不懂瞎胡说,狠狠把他揍了一顿,可到了高中他还是坚持说自己喜欢男的,到底具体喜欢谁我也没见着,没想到等他到了大学才知道原来他惦记的一直都是你,你别看我这把年纪了,我可不是什么老古董,学医的什么没见过,看在这小子这么痴心的份上,你要是有空哇,就常来看看他。”
“我们之间——”封柬想要解释他跟阮清河没什么,又被阮潮生打断,“诶——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就算只是与清河交个朋友,我也是喜闻乐见呐。好了好了,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从这座电梯走更快些。”
他指着电梯的方向,催促封柬赶紧去。
封柬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男人,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道了一声“谢谢”。
电梯里,他思及阮潮生的话,回忆中那个小小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后不断地喊着“封哥哥”的人会长成现在这样独树一帜的个性呢?
很快,封柬就到了外科门诊上,今天值班的并不是阮潮生口中的“老李”,而是另一位年轻医生,好像刚毕业,一边缝合一边絮叨:“哇,你好能忍,没打麻药居然还没喊疼,十指连心,很少人能忍受这种剧痛的!不过以后你可以一定要注意啊,要是手指愈合不好,可是会影响以后动作的灵活性的!”
千万千万别计较里面的医学名词我全是胡诌的!!!!!学医的不要看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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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chapter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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