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几个平淡的日子,竹苓得了她的吩咐,也对别院的下人格外上心,一时也都无事发生。
林栩平日里除了给白氏请安便都宅在院中,空闲时便做些查账练字喂鸟的事,这些如今皆已是行云流水般自如了。习惯了这样安稳平淡的日子,再想起前世里那些爬树贪玩的事,她也未免觉得荒唐。
周遭的环境便是这样改变人的吧。
待她终于写完今日字帖的最后一个字时,林栩长叹一口气,揉了揉隐隐发酸的腰。她垂眸看着字迹渐渐变干,昔日梁徵元送给自己的几本字帖。如今都已被她尽数练完了。
刚收了笔,正准备整理案头的宣纸和笔墨,忽然听到院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抬头一瞧,竟是扎着双髻的青茉匆匆而来,脸上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急色。
“夫人,”青茉低声行礼,稍稍喘了一口气,“二爷派了马车停在大门外,吩咐奴婢回来请您,只说是衙门来了位贵客,特意请您过去一同见上一面。还要您低调些,莫要声张。”
窦言洵怎么会这个时候派人来接她?还要带她去衙门?
林栩微微一怔,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桌上的字帖,心头陡然生出几分疑惑。
他平日言笑便罢了,可真涉及要紧事,却总是严肃得很,从不让她掺和衙门事务,更别说带她一同见客。如此特别的安排,又在他当值之际,委实罕见。
她胡乱思量着却不得要领,只是隐隐觉得像是有大事发生了。只能暂且按下心头狂跳,吩咐青茉道:“去把我那件月白色披风取来。”
片刻后便稍作整理,事态紧急,也来不及重新梳妆,只带了青茉和竹苓一同前去。回廊幽深,日光盈转,映得她一身素雅装扮越发清丽,却十分的单薄。
待终于到了大门口,果然有一辆周身暗黑的漆木马车在静静候着,车身上饰着窦家独有的繁复云纹,颇显低调。
车夫瞧见是她来了,忙恭敬地行了一礼,低声道:
“二少夫人请上车,二爷派小人回来接您,如今二爷已经在衙门等您多时了。”
她一路忧心,不多时便到了衙门。下车时,迎面便是两名侍卫,想必早已有人打过招呼,见她到来没有半点的惊讶,反而皆恭敬行礼,将林栩风尘仆仆地一路引入内堂。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工部衙门,眼下却也是什么都顾不得留心了。
内堂旁另有一间小室,平日里便供官僚办案时亦能在此小憩,一应布置整洁简约。抬眼望去,只见窦言洵已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淡色朝服,袖口云纹熠熠,整个人显得清朗端肃,竟比在家时还要格外精神些。
他见她进来,微微一笑,便道:
“夫人先喝口茶,缓一缓罢。”
早有仆从弯着腰,端上两杯冒着热气的清茶。极为淡雅的新鲜白叶,随着蒸汽便有清香袭来。唯官司茶园方能产出这极为珍贵的叶子,入口果然不俗。到底是官衙之中,便是寻常的茶水亦十分出众。
她一路行来,不知缘由难免慌张,如今确实也渴了。便端起茶盏,小口抿着茶水。很快一杯茶便饮尽了,林栩这才觉得舒缓了些。
窦言洵站在一旁并不说话,似乎是在耐心等着她把茶喝完。
林栩便抬起头来看他的神色。
那张清俊的脸庞虽有淡淡的紧张,但总体仍算十分镇定。她的一颗心这才渐渐落了下来。
——应该也不会是件天大的事。
见她渐渐神态和缓,窦言洵方道:“今日请夫人前来,实则有一突发事宜,与夫人也有所关联。”
林栩微怔,随即看向他的双眸,努力探寻他言中遮掩之意。
窦言洵并非说话吞吞吐吐之人,如今先叫她思虑平稳后才缓声开口,倒像是想要稳住她的心神。难道是与她相关之人出了什么事?
莫非是……父亲?
林栩心下一紧,紧张地几乎就要坐不住了,慌忙便道:
“夫君怎么好端端的卖起关子来?可是我家中出了什么要紧事?”
见她神色慌张,窦言洵索性不再多言,站起身执起她的右手,便要牵着她站起身来,向里间走去。
方才她不过四下匆匆打量一眼,未来得及细看,如今被他拉着起身,又跟随在他身侧,这才发觉这小室内里还隔开了一间内室。
待窦言洵推开门扉,却见一如整个房间的布局,极为朴素而简单。而隔过那架木屏风,她不过遥遥一望,便当即低呼出声。
那屏风之后竟然还躺了一个人。
虽然那人整个身子被屏风遮去大半,但她不过匆匆一瞥,便觉得触目惊心般熟悉。
毕竟曾经朝夕相处,即便如今换了身破败残缺的衣衫,脚上穿着靴子也沾染的满是泥渍,以及接近于黑色已然干涸的斑斑血迹……
即便如此狼狈不堪,她却也一眼便认了出来!
怎么会?怎么会!
林栩再也忍不住,当即便向前扑过去。
却在看到那张从前无比熟悉的面孔时,所有呼吸都凝滞下来——
梁徵元正静静地躺在那张小床上,双眸紧紧闭着。
数月不见,从前那张眉清目朗的面容如今已经消瘦得两颊凹陷,肤色也晒得黝黑,双唇干裂,全然没有她记忆中那潇洒韵致的少年郎半分模样。
林栩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梁徵元,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匆忙伸手探了探他的脖颈。
虽然微弱,却还尚有脉搏和呼吸。
还好,还有一线生机。
窦言洵走到她的身侧,手掌放在她的肩头,难得语调温柔地安慰她:
“梁兄虽身子虚弱,但我已派人请了郎中为他诊过脉象,虽有外伤,但未伤及肺腑,应当只需稍加时日静养调理便可无虞。”
外伤?
梁徵元分明好好地随军历练,应当正在惠东和崖州一带清扫流寇,与他当日一同南下的十四师百余人马至今尚未归京,如何他好端端的却遍体鳞伤出现在了沐京?!
这可是千里之外啊!
见她双目泫然,满是震惊,窦言洵又低声道:
“……今日我才来衙门不久,便听得前厅处有百姓前来报官。说是今晨在京郊一条田庄小径上发现一具男尸.……周身满是血迹,而后有官兵派人仔细去搜寻时,却在那具尸身不远处的田地间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梁兄。因沐京的屯田官庄皆由我分管,所以张侍郎才将此事告知于我。我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即刻将你请来……他毕竟是你的表兄。”
林栩只觉得脑内声音嗡嗡不绝,一时间难以置信。
窦言洵说的每一个字分开来她都明白,怎么合在一起,她便听不懂了呢?
“那具男尸……又是谁?郢之怎么会又好端端的躺在路上昏迷不醒呢?”
“如今尸身已经交由里正和仵作进行查验了,个中缘由,只能待查验后方可知晓。不过,毕竟如今梁兄骤然出现在沐京,又与一桩命案扯上关系,即便他尚未醒转,但恐怕等他醒转之际,便要先依据府尹的规矩,先作收押再做盘问了。”
窦言洵眼中一片平静,她看着那双眼睛,却也知道他此刻已经尽可能的将话对她说得委婉些。
梁徵元如今性命无虞,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残存的理智快速地在脑海飞过,便不由得更添几分绝望。
梁四此次随军出行,却骤然孤身一人出现在万里之外的京郊。若细查下去,大有可能被治个叛逃之罪,届时不论是流配或是徒刑,梁四这一生……怕是都毁于一旦了。
再者,那具无名尸体,被发现时四周只有粱四一人。如若此事不查明或没有其他证据,梁四甚至可能被定罪为杀人凶手,若待那时,更是绝不仅仅只是严惩如此简单了。
思来想去,此事已经竟是已经到了生死存亡,拯救梁四一条性命的关键时刻了。
她再来不及掉眼泪,转身便看向窦言洵,声音虽夹杂着哭腔,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冷静与决绝。
“此事非同小可,多谢夫君提前让我知晓,只是我相信表兄为人正派,绝不可能做出这等叛逃杀人的苟且之事。”
窦言洵望着她的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你与他关系亲近,素来我亦曾听闻关于梁兄在校武场时的种种事迹,自是雄姿英发。只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一切都需按律行事。”
林栩柔声道:
“我明白。是以也并没有要求夫君依着我的关系而从轻处置这一事,我相信表兄定是无辜的,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待查明真相之时,定会还他清白,一切便按律处理即可。不过,栩栩还是留有私心,想要央求夫君一事……”
到底这件事非同小可,窦言洵便特意多派了几名衙役守在偏房门前。
林栩坐在外间的桌几旁,双眉紧锁的看着杯中茶叶漂浮,不知等了多久,门外终于重新传来响动声。
果然须臾间,便有一位丫鬟模样的人掀起帘子赶了进来。
那丫鬟虽是一身素布打扮,发髻低垂,看上去不过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丫鬟,但眉目间却有着难以掩去的华贵与尊荣。
林栩只是匆匆一瞥,便连忙站起身来,向扮作丫鬟的廖珚请安。
“见过郡主。”
廖珚却无暇与她闲话家常,她轻声喘着气,显然得了消息便一路匆忙赶来,连茶水都顾不得喝。
她上前便一把握住林栩的双手,双目焦急道:
“到底何事这般紧急,我真是半刻都不敢停歇。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林栩刚才向窦言洵求情,才得了允准,破例派人去请坤柔郡主。又为掩人耳目,只吩咐竹苓说是关于梁四之事,却并未言明过多细节。
果然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廖珚便神色匆匆的赶来了,甚至为了不引人注意,还特意换上了丫鬟才有的装扮低调行事。
林栩轻轻扶住廖珚的手腕,安抚道:
“郡主,请先稍安勿躁,此事事发突然也确实棘手,但还不至于没有转圜之地。请先坐下来喝口茶,待我慢慢与你说清。”
廖珚虽点了点头,但眉间忧色未消,显然心底难以完全安定。她依言落座,仆从立刻奉上热茶,可廖珚兴致寥寥,端起茶盏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放了下去,目光始终未从林栩脸上移开。
“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我承受得住。”
林栩一怔,目光还是不由得落在廖珚的面容上。
一向端庄的坤柔郡主,从来都是镇定自若而高冷孤傲的,却甚少露出这般急色,亦少有如此张皇失措的模样。
她心中浮起万千思量,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便柔声开口道:
“还请郡主随我移步到里间说话。”
廖珚点了点头,虽面露狐疑,还是随她走入内室。而当她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时,便倏地停下脚步,神色也瞬时便变得复杂无比。
床榻上那奄奄一息的梁徵元,与她记忆中的少年郎分明判若两人。
曾经挺拔的身姿如今蜷缩在薄薄的被褥下,衣衫破旧,布满血污与泥迹。那双坚定的眼睛,如今紧紧闭着……唯有微弱的胸膛起伏还能证明他尚有生机。
廖珚一步步靠近床榻,手指轻轻颤抖着。她的指尖刚触及梁徵元的手腕,便猛然收回。她似乎不敢相信地掩住口,低声呢喃道:
“怎么会变成这样……”
待廖珚深吸一口气,再度抬起头时,那平日里一贯孤傲冰冷的双眼,如今已被浓郁的怒气席卷。
林栩站在一旁,心中不禁浮起几分叹息。
廖珚虽贵为郡主,平日与梁四的交情也从未言明,但此刻观其情绪,却早已不需要再说什么,一切都已是不言而喻。只是见到他如此模样,便惹得一向冷静自持的郡主动了如此大的怒气。
从前竟是她疏忽了。也因郡主多以冷面示人,才让亲近聪慧如林栩……都低估了郡主对郢之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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