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谢宣瑜起了个大早,昨天吃酒忘记骑回自行车,今天他得徒步去上班,端着洗漱盆去了压水井边,刚刷上牙,张书记起来了。
“小谢,我昨个听玉廷说小何和那个什么安的搞在一起。”张书记移步到水池边问道。
“安勇,”谢宣瑜一嘴的泡沫,快速漱干净了口腔,“他应该是陆主任的对立派,何鹏现在是他的马仔。”
“马仔噶,”张书记点起了长烟杆,若有所思,“老何胆子细(小),啷个会让娃儿去搞这些事,站队就跟耍牌一样,都是赌,既然是赌就有一半会输。”眼神若有若无瞟了几眼女婿。
“还有一半会赢,”谢宣瑜拧了把湿帕子擦脸,“赢所带来的好处往往让人不去想输带来的后果,不过,人生嘛,不是赢就是输,坐上了桌子总得选一边,除非他站在牌桌下看,可看客早晚也会成为赌徒,还是因为见到了赢带来的巨大利益。”
一番不符合他年纪的话让张书记侧目而视,又听他继续说:“既然上了桌就要愿赌服输,可赌徒往往最赖皮,怪火气、怪位置、怪天气甚至怪身边人,就是不怪自己,不怪自己看不清桌面的牌。”
张书记终于问出了心中的话,“那你看清了噶?”
谢宣瑜沉默了,他(苏萌)只知道这个时代终将过去,未来不以现在的斗争为基础,他以未来浅薄的政治视角看当下依然和当下的大多数人一样迷茫,本能以圆滑的态度在其中游走,甚至算不上骑墙派,这恰恰是危险。
又听张书记说:“年轻人热血方刚,嘴嚼嚼(反驳),老辈子的经验个个当耳旁风,斗争一直都有,重点是人心里要有些坚守,主席说的对真理的坚守。”
谢宣瑜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老丈人的话,茫然点头,端着盆回屋时,晾在绳上透风的外套衣角擦过他的脸颊,倒让他决定了另外一件事。
上班时,往日读报纸的早会突然变成了宣讲会,谢宣瑜一脸茫然的看着前方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的袁方农发呆,身旁的金海悄悄碰了碰他胳膊,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不,他加入了红旗战斗队,一天到晚想拉人头。”
另一个人凑过来说:“他想加入红小兵司令部,人不要他,就是之前吕芳那事,那派的头头和吕芳家有什么关系,难怪一个小姑娘一来就是监督岗…”
两人隔着谢宣瑜说的火热,碎片的信息中他猛然察觉化肥厂里造反派的斗争早已白热化,吕芳与袁方农间接或直接坐上了牌桌,那他呐,他救吕芳的行为算不算被动上了桌。
特殊时代的压抑性像潮水般朝他袭来,一阵阵恶寒让他后脊发凉,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旁边人推了推他,才回过神来,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惊恐。
袁方农指着他说:“谢宣瑜,宣讲课你如此不认真是不把红旗战斗队的政治纲领放在眼里?”
“不好意思,我,我昨晚喝醉了还没有清醒。”谢宣瑜慌乱站起身汇报。
袁方农将谢宣瑜的态度判断为对他身份的畏惧,继续说:“你字写的不错,大字报就由你来写。”
谢宣瑜态度少有的谦卑,“我今天有出车任务,我的字也一般。”
袁方农看了他眼没在继续转而点了另一个同事杨遥,其他人原以为一直态度强硬的谢宣瑜会带头硬刚,没想到他的姿态反倒比他们这些心里意见却不敢说的人更低,一时间竟没人反驳,任由着袁方农指兵点将。
原以为拒绝了写大字报可以淡化自我的存在感,没想到事情远没有谢宣瑜想的那么轻松,下午回城时,以往无人的界碑处突然冒出一伙人,手臂上戴着红袖章。
他们拦停了车,粗暴的拉开车门将谢宣瑜拽下,像鬣狗一样在车里翻找。
短暂的慌张后谢宣瑜镇定下来,对着翻腾的红袖章,疾言厉色,“你们是谁?这是在干什么?”
领头的头头扯了胳膊上的红袖章展示给男人看,“我们是化肥厂红旗战斗队的,来检查你们出车人员有没有夹带私货的情况。”
一个红袖章从后车斗跳下来摇摇头,另一个从驾驶室下来依旧摇摇头。
领队的头头说“你可以走了。”又指挥着队员去拦后面即将进城的车。
谢宣瑜心有戚戚,如不是早上衣角挂到脸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这趟从曲靖回来立马会被抓个现行,心中一阵阵后怕。
恍恍惚惚回到司机班,金海一把拽住他往角落仔细打量后长吁一口气,锤了他肩头一拳,“你小子说没走烟还真没有,得,逃过一劫。”悄悄指了指袁方农,“他们今天搞突袭,他也不做声,幸亏我今天不出车,司机二班的就惨了,被搜出来好多紧俏货。”
金海正给谢宣瑜蛐蛐,门猛得被一脚踢开,哐当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袁方农神色紧张,下意识想跑,来人直接踩上桌翻身去抓他,揪着他领子质问,“你们红旗战斗队是故意的吧,谁都知道司机带点货正常,你个王八蛋非要捅到明处。”扬手揍他。
袁方农挣扎着反抗,嘴里义正严辞,“知道的就是对的?这是薅羊毛,是占工农阶级的便宜。”
来人不管他的辩解,邦邦两拳,周围人开始拉扯,混乱中,袁方农被揍了个乌眼青,金海一边观战一边给谢宣瑜解释,司机二班的大都是红小兵司令部的人头,眼瞅着二班又来了几人涌上去,他们作为一班同事也只能上前劝架。
个人械斗差点儿引发了两派造反派的大规模武装斗争,惊动了县委领导,县委书记顾主任以及分管领导陆主任赶到了现场进行调节,两派各退一步,今天检查的事既往不咎,东西充归集体所有。
毫无悬念,谢宣瑜下班又晚了,等到家时天边钉着一湾镰刀月,他长松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渐渐舒缓,推门入屋,他可爱的小妻子正坐在黄豆大小的煤油灯下绣着鞋垫,他走近书桌,拉开抽屉取出一根蜡烛点燃,并排放在煤油灯边,“照亮点,别伤了眼睛。”
张玉兰不以为意,“够亮了,能看见,阿爸说今年要是村里合作社效益好,来年说不到(也许)可以拉电线杆。”起身要去端饭,被男人一把揽住,头轻轻摩挲着她隆起的肚皮,她将指腹柔柔插入男人的发缝间,“是不是有心事。”
一段时间后听到男人低沉着嗓音嗯了声,
谢宣瑜靠着媳妇的肚皮,听着肚里发出咚咚心跳声,迟疑了片刻后,缓缓道:“两大派系互斗,互揭老底……果果救了爸爸吶,不然今天爸爸就被捉了。”
张玉兰心下大骇,稳了稳声色,尽量保持平静,“阿宣,虽然看病回来我们没了积蓄,可你的工资也够我们用,这几个月你修了四块表也有近200块,这在农村都是好几年的存款了,”嘴角笑了笑,“再说了我会编玉米皮,家里的零花也够,等生了果果,我还能去挣工分,一样有收入,暂时,就不做那投机倒把的事了。”
谢宣瑜还愿意继续贩烟不过是为运动结束后积攒原始资金,所有的第一桶金都是节俭来的,照如今的形式,他只能暂停停。
又过了几天,谢宣瑜渐渐摸清了两个司机班的派系情况,除开老师傅,年轻司机和机修大都分布两个阵营,还有少数和他一样的中立派,只是他想中立有人却不让。
袁方农再次找到他,和颜悦色,“小谢,我都找你好几回了,你不能再推辞了,杨遥那个几笔狗爬的字真是丑的寡人(丑)。”
谢宣瑜推辞道:“我的字顶多算看得过去,去写大字报就是出丑。”
袁方农敛起笑,冷着声说:“谢宣瑜,你是想对抗红旗战斗队的进步学习,站在革命斗争的对立面……你这样很危险,”凑到谢宣瑜耳边,以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别不识抬举,趁着我还说好讲,免得被打成反/革/命现行。”
倏得心头血一凝,遍体生寒,谢宣瑜舔了舔唇,妥协道:“我试试吧。”
袁方农满意谢宣瑜的识时务,傲笑着拍拍男人肩膀,“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硬气,也就那么回事。”随后又压低声音威胁,“别想着瞎搞交差,那我就往死里整你。”
谢宣瑜没有敷衍,只是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袁方农消停了一段时间,又有人盯上了他,明确来说是看上了他的字。
红小兵司令部的头头找到谢宣瑜要他写大字报,
啊!
谢宣瑜发出一阵短呼,
头头道:“别大惊小怪的,你就按照我们的要求写就行。”
谢宣瑜被迫又上了一条船,两边都要他写大字报,写完这家,写那家,常常左右脑互博,高强度的精神压力让他倍感压抑,人在痛苦时会选择逃避,他也不例外。
这晚,他又一次被扣下给两边写大字报,写完后早已月朗星稀,他推着车踩着月色往家骑,脑海里不断浮现两派的标语,难怪后十几年对于这场运动的描写只有只言片语,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触到疯狂下的精神破碎,晃了晃脑袋想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加快速度回家。
谢宣瑜蹑手蹑脚打开门,张玉兰靠着床头睡着了,手里还保持着绣鞋垫的姿势,显然是等了他很久,他轻轻取下媳妇手里的物什,轻手轻脚放平媳妇的身体,随后自己钻进了被窝。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是对的。
翌日,天刚光亮,谢宣瑜爬起身去找他老丈人张书记求助,
“阿爸,在这么下去,我都要被他们撕裂了,我想去跑个长途躲开这些事,可是,小玉,我,我有些不放心。”
张书记叼着长烟杆,沉思片刻,“照你这么说你暂时离开反倒是好处,出个长途一来一回个把月,形式也许就有变化,你放心去,家里有人,你不用担心小玉。”
翁婿俩商量好后,张书记让人带话给张三姑从山里弄来两只野山鸡给谢宣瑜去打点。
送鸡来的那天,是两个半大小子结伴来的,谢宣瑜好奇他俩谁是侄子谁是叔叔。
尼卡搂着普忠憨厚笑道:“少年叔侄是兄弟噶,”
谢宣瑜拿过野鸡说:“替我谢谢你们阿爸,你表姐说这些都是你们用来换日用品的,待会跟着她一起去供销点看看需要点什么。”
普忠连连摆手,“阿妈说了,这是送给小玉姐的。”
张玉兰了解男人的个性,不想欠人情,“普忠,去吧,不然你姐夫不会要噶,再说了尼卡不是有个小相好,手帕总要送人一根噶。”
俩小子自然想去,只是来之前被长辈交代过,转个身两人跑了。
张书记说没关系,自家姐妹,到时候买点东西再让人带去。
谢宣瑜拎着两只野山鸡在傍晚去了化肥厂宿舍区。
我在单位上班时因为人员少单一并没有派系斗争,可我朋友在另一个单位说斗得特别厉害,厉害到一起进单位的人因为领导派系不同立马可以泾渭分明
生活常没有逻辑,其实有的,很多细枝末节都有,只是我们选择了闭眼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才感慨句,原来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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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大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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