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拔开灌木丛，溪流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紧随其后响起的还有三道畅快的谈笑声。
里奥脚下一顿，身后的米洛发出疑惑的单音，于是赶在他出声询问前，就又若无其事地迈开了腿。
走在最前面的乔楚朝后偏过头跟杰奎琳说话。两个人在商量守夜的事情。里奥听了一会，意识到她们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人手不足的问题在展开。
里奥垂下了脑袋。
“……行了，回去吧！”一个大嗓门说道。
话音落下，乔楚也带着几人来到了河滩上，抬眼一看就看见了溪流对面正准备离开的三个考生。被簇拥在中间的背着重剑的老虎对上她的视线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乔楚回过头对身后的四人说话：“休息十分钟。”
但杰奎琳主动要求去树上警戒。卡丽从她那里要来水囊后又提出要帮乔楚一起打水，乔楚看着她发间晃动的毛绒绒的兔子耳朵，笑了一下，从背包一侧取出水囊交给她。
“怎么了殿下？”米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乔楚把视线从卡丽的背影上移开，发现糊了满头发满脸泥巴的里奥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好像没有丝毫要去把自己弄干净的打算。
“去洗一下，殿下。”乔楚看着里奥说，“摔成这副样子可对不起希珀里翁的名字。”
“……我知道。”里奥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偏过头把目光收了回来，走向河流。
窄窄的小河上横着一截长满蘑菇青苔和野花的木桩。背着重剑的老虎踩住木桩往对岸走来时，里奥把干瘪的水囊放进小溪里，装了鼓囊囊的一袋水出来蹲在溪边冲洗身上的泥巴。
卡丽见他一只手不方便，走过来想帮忙举水囊，但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拒绝了，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声音夸张地响起：
“殿下！我实在想不到您居然真的来参加测试了！”
老虎顿了一下，虚起眼睛，俯视着那头还挂着水珠的金灿灿的卷发，从鼻子里哼出声轻笑。
“而且还是和乔小姐一队，该说您是运气好呢，还是……”
里奥半蹲在地上，一言不发地将水囊里的水倒了个空，才抬手梳起垂在眼前的头发，盈满怒气的蓝眼睛自下而上地瞪了回去。
“图克曼卿，我做什么事之前难道还要先跟你汇报？不管我是参加测试，还是不参加测试，甚至中途退出，似乎都不需要经过你的允许吧？”
休·图克曼抱起手臂点了点头，知道里奥是想骂自己‘关你屁事’，但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希珀里翁家的名字也不会允许他作出如此失礼的发言。“好大一顶帽子啊殿下。您真是让我伤心。”
“我只是在测试的时候遇见了班上一直以来都成绩垫底又经常缺课的一位同学，想作为班长来关心一下他，顺便问问需不需要帮助而已。毕竟他这会看起来可是相当狼狈啊……”
休意有所指地将里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两遍。“还是说，殿下觉得您贵为希珀里翁家的王子，未来的欧罗斯亲王，我们这些人只是走狗屎运和您做了三年同窗，根本不配和您搭话吗？”
“如果你是想和我叙旧的话，我觉得一年后的校友聚会会是更好的场合。现在我们都应该专注在测试上不是吗？图克曼卿。”
“殿下，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特别担心您啊……毕竟神使甚至都没有给您武器——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虽然您没有武器，但您是和乔小姐一起的呢。太好了啊殿下！陛下和莱佩洛塔殿下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觉得很放心吧？”
里奥浑身一僵。休倒是痛痛快快地笑了起来。
卡丽站在里奥旁边，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渐渐地拧起了眉头。突然，她在这阵笑声中听见了一道细微的异响，低头去看，原来是里奥抓在手里的水囊随着他越握越紧的拳头，不堪挤压地发出了痛苦的呼喊。
“别笑——”
“十分钟到了。”
米洛忽然插进来截断了卡丽的话。然后他盯着休看了两三秒，忍俊不禁似地偏过头去笑了一声。
这下轮到休皱眉了。“你笑什么？”
“笑你呗。还能笑什么？”米洛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好像一个不得不给学生收拾烂摊子的老师那样无奈地扶住腰。“我看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是当乔小姐是空气是吧？”
“什么？我不是——”休瞧了一眼站在几米外的乔楚，夹紧了身后那条遍布闪电黑纹的老虎尾巴。“我只是来和殿下打个招呼……”
米洛翻了个白眼。“好，你跟我嘴硬没事。总之速度点滚蛋吧。你的队友都等着呢。”
休没动。他压低脑袋，抬起眼皮，又瞄了一眼乔楚后，放开胆子问道：“乔小姐很生气吗？可是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要不这样吧，我们队在这附近占到了一个安全屋，你帮我……”
“你是不是皮痒？”米洛干脆地斩断了休的妄想。
眼看米洛张嘴要喊，休赶紧拦住他，不情不愿地缩起肩膀，对着乔楚远远地弯了两次腰后，踩着来时的木桩到对面跟队友汇合，离开了。
乔楚看着前后走回来的三人，没有说什么，在杰奎琳也回到队伍里后带着他们继续往森林的腹地走。
路上她几次拿出指南针来修正方向，卡丽好奇地问了一句，她就告诉四人是为了确保第一个据点不会偏移森林的中心线太多，方便提高后面画地图的效率。
“说起来，殿下应该也能帮忙画地图哦。”卡丽小跑几步跟上乔楚，走在她的旁边，笑吟吟地说道。“虽然殿下说要我教他画画，但是殿下本来就画得挺好了的。”
“你都说画得好，那应该是确实不错了。”乔楚稍微放慢了速度，头也不回地问，“殿下，你都听到了的，你觉得怎么样？”
里奥沉默了一会。“……克罗茨，你不用帮我打圆场。还有，狐狸，你如果生气了想骂我就直接骂吧。反正也是事实。”他说完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乔楚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尽管那对黑白分明的眼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有关轻视或怜悯的情绪，里奥也仍像被火焰烧着了一样，飞快地避开那道视线，从喉咙深处挤出两句话：“我都能想到的事情你会想不到？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乔楚更加莫名其妙了。米洛以为里奥是在意刚才的事，赶紧出来澄清，说乔楚真没生气，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唬那只来找茬的老虎的。
“乔小姐只是让我去把那个家伙赶走而已。而且要气也是气他啊？明显就是他在找事。”米洛说。
卡丽想得要更深一点，她知道乔楚和莱佩洛塔殿下关系匪浅，两个人经常一块喝下午茶，那只老虎话里话外一直用希珀里翁的名字打压里奥，就差没直说“如果你不是姓希珀里翁，如果莱佩洛塔殿下和乔小姐不是朋友，你怎么可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
里奥停下脚步，呼出口长气。“哦，我忘了，你们可能不知道。”
于是其他人也只好停下来看着他。
“凯顿一开始就跟我说了，他和这个唯一的S级是真正的队友，神分在一起的那种。太巧了吧？本来就只是四人小队了，有一个S级还不够，还要再加一个A级，而且那个A级还偏偏是凯顿，这座森林里唯一一个绝对会提出让我和他一起行动的人……怎么样？没必要说得更明白了吧？谁听了都会觉得奇怪吧？”
“所以你是觉得我和阿奎利斯一队是陛下或者莱佩洛塔殿下暗箱操作的结果，就为了逼我保护你。因为如果直接把你和我分到一队，根据我之前的表现，没有在考试开始的第一秒砍掉你的面具淘汰你而是抛弃你都算好的了。”乔楚说。
“而且阿奎利斯和我合不来，万一我们起了冲突，有你在，我就能威胁他让步，还不用白白浪费一个A级的战斗力。”
“我没这么觉得！该死的怎么可能！你把希珀里翁家的人当什么了！”里奥近乎恼羞成怒地喊道，但马上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面前的四人。
“难道你们不这么觉得吗？我明明一次模拟测试都没参加过，却还能参加正式测试，本来就够不合规矩的了。”
“殿下，从来没有人这么想过。而且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生气骂人那个也根本不是乔小姐，是你。”米洛忍不住出声道。
“而且完全就是小孩在闹别扭。”杰奎琳点了点，表示赞同米洛的意见。“我八岁的表妹都知道有问题要靠沟通解决，而不是发脾气。”
卡丽安慰道：“殿下，你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不高兴？没必要在意那种人啊，就说如果换了他没有从神使那里得到武器，他还敢继续测试吗？”
“不是，我怎么觉得我跟你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呢——”里奥咬了咬牙。
“殿下——”乔楚叹了口气，拉长尾音，十分无奈地笑起来。“你该不会是在气我为什么只是把他赶走而没有帮你把他揍一顿吧？”
“哈？我才没——”
“那我也没生气。不管是让你加入队伍还是刚才的事，好吗？而且我一开始就说了啊，里奥，是我需要你。就算你觉得这是我和阿奎利斯妥协以后编出来哄你的借口，你也还是选择接受它，成了我的队友。既然如此就再多相信我一点行不行？内讧有时候真的会害死人的。”
“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里奥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脸上有些发烫，在心里和自己嘀咕起来。
我只是有点害怕。他想。杰奎琳大概没说错，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明明已经按时吃药了却还是这样。他知道他的队友都是好人，所以才更加忍受不了自己只是个累赘的事实。
“我知道了……”里奥想为耽误了队伍的时间而道歉，然后结束这个话题，让大家继续赶路。
但杰奎琳可能误以为他还沉浸在愤怒的情绪里，为了开解他，也为了把队伍从低沉的氛围里赶出来，说道：“其实我以前经常被那种人欺负。”
下一秒，乔楚、里奥、米洛、卡丽，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了她，用眼神对她发出“你在说什么？”的呐喊。
“你怎么也这么惊讶？当时不是你帮了我吗？”杰奎琳看着卡丽笑道。
“是、是啊。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卡丽扭捏了半天，蹦出一句话来。“你现在那么厉害，我以为你不想别人知道。”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特意到处去说，也没人爱听。”杰奎琳说。
“殿下，就算是像莱佩洛塔殿下那样完美的人，也还是经常会被各种街角小报用各种难听又刻薄的话追着骂一个月。没有必要在意那些人，做好你自己，然后像乔小姐那样直接去把报摊砸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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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的蛇族从树枝上缓缓倒吊下来，眯了眯眼睛，手中长刃的双头刀在轻微的啪嗒声后，被拆成了一长一短的两把利器。
在他前方四五百米，背着重剑的老虎从安全屋里端出一口铁锅，朝河流走去。
显然，这支队伍刚吃过午饭，而这只老虎将负责清洗餐具。
中午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成了笔直的一条。
白蛇耐心地数着。一、二、三、四……当他数到六十的时候，老虎的身影已经彻底地消失在了茂盛的树林中。
近乎透明的浅灰色竖瞳里闪过兴奋的光。
下一秒，树枝尽头交叠的无数绿叶细密地颤抖起来。
当一切重归平静时，那个白色的身影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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