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哪吒疯了!”黄天化猛地后退三步,后背撞上营帐木柱。他颤巍巍指向哪吒,疑心自己错看“你、你竟穿了白袍!还戴金环!还束红绫!”
杨戬从睡榻上惊坐而起,啸天犬的尾巴毛被黄天化踩得炸开。他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天化,你踩到狗了。”
黄天化对上哪吒冷淡的眸光,咽了咽喉咙。
终是不敢多言,仰天长叹。
他默默地把哪吒手上的铜镜抢过来,细细看着自己的眉眼五官,其实也是颇为丰俊的。
又看了看今日“有意打扮”过一番的少年。
感觉铜镜里的容颜登时黯淡下去。
气得把铜镜丢给杨戬。
“杨戬你看看!这像话吗!”
杨戬本来睡得好好的,被黄天化吵醒,他沉默地接过铜镜。
把啸天犬抱起来,轻声哄道:“啸天乖,别被黄天化传染了癔症。”
铜镜里出现一张清秀的白色狗脸,黑眼水灵,牙口锋利,毛发丰盈。
杨戬赞叹不已,“看咱们啸天多漂亮一条狗。”
直到他又转头看了看哪吒,才明白黄天化的夸张。惊叹堵在喉咙里滞住,怔怔地呆住。
铜镜已映出满室清辉。
少年郎一身素雪白袍立在帐中,如墨的乌发用殷红绫罗松松系着,纤细脖颈带着金环,臂间金圈泛着冷光。分明是极素净的装束,偏生他眉眼俱秾烈,少年身骨如红梅花枝,穿出了惊心动魄的艳色。
啸天犬突然"呜"地缩进杨戬怀里。
杨戬这才惊觉自己竟无意识揪紧了爱犬的毛发,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原是我着相了。"他低头抚过白狗颤抖的脊背,声音浸着自嘲,"这才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他默默丢掉铜镜,离哪吒站远了几步,抱着狗离黄天化近了几步。
“你要去见她?”杨戬了然道。
黄天化这才明白过来哪吒今日的一反常态,五更天就开始坐在铜镜面前,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他几乎从不睡觉,所以亲眼看着哪吒如何对镜打扮,眼睛都看花了。
牙酸地盯住哪吒身上的白衣,“啧,外面天这么暗,穿成这样她也看不清。”
哪吒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劳费心,我师妹耳通目明,五感健全。”
杨戬抱紧白狗,忍不住疑惑问道:“你们今天见面是为什么?你和她关系这么好了,她不是失忆了么?”
黄天化仰天长叹,“不愧是曾经的师兄师妹,我怎么没有师妹!为什么紫阳洞没有女弟子!”
哪吒听见“曾经”两个字眉头微皱,骂道:“你刚刚也照过铜镜了,你缺的只是师妹吗?”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黄天化摇晃着站稳:
“哪吒!还好你如今不识五味,不然你每天用膳岂不是要被自己毒死了。”
杨戬好奇追问道:“你还没说呢,你们今天见面是为什么。”
哪吒淡淡开口:“她上次答应我,今日要来替我算卦。”
黄天化纳闷地问:“啊?算卦?她替你算什么卦?”
哪吒终于失去耐心,红绫从袖间飞出,把黄天化的嘴绑个扎实。
哪吒一字一顿道:
“算卦,找,我师妹的下落。”
杨戬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便看见黄天化一脸大仇得报的样子拍腿大喜,那张嘴大咧着红绫都遮不住。
杨戬抱起狗,想要藏住自己忍不住往上翘的嘴角,却发现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藏不住的,一种是咳嗽,一种是笑声。
他准备补救一番,拍了拍哪吒的肩,
“没关系,你难道不好奇她今日的卦相是什么样吗?”
*
天蒙蒙亮,还下起微雨。
晕染满城山青。
城堞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少女踏过青石板上的水纹,撑着一把青伞走来。
哪吒望着她自雨幕深处走来,
她还是那身绿裙,往日覆面的青鬼面具今日未曾佩戴,潮湿雾气凝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上,
少女乌发成髻,素面沾湿。
雨天里,更觉绿裙眼凉。
“哪吒”她开口轻唤。
她驻足时伞面微倾,一串雨珠坠在他殷红发带上。
少女的声线被雨浸得温软,融合在雨雾里,柔和又轻灵。
只一言,便让在城门前久等的少年郎怔忡。
哪吒忽然不敢呼吸,生怕惊散这场过于易碎的幻梦。
她没有再叫他先锋官。
心脏上的痛感让他确认这不是幻梦,三百年来,他的神明终于垂眸踏进人间。
大抵是白衣更显人的柔和。
哪吒笑起来,眉眼温柔热烈,哪有半点杀神的模样。
“你来了。”
“应诺还你一卦。”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抬手时皓腕缠着的铜钱串叮当作响。
少女今日清丽得像雨天的竹青色。
他们后来在城门旁找了个无人的竹棚。
雨声滴答落在竹面上,发出脆响。
“你师妹叫什么名字?”
少女取下手上的铜钱串,七枚铜钱依次放好,是准备起卦的意思。
她听见哪吒开口,定定看着她,仿佛想要在她的面容上找出谁的影子,
“歧灵,歧路通灵的歧灵”哪吒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潮湿的竹案上。
哪吒想起来第一次在乾元山见到那个丫头时,她就是这样对他说的。
少女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歧…灵…?”
她生涩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什么。
对上哪吒热切期盼着的眸光,她忽然想到了几月前殷郊替她师父传的那句话,“太乙之徒……”
她咂着舌尖,忍不住轻声叹道:“竟这么巧。”
“你师父是太乙,他有几个徒弟?”
少女按下铜钱,轻声开口问道。
哪吒闻言却愣住了,以为她是想起来过去的什么,急声自报家门般应答道:“乾元山金光洞太乙,只有三个徒弟,不比玉虚宫其他金仙门徒众多,我一辈子只有歧灵一个师妹,金霞仙鹤童子一个师弟。”
那就是她了。
少女垂敛长睫,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铜钱。
那今日,还是算卦吗?
她未曾答应殷郊,只是不曾想事情如此凑巧。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欠着哪吒一副卦。
不能不还。
她抬起眼,对哪吒补充道:
“我算卦不用生辰八字,你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回忆她的面容,而后我的铜钱会替你找到她。”
她今日带出来的是她的本命铜钱,无往不利。
她摆好了寻魂阵,让哪吒站在卦心,
哪吒不言不语,幽幽地任她摆布。
少年垂手立在卦象中央,白衣似雪。他望着她睫上雨珠随动作轻颤,她太过认真,以至于没有发现他过于热切的目光。
少女闭上眼睛那一刻,竹棚外雨珠骤停。
世界仿佛凝滞在此时,而唯有七枚铜钱跳跃着闪着光亮,寻魂人的执念牵引着这缕光线,穿过矮旧的雨棚,穿过青石的城门,穿过西岐山水…
到了一座山前。
那是许多年前,久到少年的记忆已经磨白。
开始下雪了。
那时乾元山门口的牌匾还没有这么破旧,彼时乾元山甚至是年轻的。它被厚雪覆盖的深层彰显出生机勃勃的力量,雪上开出梅花,许多新搬来山上的精怪开始筑窝。
十来岁的小丫头被一个道袍青年牵着领进了山门。
刚来,就被火尖枪燎着了头发和衣服。
她在灰扑扑的烟呛味里爬起来,
雪地里的小丫头像只误入陷阱的绿雀。
哪吒永远记得那双眼睛:新雪般干净,又灼灼烧起愤怒。
她看向始作俑者,恶劣的少年还俯视着问她名字,
小丫头抿着唇不语,却被带她回来的金霞一语道破,单纯的金霞童子在她旁边说笑,“歧灵你怎么不说话呀!哪吒!师父新收的这丫头叫歧灵!”
少年故意捉弄她,折了梅枝在雪地上写下“麒麟”二字,还说她是乾元山除金霞以外的第二个护山仙兽。
丫头终于夺过梅枝,冷冷看向他,对那少年说了第一句话。
“灵珠子师兄,我叫歧灵,歧路通灵的歧灵”
这是一种宣告。
从此以后,乾元山的雪地里,多了一个绿裙双螺髻丫头的身影。
记忆停在这里,终于找到她了。
铜钱的光芒绕着这个模糊雪地上的丫头周遭,温柔地包围住她,感受她的喜怒哀乐和神魂动向。
铜钱光芒裹住少女的瞬间,她忽然嗅到雪松冷香
是乾元山初雪的味道。
恍惚见一双手将红绫系在她腕间,少年笑音清亮:“这样你就逃不掉了。”
铜钱飞散开,这个梦境般的回忆慢慢如雪花般碎开。
竹棚里铜钱飞舞着,它似乎不确定般,凝滞在空中。
但在空中仅凝滞一瞬,突然发疯般撞向竹棚四壁。铜片纷飞间,卦象在雨幕中炸开。
“啪哒”铜钱终于重重落回到地面。
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卦象,
更准确说,这根本是一个空卦。
哪吒才从乾元山初见的美梦里离身。
"卦象如何?"少年望向她的眸光太灼烈,仿佛暗藏着某种注定不能实现的期盼。
她却听见自己说:"空卦,非死即藏"
少女发髻沾湿,她的声音与满城氤氲的雨雾重合。
“哪吒,对不住…你找的人,兴许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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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还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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