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棚外依旧雨雾蒙蒙。
棚内。哪吒垂着眸子在替少女倒茶。
茶水微烫,是他变幻出的热茶。
少女始终想不明白,颇怨念地看着手上的铜钱。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自嘲道:“学艺不精,让你见笑了。”
在最拿手的本事里跌了跟头,怎能不让人郁郁。
她甚至想一逃了之,逃回碧游宫再修行一百年再出来。
哪吒骨节分明的手正端着茶给她,他笑起来:
“可我不是来算卦的,我是来见你的。”
少女闻言咳起来,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在泪眼里接过热茶,连连摆手。
“你……”
茶汤的热意暖过喉咙和肺腑,她终于好转。
少女带着复杂怨念开口:
“你这样,又让我欠下你一个人情。”
哪吒垂眸看着少女,轻声道:
“不该叫人情…”
你同我,不是人情。
“你什么也不必替我做…”
你只需要好好活着,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已经是恩赐。
“哪吒…你,倒是个好人。”少女蹙起眉头,想起那些关于这个人的传言,什么杀星恶鬼,尽觉是传言误人,他若不在阐教,或许他们还会是很好的朋友。
她忽然生了一些好奇,他要找的那个“歧灵”,和师父要她杀的那个“歧灵”,究竟是何方神圣。
竟连她的本命卦也算不清楚她的下落。
如果她死了,魂飞魄散。
为何师父还要她去杀一个过去已经死去的人呢?
她师父于卦术一道的造诣,远在她之上,他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算出那个空卦的时候,她几乎是本能般相信了她师父的判断,那个人——必定还活着。
“哪吒,你师妹,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听见她自己试探般开口。她还没答应杀人,如今只是打听。
“她么,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师妹。”
哪吒垂眸轻声道。
天底下哪有最好,不过是人心中有所偏袒罢了。
她熟悉他这幅神态,截教那些男男女女纠纠葛葛,哪个不是如此,
她本能地感到厌烦。
她在截教这么多年,男女所谓的喜欢,她知道那不过是一种食色性也而已。如同那些身躯以各种名义在原本干干净净的万年春色里苟合。
突如其来的恶意涌到了舌尖。
几乎是某种残忍地试探,她开口问:“那她为什么…死了。”
少女眉眼柔和地捧着茶杯,期盼般等候着答案。
就像方才问出尖刻问题的人是另有其人。
雨雾的水汽穿过竹棚,落在了她的绿裙上。
微湿的裙身愈发显得绿意清新。
他果然被她的问题刺痛,哪吒垂眸自厌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袍,轻轻开口:
“本是我该死。万罪在我身…她所受的所有的苦难,不过都是受我牵连。”
他抬眼看向她时,
猝不及防,她看清了少年眼底浓烈的痛楚。
他身上的哀伤似乎比满城的雨还要重,还要长久。
说哀伤或许不对,那是自数百年就开始的自我放逐。
她忽然有些迟来的悔意。
毕竟她和哪吒素昧平生,连朋友都还算不上。
她就这样将自己的恶意倾注。
她希望看到什么呢?
她到底希望看到的是什么呢?
绿裙少女站起来,她蹙着眉头走向哪吒,俯身看向他。“人各有命!你怎知她的恶果一定是你种下的因?不过是各自还债罢了。”
似是想要替自己先前突然的刻薄道歉,
又似是想要安慰他。
少女轻叹着变出一朵山茶花,
“是我失礼了,给你赔罪”
大抵是变花的人没有什么耐性,
薄红的花瓣开得颤巍巍的。
沾湿了些雨意,花瓣湿透了,颜色愈发深重。
少女把湿花轻轻放在少年膝盖上,水汽在白袍上氤氲开。湿漉漉的花枝红艳,在少年白袍上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感觉。
少年郎伸出手按住花枝,
他骨节青白,手指修长,倒比白袍更衬山茶靡艳花色。
她突然听见哪吒开口问她:
“你愿不愿意和我去见姜子牙,他或许有办法让你知道卦象的意思。”
少女先是惑然,随即浅浅笑起来
她眸光微漾,摇头道:“你是说,我一个截教人,去见你们西岐的丞相姜子牙?”
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虽爱卦道,倒也没有到了愿意为了卦道上的求知求解而赌上自己身家性命的地步。
话已至此,哪吒再没有能留她的道理。
少女指着山茶花枝对哪吒说:“哪吒,日后若有我能帮上忙的,你便去城门外的河道放三日的山茶花灯,我若见了,自会来城门寻你。”
哪吒握紧手上的花枝,深深望向她的眼眸,他多想就这样把她带回军营,让姜子牙找回她的记忆。
可她不愿意,所以他不能。
他只能站在原地,亲眼目送她离去。
绿裙少女撑着青伞走出竹棚,她的裙摆像被雨汽打湿的荷叶般青幽幽。
她在雨幕里转身,像梦境开始褪色,
雨雾滂沱,一切都在雨雾里失色。
绿裙少女转身来对他大喊:
“哪吒!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你比我在截教认识的那群人好多了!你该开心点的!不必自苦啊!”
他眼底只有荒芜,除了那抹绿意永远生动。
*
她所言不假,截教大多数人她都不喜。
比如眼前拦住她的闻太师,他站在截教暗设在西岐的客栈门口,门上是一个上了隐咒的漆黑“截”字
穿着一身和截教格格不入的玄色太师官袍,方面厚唇,让她突然想起死在她手里的角公子。
不过眼前这人要苍老许多,眼底乌青,带着上位者厚重的尔虞我诈式的精明。
她深谙其为人,素来退避三舍。
少女眉头紧蹙,耐着不喜,冷声道:
“闻太师,这么巧,你不会是专程来堵我的吧!”
她被留在西岐,是截教高层都知道的事实。
在截教据点的客栈能堵到她,不稀奇。
闻仲却是一团和气地对她开口笑道:“执法人哪里话,仲是在此地恭候你多时了。”
闻仲一副主人的姿态把她请进了屋内。
“外面雨重,执法人喝杯热茶吧。”
那双苍老的手亲手倒茶给她。
又是热茶。
可是她今天已经喝过茶了。
她冷讽着推拒道:“不必了,闻大人的茶贵,上次您的一杯茶可是要了碧游宫百只灵兽的性命,我身贫命薄,不配喝您的茶。”
闻仲脸皮厚比城墙,闻言丝毫不恼,反而哀叹着解释:
“执法人错怪仲矣!百兽是死在西岐人的手里,与仲何关?”
反而听出了她话里的不平之意,顺势说道:“执法人难道不想替他们报仇?”
他自己一口饮尽茶汤,哀怒般掷下茶碗。
“是那西岐欺人太甚,害得我碧游宫百兽惨死,尸骨无埋!仲是夜夜不得安寝啊!”
少女笑起来,她似乎真的没想到人能厚颜无耻到此种程度。“闻太师,难道忘记我是卦师出身了么?你是该不得安寝!是你带它们出去送死!那百只灵兽的因果,可是都算在了你的头上啊!”
闻仲愣住片刻,没想到她会说穿,但既然大家把面皮撕破,他索性也不演了。“哐”得翻转茶碗,盖在木桌上。
他站起身来,走到雨势厚重的门口。
那身黑压压官袍上面金线绣着飞鸟走兽,仿佛都被苍老的躯壳镇压下去。
他不怒反叹,竟然开口赞她:“执法人果然好本事!这般年轻的年纪,便身负截教重任,手持玄铁令,又通晓卦道因果,谁见了不说一句少年英才!”
她都要被闻仲这种人打动了,这般忍辱负重,难怪能通吃截教和朝歌朝堂两头。
闻仲突然问她:“敢问执法人,是如何看待如今朝歌和西岐的局势呢?”
他没有看她,转过身去看客栈屋檐下的一个燕子巢,茫茫大雨,幸得安巢在此间屋檐下才能苟活于世。
她谨慎地回答道:“我不懂战局,我只知无论这些凡尘里的王朝更迭最后谁输谁赢,截教都会万仙来朝,碧游宫都会万年长春。”
少女笑起来,“而这就够了,太师。”
闻仲却大笑着摇头,仿佛听到了孩童的稚语,那张苍老的脸上皱纹都笑起来:
“非也!执法人此言差矣!”
他像个慈祥的老者给不懂事的孩子讲道理一样和她讲述着天下大势。
“执法人说的截教,树大根深——那是几百年前的截教。”
“而如今的截教,古树虽大,却已老病;根须虽深,蛀虫却多。执法人身在截教,比我更清楚如今的截教是什么样子,真的还能重回过去万仙来朝的盛世吗?”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
“何况仙家里还有阐教是我们老对头,这百年来香火正旺,大有取而代之之势。”
“唯有以身入局,才是截教破而后立之生机所在。”
天空雷鸣电闪。
一道雷劈在房梁上,那窝幼鸟便孱弱地死去。
他声音温和,仿佛推心置腹:
“我知道你不喜这些斗争,年轻弟子辈都觉得外面的战场和自己没关系,不如安坐岛上百年不出,不知再出岛时,早已换了天下,哪有容身之处!”
那双苍老的手重重地拍着她的肩,眼睛望向她,寄予厚望般嘱咐道:
“可你不同啊!你是截教的执法人,多年在外替截教除因果,斩黑榜,一心为了截教。你怎么能忍心看见大树倾覆,受腐受难而不除呢!”
少女想要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找到一丝虚情假意,可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他似乎字字真心。
就是不知这番真心大义的话他对多少替他送命的截教人说过呢?
这般厚爱重付,只怕若是一般弟子就恨不得马上加入殷商,抛洒热血替截教冲锋卖命,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可惜她的血冷。
截教前途她是管不了的,自己生死都由命,怎会在乎一个虚无缥缈的截教未来。
少女重重地叹了口气,用一种闻仲绝不乐意接受的欣然豁达的态度对他说:
“哎,我就是一个不小心被玄铁令选中的破卦师,闻太师何必对我说这些,要真有你说的那天,也是截教该有的因果。”
闻仲没想到她连这一套都不吃,眸底似有腾腾隐怒。面上仍然保持皮笑肉不笑。
雨幕轰然坠落。
闻仲接着对着她说了一句话,让少女的瞳孔骤然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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